抵達京都的第一個下午,在臨近閉館時,我進入了三十三間堂。匆匆看過1001座形態各異的觀音像(和在中國寺廟裏看到的觀音大體相似),我走到了中庭外的木廊。左右兩邊望去,敞開著的厚重古老的木門層層疊疊地向前延伸,這種莊嚴和次序感讓人肅然起敬。腳下的原木地板古樸又幹淨,讓我有想做一回一休的衝動,跪在木桶旁,細細擦拭每一個紋路。頭頂,同樣古老的木頭有序排列,簷角翹起,這便是傳說中的唐代鬥拱嗎?
工作人員開始提醒遊客離開。我走出正殿,進入花園。清風拂過,透過搖擺的垂柳,黑的木,白的窗,金色的裝潢,這座龐大的古老建築顯得更加宏偉端莊。工作人員帶著手套畢恭畢敬地逐一關上一扇扇門,這種關門的儀式感讓人又一次肅然起敬。
出了三十三間堂,走路回住處,遇到一座山丘上的小廟。拾階而上,看到“豐國大明神”的牌匾。沿著石板路向前,兩邊是漆著朱紅的木燈籠,引向一座獨特莊重的黑色木製建築。拱形的雙層前簷和兩側鑲金的裝飾讓我馬上想起武則天的頭飾(寫這篇文章時,我查了一下,並不相似,但這個門依然讓我聯想到“華冠“)。湊近看,黴爛的屋頂顯示著年月,雕刻精美的仙鶴鬆柏栩栩如生。
大門緊鎖,這裏已經關門了。整個前院空無一人。我獨自閑逛,看到一個牌子上寫著:國寶,豐國神社唐門(伏見城遺址)桃山時代。看來是唐朝的東西了(其實是16世紀為了紀念豐田秀吉而建,距離盛唐晚了1000年)。
往左手走,看到一座不大的鍾樓。抬頭看,屋頂的繪畫馬上讓人挪不開眼睛,都是雙下巴的豐滿美女,著霓裳,駕祥雲,展鳳翅,手持各類樂器,或是端來仙桃聖果。雖有蛛絲覆蓋,雖有部分殘缺,但依然可見其色彩的鮮豔和畫風的飄逸,和前幾天在各處見到的繪畫風格大不相同。一股華麗唐風撲麵而來。他們奏得是什麽仙樂呢?可是霓裳羽衣曲?怎麽不見跳舞的人?如果可以,我願躍入其中,做個伴舞,這樣應該可以見到時任皇家歌舞團長卻又清雅飄逸的王維吧。還可以見到那個舉杯邀明月,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的李白。 還有楊玉環,看看她究竟是如何傾國傾城的容顏, 這屋頂上的美女是不是依照著她的模樣而畫?…
一陣微風吹過,搖擺著院裏的幾顆古樹,斜掛的夕陽跨過半座古城,將斑駁的光影投影在古亭厚厚的青苔上,隨著光影搖擺的,還有簷上的幾顆小草,一股無法訴說的感傷油然而生,一絲惆悵,一絲欣喜, 一絲莫名。
怎樣的詩句才能描述這樣的景色。
這樣的語言才能講述這說不清的感覺。
要怎樣才能理清這莫名感覺的由來:是蒙塵樂宴的盛衰,是寂寂青苔的歲月, 還是那聖殿前無根野草的飄搖……
想不到就不想了, 理不清便不理吧。 伴著清風夕陽,獨享一座廟, 俯瞰半座城,直到夕陽走了,月還未明。
晚上回到住處,孩子們都睡了, 在微信裏記錄這份驚豔,寫下“讓人怎不憶長安”,這句話是為了不得罪仇日的人,誰的朋友圈裏沒有幾個?又寫下“遇見大唐,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 這句是為了討好有著“強烈民族自豪感的人”,誰的身邊沒有幾個?
這裏我無需懼怕得罪了誰,也無需討好誰。哪怕這樣的人哪裏都有幾個。 我想文化,藝術,文明,存活下來的方式,就是被流傳, 被借鑒,被繼承,除了它自身的魅力以外,也要感謝懂得欣賞並傳承他們的人。而當它被融入到當地人的日常生活裏,它便也就是當地人文化,藝術,和文明的一部分。那些被高懸於殿堂,高呼於口號中的文明也許早已死了,隻有被應用於日常才是活著的,被傳承下來的。
遇見大唐,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心懷感激。
2024年7月8日續寫於東京返美的飛機上
高懸於殿堂,高呼於口號,和浸透日常,傳承血脈的文化對比, 我本來想展開,後來想想,算了,懂得都懂。不承認的,怎麽說都沒有用。
記得我們去年去寧波周邊的一個新建寺廟,高僧說是按照唐朝式樣建的,非常古樸典雅。結果遭到網民暴力,說他們哈日,說建築風格抄襲日本寺廟。真的令人無語了。
在異國看見母國的過去,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
夏代及以前什麽三皇五帝之類,都是傳奇故事。而且基本上都是漢代整理編撰的。兩千年前講再兩千年前的故事。怎麽聽怎麽不靠譜。聽聽也就算了。當正史就太搞笑了。這基本上可以認定是漢代為了維護大一統搞得宣傳材料。和明代的封神演義一個路數。夏的故事很多是把商殷的故事倒翻過去。而商的故事本身就已經很演義了。
所以商是第一個可考的中原文明,或者黃河中下遊政權。但也隻是和三星堆等文明並行的諸多東亞大陸文明之一。而且這些文明之間的關係當時也非常疏遠。另外,商殷最好還是分開。殷很可能是西來的殖民者政權。其實周也是。
直到周代,尤其東周以後才逐漸形成了諸夏文明圈,類似於希臘諸幫的政權上分散,文明上趨同的東亞所謂中央文明的基礎。基本上是黃河中下遊為主,長江中下遊為輔的局麵。楚吳越就是代表長江流域在周代中途加入黃河流域文明圈的。
諸夏文明的前驅是商,三星堆等,起步於西周,大成於東周,統一於秦漢,同時也分裂出匈奴。衰落於三國,潰敗於西晉,基本滅亡於隋。當今所謂的國學和漢人的概念都來自於諸夏文明。但是人種和文明主體基本上與諸夏無關。類似於今印度和古印度的關係。由於漢是這個文明的高潮,可以稱此文明為諸夏古漢文明。古漢文明類似於古希臘古羅馬的關係,起於西來周秦(古希臘),盛於南來的楚漢(古羅馬)。滅於東晉(東羅馬)。
東亞大陸文明的第二個支係是五胡亂華的鮮卑係。起於北朝,大興於隋唐,傳承於兩宋,滅亡於崖山。唐人和漢人的概念區別就在於於此。兩者是存在於同一地理空間的不同時間的兩個文明。兩者之間最大的關係是,古唐文明滅了或者取代了古漢文明。同時逐步從黃河中下遊為重,變為長江中下遊為重。其實也是殖民或者吞並了許多長江以南的馬來人種的百越文明。
或者更正確的曆史觀是大東亞文明圈。對應地中海文明圈。北起大草原,南到大南洋。存在眾多地域文明體。中原文明隻是其中之一。而大圈之內的各文明體之間的相互影響,相互替代,比圈外的影響更大更多。就如地中海文明圈之間的關係。強如羅馬者或許可以稱為地中海的中央帝國,但是依然不能代表整個歐洲西亞北非。如此而已。
實際上東周時代,楚國就是長江中下遊文明加入黃河中下遊文明圈。秦晉以及後麵的燕趙,包括西周自己,其實和大草原勢力也都是千絲萬縷的關係。所以秦統一以後匈奴的突然同時興起,實際上是諸夏統一和反統一之間的分裂線。匈奴繼承了諸夏反統一的主要殘餘勢力。
唐代的關西關東之爭,從竇建德到安祿山到宋遼澶淵之盟,其實都是文明體之間的鬥爭。如果認為匈奴鮮卑的諸夏成分多,那麽唐人(胡)滅漢人(華夏),其實不過是燕趙(關東)對秦(關西)的反攻倒算。如果認為胡唐更多攜帶大草原傳來的西亞東地中海文明,那麽就是早年的鴉片戰爭。文明的地域性本來也不可能那麽清晰地分東西南北的。
宋遼之分,也可以說是南唐北唐之分。金蒙滅宋,也可以說是第二個胡(大草原)北唐滅南唐(原鮮卑)。一如鮮卑滅漢晉是北周滅南周。和波斯和希臘互滅類似。
另外還要注意到,西藏和嶺南其實絕大部分時間是遊離於這南北之爭之外的。西藏和南亞的關係更多。嶺南和南洋的關係更多。換句話說就是,站在大東亞文明圈的角度來看,所謂的中央文明並不中央,隻是棋局的一角而已。相互之間的影響交流難免。但是居於大一統治地位則是很晚進的故事。黃河中下遊和長江中下遊對其文明區以外的有效統治也不過是近七十年(滿蒙疆藏)到近二百年(雲貴桂粵閩)的事而已。而最大的推手,也是隻有幾百年曆史的蘇俄。否則依靠黃河長江自己,是從來做不到的。
人類文明自古以來在歐亞大陸上就是西高東低。幾萬年前沒有馬匹的時候,人口文明的流動主要是走西亞,南亞,東南亞,東亞的海岸獨木舟之路。傳播非常緩慢。賽龍舟就是這種曆史遺跡。幾千年前馬匹在烏克蘭被馴服以後。大草原之路興起,效率高於獨木舟。殷,三星堆等都是大草原之路而來的殖民文明。周秦也是。漢算是一種反彈。明算是一次反彈。除此之外基本上都是大草原壓著黃河長江打。這可不是什麽簡單的蠻力。這是文明水平社會組織度的差異。否則一萬隻狼豈不比一萬個蒙古人更野。百萬個宋人會打不過一萬隻狼嗎?
直到大航海興起,海路取代馬路,西方文明由海上來了。才有了大日本帝國圈(今日韓台)的興起,以及香港上海取代北京西安的文明輸入碼頭地位。實際上當今北京的地位是大草原文明圈的殘留。繼承了滿蒙帝國的疆域,依靠的是蘇俄通過大草原提供的二手變種西方文明。實際上蘇俄自己也是大草原遺老。另外的難兄難弟就是土耳其和伊朗。大草原殘留裏麵負麵影響最小的就是南亞印度。其它的都至今仍然糾結於脫亞(大草原大陸帝國文明)入歐(海洋貿易諸侯國文明)的進進退退中。
還在日本呢,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