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是娃娃親,起因是因為一擔油。
那時我的外公還隻是個半大的孩子,挑著一擔油去我曾祖父的村裏叫賣,村裏的無賴說要買油,我外公把油倒入了他的油罐之後,他又說不要了,再倒回去,他的罐子裏就沾了那麽一點兒油,而我外公的油罐就淺了。我外公當然是不答應,他不過是個孤兒長工,這樣回去是要挨打的,要對方賠錢。 那無賴仗著是本村人,互不相讓,我外公一氣之下,抓了把土,撒進對方的油罐裏,讓他們也吃不成那被揩去的油。 那無賴見便宜沒占成,於是就拉著我外公要打他。在眾人拉扯的時候,我曾祖父正好經過,問清了情況,批評了那同村的無賴,給我外公了一點錢作為補償,化解了這件事。
我外公,從此就一直記著我曾祖父的這“滴”油之恩。後來他參加了革命,再後來成了當地的鄉長。 不知道是我曾祖父主動巴結我外公,還是我外公主動報恩。他們為繈褓之中的我的父母定下了這娃娃親。
在那所我二爺一手創建後來主動上繳給政府的學校裏, 我爸跟我舅舅打架,圍觀的同學會鼓掌喊“ 姑爺和小舅子打架哦!” 。
我父親以全縣第一的成績上了中專,為此他的一位潘姓同學痛批他沒有誌向,應該立誌去考大學。 我父親深知家裏的成分不好負擔重,隻一心想趕緊讀完書工作為家裏減輕負擔。結果,等到潘同學高考的那年,取消了高考,潘同學因為成分問題,留在農村成了一名民辦教師。多年以後,他帶著禮物來到我家找我爸拖人找關係轉公辦教師。兩人坐在一起回首往事,一陣唏噓。
我父親還曾被“招飛”選中,曆經層層篩選直到最後,全省兩個人之一,也是因為成分問題被刷了下來。 小時候,聽父親提起,我說,太遺憾了,否則我就有個飛行員爸爸, 那多麽威風啊。父親笑著說:小傻瓜,如果我當了飛行員,就沒有你了,飛行員的婚姻都是組織安排的,都是高幹的女兒。 我說: 我還是要做你的女兒呀。 爸爸大笑,換了媽媽,就不是你了。我說:怎麽不是我了, 隻要不換爸爸,我同意換個媽媽。 我說這話的時候,我媽應該不在場吧。
這樣優秀的父親,去了中專,很快當上了學生會幹部。在寒暑假,他陪著同學去河南,安徽等地,以組織的身份,幫助同學解除封建婚姻。而他也在學校談了一個女朋友。我差一點就真的來不到這個世界上了。
命運又一次展示了它不可動搖的權威,我多病的奶奶去世了,我的小叔當時才6-7歲,我爺爺常年在水庫上工,小叔沒人照顧。我爸被從學校招回來,奉命和我媽成婚。
我媽那時在鄉裏的宣傳隊工作,就是每天在樣板戲裏跑跑龍套,輕鬆,好玩,走到哪裏都是好吃好喝招待。不知道她那時是否有過喜歡的對象,畢竟,在宣傳隊裏,基本都是多才多藝,能說會道的青年, 十多歲的小姑娘怎麽會不動心。
我爸的不苟言笑,在我媽眼裏是“榆木疙瘩 ”, 我爸溫和的讀書人氣質,在她眼裏是“說話有氣無力”, 就連我姑姑拉著她的手親切的喊她“小妹”,都被她嫌棄說“肉麻”(姑姑已經隨夫去了艱苦的青海,也沒有辦法照顧我小叔)。總之,在她嘴裏, 我爸一無是處。她跟我外公鬧過,但是外公堅持說,這家人是好人。 我舅舅也說這個人值得嫁。 就是那個和我爸打架的舅舅, 因為根正苗紅,成了工農兵大學生。 他去找我爸一起上北京鬧學潮,我爸見他腳上的鞋子破的不成樣子,就脫下自己的鞋,套在我舅舅腳上,說:穿雙好鞋去北京吧。
就這樣,不情不願的和迫不得已的兩個人,結了婚。我爸隻請了三天假,路上來回要花兩天。
從此,我媽在宣傳隊裏每天蹦蹦跳跳的快樂生活,戛然而止,她不僅需要照顧一個6-7歲的小叔子,還需要下地幹活掙工分。 而我父親每次寫回來的家書,都是寄給我爺爺的,開頭總是“父親大人膝下“,隻在信的末尾,提一句 “問好小蓉” (我母親的小名),他寄回家的錢也都是寄給我爺爺的,而我爺爺並沒有主動給我媽。二奶奶對我媽深表同情,把小叔過繼到她和二爺名下,幫我媽減輕點負擔,我小叔在我媽的幽怨中和我二爺的戒尺下,小心翼翼地長大。 這些艱苦歲月,在日後幾十年裏,經常被我媽掛在嘴上,稍有不滿,就拿出來曆數她在邵家經曆的剝削和苦難。
我姐出生是在他們結婚3年之後,而我比我姐小了5歲。 我一出生,就趕上新的戶口政策,我媽終於進城了,而我爸把他對我姐虧欠的父愛,都給了我。
我媽拿到城市戶口接收函後,老家的幹部還曾故意刁難不放人,是我舅舅打了電話,他們才蓋了章,算是給了我舅舅一個人情,日後可以去討回點什麽。 二十年後,當我拿著深圳的戶口接收函去武漢辦理時也曾受過阻撓(跑三次每次都差個什麽文件),受下麵科員的點撥,我出門買了條煙轉頭送回去,就什麽都不差了。不知道現在這種情況,有沒有一點進步。
大概是在我讀中學的時候,我媽又跟我爸大鬧了一場,樓上的阿姨來勸解,我豎著耳朵聽到是因為我媽無意中發現我爸偷偷藏起來的一對兒繡著鴛鴦的枕套,是我爸的前女友送給他們的結婚禮物。 估計我媽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我爸的這段過去。 鬧罷,日子繼續過下去,她再也不提這件事,寫到這兒, 我非常好奇樓上阿姨究竟是說了什麽,能讓她對這件事如此克製,陳芝麻爛穀子的小事都會被她掛在嘴邊,唯獨此事她從此絕口不提。
3.
我上高中時,我爸一路順暢的事業, 意外中斷,他被明升暗降調離了他經營了十多年的工廠,那時,這個工廠持續多年是全市效益最好的,各個部門的領導都會給我爸寫條子,安插他們的親戚。 這一切發生的毫無征兆。
我們家從每天都有幾波人來談工作,到門庭冷落, 不過是一紙調令。稱呼由“邵廠長”到“老邵”或“小邵”的轉變,不過是一夜之間。人情淡漠, 人走茶涼,對一直有些理想主義的父親,是當頭一棒。這個瀕臨倒閉的小廠,是在他手裏一點點扭虧為盈;是他擠著火車硬座,到處找生意,討債,一點點成長起來的; 不懂英語的他,找到物資局求人找指標,進了廣交會,拉來了外單,成了市裏少有的能賺外匯的工廠。
負責幹部人事的局長(我忘了什麽局了,那時不叫人事局)是我父親的老師,是他一手提拔了我父親,但是他居然也沒有提前給我爸一丁點提醒。他退休後,我爸每年去拜年,我媽就跟他吵架,說:人在位上的時候不拜,現在拜什麽…… 我爸總說:這個時候才更顯誠意。後來這個老師跟我爸說, 當他知道我爸調令的時候已無回天之力,是上麵的意思,人人都知道他們之間的師生關係,更是不便多說,請我父親原諒。 這位老師臨去世前,我父親也有在現場,他點名要我父親扶棺,而非他的兒子,以次表達對這段師生情的珍重。那以後,我媽才不再怪罪這位老師,也才繼續陪著我爸去看望師母。
在那段我爸最需要支持和安慰的時候,我媽把她在外麵經曆的落差,全部歸罪到我爸身上,每天回到家就發火,誰誰誰和她說話態度如何不好,然後數落我爸:迂腐,過年不給領導拜年,領導寫的條子置之不理….. 她說的也許沒錯,但是,我心裏想,我爸在外麵經曆更大的落差,回來還要忍受這樣的抱怨。 而且你已經享受了不屬於你的特殊待遇這麽多年,現在隻是回歸平頭百姓的正常待遇而已,並沒有什麽損失。 在我媽無休止的抱怨中, 我找我爸談了幾次,建議他們離婚,我跟他, 我姐跟我媽(她一向都站在我媽那邊的)。 我爸隻是笑笑:你不懂,我們這代人的婚姻不是那麽簡單,家庭最重要的是責任。
失勢的時候,也是最能看清人心的時候。之前從不主動結交我家,住在我家對門的李伯伯(他是五十年代的大學生)一家開始主動跟我們來往了,感激當年我爸頂著壓力給他們家屬和孩子解決戶口問題(其實晚了一年,他們家成績優秀的二兒子因為沒有戶口沒有上重點中學,我爸才意識到他們家的剛需,非常懊惱自己的失察,第二年就趕緊優先解決了)。有些叔叔阿姨,也還像之前一樣。 就是那些個之前最諂媚,最巴結,經常各種理由要來找我爸談工作的人,變臉最快。 這些人中的一些,在我很小的時候,在我眼裏,他們是狐狸,豺狼,老鼠,…… 有時候會跟我爸講我不喜歡這個人,但是,沒敢跟任何人講我看到的幻像。
接任我爸的那個人,是我爸的前任,曾經擔任過這個廠的書記,後來調走了,他到了58歲的年紀,急切的想要找個效益好的地方,撈兩年,並安排好他兩個兒子的未來。 於是他給各級領導送禮,並拍胸脯打保票會把這個廠經營的更好。 結果,兩年的時間,工廠被掏空,他的兩個兒子在深圳開了辦事處,涉事,被抓,一個死刑,一個被黑社會幹掉了,他60歲退休即入獄了,後來因為身體問題,辦了保外就醫。報應來的又快又狠。
續任他的下一屆領導,受了他的啟發,更是5個人因為貪汙入獄。
再下一任,正好遇到私有化改製,不光老板被抓,還牽連到機械局的局長也被抓了。
一個曾經輝煌的廠子,改製時工人們被以極便宜的金額買斷,現在已經不知花落誰家了。
在我剛剛成人的階段,經曆這些世態炎涼, 讓我對做官一點欲望都沒有。大學時雖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但清楚知道不想要什麽, 堅決不入黨,不參加學生會。那些官癮很大的同學也都在30歲左右以不同的姿式,紛紛落馬,…… 說偏題了,這個話題以後另寫一篇。
4.
說回我爸媽, 重新認識他們的婚姻, 是在我工作之後,參加“九型人格”的培訓課程, 單位安排的,我不過是去打個卡,結果,讓我一生難忘。
培訓老師是學心理學的,他們正在推廣“家族序列” 這個項目,因為太像迷信,不好推廣,就免費插入到了我們的“九型人格”的培訓課程裏。 當我看到學員在台上聲淚俱下的表現時,我有點懵,有點半信半疑。沒想到,後麵發現,我竟是那種很容易被“附體”的人。
老師讓每個學員, 指定一個女生是他的母親,一個男生是他的父親。 不需要跟這對“父母”做任何講解說明,隻是簡單的指著他們說: 你是我的母親, 你是我的父親。 然後讓這對臨時指派的父母,閉上眼睛, 入定,他們的“兒子“”女兒“ 旁觀就好,不做任何打擾。
有部分人完全無感,以男生居多。 而有些人就能有強烈的感應。比如一個男生腿就跛了,果然他感應的那個”父親“就是跛腳。(別擔心,回到正常狀態,這個症狀就消失了)
擁有易感體質的我,當了兩回“母親“。 兩次都哭的泣不成聲,但是感受卻是截然不同的。扮演第一個母親,我是害怕的瑟瑟發抖,壓抑著,低聲啜泣,似有百般的委屈。扮演第二個母親,我是憤恨的大聲哭泣,一步一步往後退,盡力遠離那位父親。我的兩個搭檔,都沒什麽感覺。
而我的“父母“,父親向前走一步,母親就跟上來,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這是極其罕見的恩愛夫妻,是那次培訓課程50來號學員裏,唯一的一對兒。那代人在特定曆史環境下的扭曲的婚姻, 製造了多少需要療愈的靈魂呀!
像我的那兩個“兒子”反反複複跟我了解我的感受想要探尋更多,我反反複複跟我的‘父母“確認他們的感受,父親說: 我就感覺眼前有一道光,吸引著我向前走。 母親說:我就被一種莫名的吸引力牽引著跟著他走,靠在他肩上感覺很安全很舒服。
做為唯一的一對兒幸福父母的孩子,我被請到中間,分享我的感受,我覺得不可思議,太顛覆我的認知了,他們吵了一輩子,準確的說是我媽找了我爸一輩子茬兒。 老師說,你看到的隻是表象,每個人愛的語言是不同的。老一輩不懂表達,罵也是一種愛的方式。
於是,我開始搜索記憶,尋找他們“真愛”的蛛絲馬跡。小時候,一個下著大雨的夜晚,我一定要去廠門口等出差歸來的父親,我媽一邊抱怨我不聽話一邊陪著我,也許實則是她也想等吧;還有一次,我買了彩票,問我媽如果中了五百萬她想怎麽花,她說再給你爸找個年輕女人的生個兒子,全場嘩然, 這是真愛呀!(我的內心旁白: 沒有兒子是她畢生的遺憾,而她沒有兒子,可能是我和我姐最大的幸運。)
…嗯… 我繼續搜尋,實在是想不到更多的例子了。
注:
關於家族序列,這是個有爭議的話題。此文,隻講真實經曆,不推廣, 也無意詆毀。信則信,不信則不信,大家自便,勿爭。
反倒是受過教育的下一代, 處處顧及對方感受的或者大局的,過的沒有了自己, 越過越乏味。
後麵的故事也驗證了他的看法。
回答: 看來你偏向父親。把父親寫得那麽好,把母親寫得比較膚淺。你母親肯定有她的吸引父親的魅力,隻是你這個女兒,沒體察到罷了。 由 郭大平 於 2023-09-27 13:01:10
對的,我媽把我爸伺候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他對她在生活上有很強的依賴。此外,看oppenheimer 我突然悟出來的當他老婆,直覺猜出誰在背後搞鬼,並表現的很小氣的時候,我看到是覺得很解氣的。
我突然明白, 所謂一個白臉,一個黑臉。 當oppenheimer 需要表現出那種他的身份必須要的“大度” 和“ 正直”時,需要一個小女人,來替他表達他的真實感受,他的內心也許也是“解氣”的。
所以,當我父親嘴上說著”婦人之見“的時候,心裏未必就不讚成。 所以,他需要一個小女人在旁邊,即表達他的內心,又襯托他的”高大“ 。 他自己可能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種”虛偽“。
你說的對,我一直偏向我父親。 或許,就是因為我隻看到了的表象。
謝謝真實的分享,讀了真是感慨。。。。
隻希望,更多快樂的原生家庭,創造出不需要療愈的靈魂。
原生家庭對人的影響真是巨大的。老一輩人被自己的原生家庭和生活經曆影響(不安全感是很大一部分,因為他們那幾輩人經曆了太多)。而他們又在影響我們。我們又在影響下一代。看看多少移民家庭的父母對孩子的控製和一廂情願的“愛和安排”吧。
要想脫出來,必須先理清,再站上另一個有距離的高度,看清自己的來處。
我不確定她是不是“愛”, 我不覺得她有“愛”的概念。 她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可能是來自於和她兒時夥伴,以及她的姐妹的比較。 除了剛結婚在農村那幾年,之後她的生活還是滿足的。
她是典型的2號人格( 付出型),包攬家裏所有的活兒,並錯誤的認為,需要通過打壓別人,來獲得認可。很多時候她嘴上說說,並沒有放在心上,也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可以剛剛還好像竇娥一樣冤,轉頭就笑嗬嗬的哼著小曲兒了。
但是,跟他一起生活的就比較慘,從精神方麵。 從另一個方麵,我爸被她照顧的,幾乎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哎, 那一輩的“愛”的語言,我們沒法讀懂。 也想不通的。
你媽這種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太吃虧了,最後還是自己苦。希望你爸也能體會到你媽埋在心裏對他的愛吧。
我這個人是比較容易喜歡上異性的(我老公看不見,哈哈),雖然我老公是初戀。換成我,如果真的不能離婚,我一定會讓自己愛上身邊人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