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是我姑奶奶,賣貨郎是我姑爺爺。 說到這兒,估計你已經猜出來了,這是一個關於私奔的故事。
姑奶奶年輕的時候是出了名的美人,自然早早就說好了一個大戶人家。在大婚將近的一天,她突然消失了。線索並不難找。祖爺爺派三爺帶人(她的三哥,我的爺爺)去把她綁了回來。按規矩,這是要沉塘的。祖爺爺終究是沒有狠下心。而是,讓賣貨郎明媒正娶把姑奶奶帶走了。 更具體的,我就不知道了,隻知道為了她,家裏跟她原來的夫家打官司,賣了所有的田地。 又有說,打官司不過是祖爺爺預見到要變天前賣地的說辭。
二奶奶說,我們家都要感謝你姑奶奶,若不是因為她賣了地,後麵就慘了。
但是二爺,卻始終不允許她再進家門一步。倒是,二爺嘴裏“不成器的”,我媽嘴裏“懶惰又自私”的三爺時不時會去看看這個沒有娘家人撐腰的妹妹。想來,祖爺爺沒有派正直卻迂腐的二爺去找回姑奶奶,而是派三爺,是有考量的。
賣貨郎的家,在百裏之外的應山大山裏,家徒四壁。姑奶奶還沒有來的及後悔,就變了天,這個跟正苗紅的窮N代,成了她唯一的庇護。若不是她當年的勇敢,她的下場隻會更慘。
知道姑奶奶的存在,是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她托人捎信,久病的賣貨郎走了,她想過年回來看看,二爺不許。二奶奶背著二爺,去看了姑奶奶,回來後,就給我爸帶來一個任務,幫忙給即將從部隊複員的二表叔(姑奶奶的二兒子)找個對象,這樣他就可以留在城裏。 這類的事情,我媽是最熱心的。 不久後,高大帥氣的二表叔,就從部隊休假來了我家。相親對象是我的一個遠房的小姨,小姨很是喜歡,之後兩人鴻雁傳書,不多久,小姨因為二表叔的家庭條件,頂不住家裏的壓力,分了手。 於是,二表叔再次休假來了我家,這次的相親對象是陳嬢兒。陳嬢兒熱情開朗,深得我的喜歡,總是纏著她,他倆約會我也要跟著,知道他們出去公園劃船,沒有帶我,我還傷心地哭了一場。很快,他們就進入了談婚論嫁的階段,當然是有條件的: 需要我爸給陳嬢兒換工作,紡織廠太苦; 要給陳嬢兒的姐姐找工作,後來擴展到給她那個在派出所幾進幾出的姐夫找工作;還要給介紹人陳嬢兒的姑姑,安排她的幾個孩子的工作;最後,也是最苛刻的一條,二表叔,要入贅,未來孩子姓陳。 有些憋屈的表叔雖然不願意,但是已經沒有反悔的時間了,複員在即,他別無選擇。
第二年的春節,二表叔帶著陳嬢兒回家“上門”。我非要跟著去,我爸說也好,你算是我們家的代表去看看姑奶奶。 我爸也沒有見過這個姑奶奶,她走的時候我爸還是繈褓中的嬰兒。
我們坐火車,轉汽車,又翻山越嶺,一路上二表叔給陳嬢兒講姑奶奶的故事,講她的不容易,在夫家娘家都沒人的村子裏如何被人欺負。講三舅舅(三爺)每次去都會帶些好吃的,是三個孩子們最大的期盼。
終於到了姑奶奶的家,她已經在家門口侯了一整天。
沒有見到姑奶奶前,我就已經喜歡上她了。見了,就更喜歡了。 她的美,經曆歲月,依然看的見。宋慶齡式的發髻,素淨的老式棉布襖子,滿眼都是歡喜的微笑,不知道是我一直膩歪在她的懷裏,還是她一直把我摟在懷裏,總之,一見麵,我們就好像分不開了,晚上睡覺也是在她的懷裏。
初一,二表叔和陳嬢兒走了一天親戚,第二天陳嬢兒決定要帶著我去,理由是,每到一家,按當地的規矩,都會端上一碗糖水蛋和油條。 不吃完,就是瞧不起人家。 陳嬢兒實在是吃不消了,帶我去幫忙吃。我們三個走到哪兒都會引起圍觀,特別是我會被重點指指點點,我以為是因為樓上阿姨給我新燙的頭發,他們都說我像餅幹桶上的女孩。 後來才知道,他們都在看笑話,快來看某某人找了一個帶孩子的城裏女人,孩子都這麽大了。
離開的時候,我們祖孫兩都是不舍,我作為家裏的代表,向姑奶奶發出了誠摯的邀請,姑奶奶一定要來我家呀。
姑奶奶,並沒有來。而是派來了在外地打工的小表叔(姑奶奶的三兒子)。 小表叔,被我爸安排在了廠裏。 很快,他就成了廠裏大姑娘小媳婦的焦點。帥,還會穿,一點不像農村人,還會說話,最重要的是,他會加入樓上阿姨的隊伍,給他們指點是燙大卷好看,還是小卷好看。 你穿這個款好,他穿那個款好;他甚至會按照上海服飾裏麵的花樣織毛衣,再傳授給這群嘰嘰喳喳的女人。也會帶著我畫時裝畫。
廠裏的幾個姑娘,明爭暗鬥的喜歡著他,小媳婦們也一見他就推起笑容。
我媽說他隨便挑一個姑娘,就可以進城了。他也以為他有挑選的資本,最終,這些個姑娘們都沒有抵禦住家裏的反對。他一個都沒撈著。 現在想來,還是他爹高明,把目標鎖定在了衣食無憂的小姐身上,看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但是也隻有這個階層的人,麵對愛情,才有舍棄一切的勇氣。廠裏的這些個姑娘們,雖然是城裏人,但依然是勞動階級。
愛情受挫的小表叔,決定自己搞服裝店,很快的,就成了整條服裝街上,生意最好的一家。一兩年的時間,就成了有錢人。還開起了自己的服裝廠。讓那些曾經喜歡過他而今已經嫁作他人婦的女人們後悔不已。有一年的春節,他回老家,領回了小表嬸,一個慢條斯理細聲細氣的美人。
於此同時,遠在天津的大表叔,也發達了。他原來在一家電影製片廠做美工,據說被領導女兒看上, 不從,被解雇。他開始做苦力搞裝修,後麵因為繪畫和設計天賦,搞起來自己的裝修公司。
這時,唯一有戶口,有正式工作的二表叔,卻下崗了,開起了出租。陳嬢兒家的老宅拆遷,分了8000塊錢和郊區的一片宅基地。她的姐夫提著刀,來到她家,當著眾親友的麵,拿走了那8000塊錢。並簽字畫押,從此兩清,宅基地他們不要,父母養老他們一概不負責。小表叔出錢,二表叔出地,他們在這片宅基地上建了一棟4層樓,一半自住,一半出租,產權兄弟兩一人一半。 20多年後,這棟房子拆遷,補償近千萬。陳嬢兒,並沒有兌現產權兄弟兩一人一半的承諾,隻給了小表叔四分之一,小表叔,雖然氣不過,也隻能作罷。 於是,二表叔躺著跟他的兩個兄弟平起平坐了。
若,姑奶奶當年的勇敢是她種下的因,她三個兒子的發達也許就是應得的果吧。
隻可惜,姑奶奶沒有看到這一天。她沒有來過我家,也沒有來過他城裏任何一個兒子的家。在他們還沒有發達前,就已經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曾經熱情開朗的陳嬢兒在金錢的加持下,嗓門更大了,儼然一個悍婦; 曾經溫婉可人的小表嬸,總是一臉的怨氣,在一次年夜飯桌上,當著所有人說,她要離婚,小表叔是個同性戀,但,最終他們還是沒有離。
這一代女人,歲月留下塵埃,塵埃裏卻沒有生出智慧和勇氣的花。
寫得真好看,每個人物都有故事,特能打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