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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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亞洲曲解了周恩來的“忠誠”了嗎?

(2023-04-23 11:39:38) 下一個

在對賀蘭峰的文章談了我的看法之後(批劉亞洲的賀蘭峰就是一個無恥的小人),又讀到了一篇題為“劉亞洲批判”的文章,作者叫關愚。

關愚在文章裏說,

敬愛的周總理,在劉亞洲的筆下,也成了“兩麵派”、“勢利小人”以及“善於講黃段子和演技出眾的戲子”,不信您可以翻一翻他發表於1988年的《恩來》一文。一生無私為人民服務的周總理,在劉亞洲筆下,竟是一個庸俗到男扮女相在公開場合講黃段子的人。周總理愛民體民的真誠眼淚竟成了收買人心的利器,對毛主席、黨中央的忠誠成了虛與委蛇,勤勉治國的智慧成了長袖善舞和縱橫捭闔。這需要具有怎樣的惡毒卑鄙的心腸和刻骨的仇恨,才能編造出如此齷齪陰毒的文字,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在網上搜索了一下,找到一篇劉亞洲寫的名為《恩來》的文章。這篇文章的發布時間是2007年12月6日。

 我把文章貼到這裏,請讀者自己評價劉亞洲筆下的周恩來是不是比那些近年電視劇裏高大上的周恩來更真實,更可愛。我覺得劉亞洲筆下的周恩來是通過對這個中國革命傳奇式的和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人的心理和精神入木三分的描述更加精準地揭示了中國政治一些諱莫如深的真實。讀了劉亞洲的《恩來》,我們是不是對中國為什麽會出現文革這樣的悲劇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我在《恩來》之後附了兩段其他作者對周恩來的真實描述,一段出自李誌綏的《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一段出自高文謙的《晚年周恩來》。

劉亞洲:恩來

爸爸:

還記得你臨出國前發生的那件事嗎?

你要遠行,當大使。我們幾個姐妹為你打點行裝。你囑咐:一定要把那本和磚頭一樣厚的照相簿裝上。那當然,爸,相簿裏夾著你一大段風流。

兩個姐姐打開相簿。照片老極了,你卻年輕極了。法蘭西的胸膛上,一大群不知好歹的中國青年指點江山呢。最多見,你與他--周恩來伯伯,你們當時的領袖,也是今天的。

大姐翻看照相簿,忽然問二姐:

"我問你個問題:你說毛主席和周總理,誰長得漂亮?"

我的心砰砰跳。好大姐,這問題問得辣。可是我不能不承認,這問題是沒法招架的,尤其是女孩子。他們除了是領袖,不也是男人麽?而且是那麽英俊的男人。好幾次,我也朦朦朧朧地有過那種感覺:中國怎麽就給兩個美男子統治了呢?但我從不願往深裏想。有層紙隔著。這紙被大姐一指頭捅破了。

二姐沉吟道:"周總理漂亮。"

我想我應該同意這話。不過,若叫我回答,會沉吟更長時間。你很難給這兩個人評分。年輕時,他們全都瀟灑得令唐伯虎顯不出一點光彩。今天,一個胖了,雖然絕不是那種無節製的胖,(這種胖能贏得一百個好形容詞如魁梧~偉岸等等)但畢竟不那麽動人了。

大姐卻說:"周總理長得美,毛主席長得好。"

"為什麽這樣說?"

"周總理是苦相"

我一驚。

"我看不出來。"二姐說,"人人都說周總理是中國第一男人。"

爸,恰在這時,你走進來。姐姐們的話被你聽到了,你大怒。

"統統給我閉上臭嘴!"

你怎能不怒?這兩人的名字都高高地寫在天上,神聖得不可以再神聖,我們偏偏把他們當普通人議論,太不敬了。

整整一下午,你的臉就沒放晴。晚飯時,你不提此事。我們都啞著,你一個人說,竟把陰天說成了暴風雨。一碗飯在你手裏抖得凶。你狠狠朝地下一摜,滿地開花啊。

當晚你走了。雖然我覺得愧對你,但那個話題太誘惑我。不開口,沒問題,可思想呢?第二天,我打掃你的房間。桌上有他的像。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一百分,我暗暗叫道,絕對一百分。這張麵孔由於完美而生動,又由於生動而完美。看著他絕對是一種高級享受。我無法把眼睛移開。這張麵孔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甜得很,怎麽會苦?

我忽然想到,大姐是不是拐了個彎來讚美這張臉呢?它完美的到了一個極端,便折回來了。太好了就是不好,太甜了就會苦。好看的臉和難看的臉都會毀滅,正如皇帝和乞丐都會毀滅一樣。但乞丐算老幾?皇帝可比你爸爸還爸爸。醜麵孔皺了,誰可惜?假如一張好萊塢的麵孔皺了,那震撼,你試試?人還是不要太完美才好。神可以。用石頭做的大衛和維納斯不知道衰老。

這想法讓我心疼了。

我把想法告訴大姐,她冷冷一笑:

"算啦。你玩兒完。"

怎麽,我錯了?

爸,你走的第二年,中國這座火山噴發了。紅彤彤的岩漿搜索著每一個角落。上到天空海洋,下到夫妻的雙人床和街頭的公共廁所,沒一處不被它征服。才幾年功夫,革命的改朝換代已演了好幾次,因為革命不會疲倦。革命一貫偉大,這次革命特別偉大,偉大得使十月革命變成了小弟弟,馬克思如果活著看到它,一部《共產黨宣言》準得改寫。

他和他們一樣,穿上了軍裝。他穿軍裝不好看。尤其把清潔工人式的軍帽往頭上一壓,飄灑俊逸的風度逃了個幹幹淨淨。然而那是個穿軍裝的年代。七億人民有六億半是鬥士,不武裝起來怎麽行?何況,雄師百萬,他是幾個排頭兵中的一個。

穿上軍裝的他變得陌生了。我才發現,他好瘦。而在那幾年中,他幾乎是勢不可擋地瘦下去。排頭兵有一群男女呢,革命給了他們榮譽也給了他們油水。瘦的胖了,胖的圓了。好幾個人低下頭去根本看不到腳尖。他卻像一片枯葉。

他還像過去那樣愛笑,但不知是什麽緣故,笑得很硬很幹,缺乏水分。有些情況下甚至把臉上笑出兩道刀刻般的皺紋。我這打賭這笑是苦的。爸,從你的照相簿裏,我太首熟悉他的笑。在一大堆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電影裏,好幾次出現他給林彪讓路的鏡頭。他笑著把林彪推到那以前是屬於他的位置上。他的笑是苦的,但驚心動魄。

他臉上常常出現一種古怪的神情。我說不上來那是什麽。有點像……有點像吃肥肉。一次,一次,電視轉播一場群眾大會。他剛講完話,江青阿姨突然振臂高呼:"向總理學習,向總理致敬!"一片山呼海嘯。他立即也舉起胳膊。"向江青同誌學習!向江青同誌致敬!"又一片山呼海嘯。相互學習致敬嘛,怎麽像打架?好在不分勝負。

我把我這些觀察講給大姐,她丟了三個字給我:

"及格了。"

拉拉雜雜寫了這麽多,你看膩了嗎?但我剛要進入正題哩。不過,我首先要請你原諒,因為我把這件事對你隱瞞太久。但那也是沒辦法的,軍令如山。爸,你想象不到吧,這兩年,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兩年前,七四年,革命走進中年。革命肥得要死,他卻瘦得要死。革命吮吸了他每一滴血。偏偏癌症又來湊熱鬧。崩潰,而且是全麵的。死神隻隔著一堵牆。他不得不住進三0五,醫院專門成立了一個醫療組,我是組員。

接他入院那天,我去了。從我走到他身邊的那一刻起,不,是我來到醫療組的那一刻起,就感到了一種強有力的悲劇氣氛。醫護人員在研究他病情時極其小心地避開那些心驚肉跳的字眼,神情就像打碎花瓶的小女孩。往往三句話不到,淚水已是汪汪。

我們幫他收拾好東西。我跟在他身後走出他的辦公室--中南海西花廳。走到門口,他停下,轉身。他長久地望著這間上世紀的小屋,目光柔柔的。他在用目光撫摩屋裏的一切。

我聽見他的秘書悄聲對我們組長說:

"昨天總理一再說,他舍不得離開這兒。這辦公室他用了25年了。"

我低頭不敢看他。

剛住進醫院,他工作得好凶啊。倘若全國都像他那樣工作,共產主義不知要提前多少時候到來。入院3第三天,政治局在懷仁堂開會,毛主席也要參加,會議定在下午三點,可一點半他就去了。

工作人員正在布置會場。他恰恰是衝著這一點來的。他以媽媽式的耐心察看溫度,光線,音響等。最後他問:

"主席的座位在哪兒?"

"那裏。"工作人員指著一張椅子。它完全與眾不同。

他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下,起來,又坐下,又起來。

可以了,我心裏叫道,真的可以了。你一片苦心可鑒。隻是。你叫我們今後怎麽做人呢?打破腦殼,我們也學不了你優秀品德之萬一。毛主席要坐的椅子你都要提前坐一坐,是怕它舒適不到家?還是怕階級敵人破壞安個炸彈怎麽的?

牛,一個念頭忽然從我腦海裏躍起。細心如此,善良如此,也隻有這個稱號能當得起了。

但馬上我心頭一緊。牛的命太苦。一輩子被壓迫在最底層,還隻配吃草。

見到大姐時,我講了我的看法,最後說:

"看來你對了。他一生辛勞的命。"

大姐說:

"你差一分才良好。"

爸,革命在開水中洗澡,靈魂殺進油鍋又殺出來,全國一台大戲--China版的希臘神話。希臘神話是一筆美麗得發昏的糊塗帳。正因為糊塗才美麗。越糊塗越美麗。演員都不穿衣服。

早就隱隱聽說有人不願與他同坐一條板凳,卻不相信。他待人像綿羊般善良,律己更嚴得不可思議,雖說麵孔過於漂亮了點,但並不具侵略性,不容他,能容誰?來到他身邊後,才知道一切是真的。

那天,他在醫院裏會見泰國總理克立。我在旁邊。會見快結束時,他們談到戰爭與和平,他說:

克立總理,你回國後告訴所有的人,特別是你的兒子和孫子,中國永遠不會侵略泰國。

克立總理從衣袋裏取出一張很長的紙條,遞過來。

"請您親手寫下您的諾言。"克立總理說,"我要拿回去複製九百萬份,把它掛在我的兒子和孫子們以及泰國所有人的脖子上……這將是我一生中最寶貴的財富。"

我被深深地震動了。他大筆一揮,人間就會多一段佳話。

他端坐著望著克立,目光深不可測。良久,才開口:"我手抖得太厲害,寫不下來。"他接著補充一句:"我病太重。"

我好失望啊。你不寫,但你可以寫。你埋葬了一個傳奇。我望著你,你的目光有些奇怪。驀的,我一抖。我從你眼睛捕捉到了……你猜是什麽?……憂慮。它來得頂不是時候。它是修飾你那豪言壯語的嗎?如果是,你怕誰聽到?或怕誰看到?你,七億好漢的總理,跺跺腳泰山就得矮一截,這個太陽底下你怕誰?

他們道別。克立總理說:

"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嗎?"

"請。"

克立含笑注視著他,確切說,是注視他的前胸。

"這次訪問貴國。"克立說,"我發現了一個小小的變化:人們幾乎都不戴毛主席像章了。"

我立刻把目光投向我病人的胸前。我相信屋裏的人都這麽做了。那裏,一顆縮小了的太陽放光芒呢。

我們無一例外地都沐浴過這小太陽的光輝。

"一九七一年我來北京時,"克立說,"每個人都戴著像章。"

"這是你的問題?"

"不,"克力的笑容有些神秘,"問題是關於閣下您的。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人們都戴毛的像章,而您隻戴‘為人民服務’的紀念章,即便是七一年革命最熱烈的時候您也如此。而現在人們都不戴像章了。為什麽您還戴?您又為什麽把‘為人民服務’的紀念章換成了毛的像章?"

話語親切柔軟,像棉花。棉裏一把針。但觀察力是一流的。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說:

"克力先生對中國的像章很有興趣。我知道你想要我這枚像章,送給你了。

他閃開了。

但我無法閃開。克力殘忍地撕碎了什麽。像章雖小,背後竟藏著一大片滄桑。在中國,他不是第一個戴毛主席像章的人,但他肯定是把像章戴到最後的一個人。我想我完全理解了大姐。

果然,這次我說完我的看法,大姐說:

"優秀。繼續深造。"

七六年在門外。他虛弱已極,正一寸寸死亡。把新日曆掛進他的病房,不禁一陣心酸。肯定翻不完了,但究竟能翻幾頁?革命的鑼鼓更急促得分不出點兒。他的冤家們朝氣勃勃,大有向終點衝刺的勁頭。人的舌頭是有毒的。報紙也有毒。一篇殺向孔老二的的文章硬說那書生的胳膊負過傷,每天吊在胸前。作者的口氣就像親眼見了一樣。大年三十,一個老人來看他,說:"小心廣播。"我在門外聽見了這話。

當晚,例行治療時,廣播來了。是詩歌。詩歌是匕首,這是魯迅說的。廣播員的聲音使你想起烈士在刑場上的演講。“鵬程展翅九萬裏,翻動扶搖羊角。嚇倒蓬間雀。土豆燒熟了,還有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翻地覆。”

一個人不放屁,另一個人就要天翻地覆了?我雖不大懂詩歌的含義,但能感受到那熱騰騰的殺氣。門外,候著記者,要從我們口裏挖情況。軟刀子終究比鋼刀有勇有謀。我的心緒壞到了極點。

我一直不敢看他。我在想象著一頭剛被展覽的雄師。偷偷望他一眼,大驚。他在笑呢。再仔細看,笑得很真實,很暖和,是春天裏的笑。

我離開了病房,記者們撲過來。

"總理聽完廣播,有什麽反應?"

"他笑了。"

半夜,我聽見病房裏有響動,悄悄走進去。屋裏沒開燈,但很亮,因為月亮扒在窗戶上。我來到他床邊。他倚床坐著,眼睛在閃閃發光。有人猛地在我心裏割一刀。我請清楚楚地看見他臉上有兩行淚。

我慌了,想逃跑,但抬不動腿。他哭了。太陽休息了。他把眼淚留給了黑夜。這是地地道道的男兒淚。我問:

"您怎麽啦?"

太安靜了,似有許多危機潛伏著。片刻後他緩緩說:

"我老了。"

一句話,叫我淚下。我凝視著他。月亮亮得可怕,像是用燈假扮的。他實在是老得不像樣子了。頭發似白不白,是一種弱的色調,不像有些人索性白個痛快,頂一頭雪。皮膚像揉皺的紙。胡子長了,但不齊,因而顯得無精打采。你瞧他過去那一把令人心驚的大胡子。胡子的興衰便是男人的興衰。我曾奇怪毛主席為什麽從不長胡子。

突然他劇烈地喘起來。我說:

"躺下。"

他搖頭。

"能扶我再坐高一點麽?我不想躺著,真不想躺著。"

我把他扶起來一點。我坐在床邊的沙發上。現在我得仰著望他了。他個子不高,被人仰望的機會不多,比毛主席少多了,但從這個角度看他,也是極有氣勢的。他脖子太細,幾乎撐不起那顆堅強的頭顱,好幾次我覺得那頭顱會偏向一邊,但沒有,邊使頭顱顯得更堅強不屈。望著望著,我忽然生奇想。我想到了圓明園,那一片偉大的古代廢墟,圓明園是殘廢了,可它一直撐著不躺下,昂著一顆不屈的頭。

我見到大姐,又把這些事告訴了她。她說:"笑,全世界跟著你笑;哭,隻有你一個人哭。"

"那麽。"我說。"至少有一個人陪他哭。那是我。"

大姐望著我,沉默好大一會兒,說:

"我給你講個故事。一對法國兄弟去吃飯。桌上有兩塊牛排,一大一小。哥哥立即把大的放進自己盤裏。弟弟說,‘你真沒禮貌,竟取了大的那一塊。’哥哥問:‘如果是你的話,你會取哪一塊?’弟弟說:‘當然是小的那一塊。’哥哥笑了:‘那麽現在你既然得到了,還抱怨什麽?’"

爸,到此堅決停筆。

女兒小欣

一九七六年一月二日

小欣:

噩耗比你的信早到兩小時。他走了。

我撕了你的信,你撕了我的心。他走了。竟這樣走了。

他走了,誰留下?我,你。一個國,半個家。一場革命,幾條路線。

我突然覺得留下來的一切都很無聊。真的很無聊。包括我,但不止我。別說我,不信,你……你到我們大使館招待所去看看那支不爭氣的足球隊。在國內搶了冠軍的足球隊到這裏訪問,丟光了球也丟光了臉。他是昨天死的,而昨天,他們幾個球員逛超級市場,見商品像山一樣堆著,卻沒售貨員,便抓些東西塞進口袋裏,結果被攝影機拍了個痛快淋漓。剛才警車把他們送到使館,一路笛聲,叫得人心裏發毛。

他走了,也好,省得為這些沒出息的後代氣白頭。

咦,寫這些做什麽?

打開電視,全是他。無疑他是屬於世界的。那個漂亮的女播音員空前的嚴肅。去年這國家的總統死了她也沒這樣,訃告念得輕飄飄的。你們總統算老幾?什麽演戲的,賣唱的,飯館裏端盤子的,誰來了興趣都能幹。還走馬燈似的換個不休息。我們可隻有一個。

緊接著,電視打亂正常節目,播中國特輯,混蛋透頂,一上來就侮辱人。故宮裏皇帝的寶座從各個角度拍照,簡直像拍模特兒。它才半個多世紀沒人坐。畫外音:"中國皇帝總是在五更也就是淩晨四點半時上朝,表麵上時勤奮早起的意思,骨子裏是要利用天蒙蒙亮是那一股神秘繁榮氣氛,使百官群臣看不清他。因為他也許是小個子,也許是單眼皮。天大亮了,他也就下朝了。要看清他,總要等他死後……"這叫什麽"中國特輯"?真想一刀砍了它。

小欣,我心已亂極。

(大段塗抹。停筆,第二天又接著寫)

新華社用傳真發來了他的遺像。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好一個雄姿英發的偉丈夫。他拿足了勁,挺胸,頭向右後側昂著,饒是不為五鬥米折腰的氣概。這是他什麽時候照的?難道他知道要用這張像做遺像,竟全力以赴照得如此虎虎有生氣?他這種姿勢是我在巴黎就熟悉的,但久違了。那時候他照相總愛擺成這樣,還問我:

"瞧,是不是一副不朽的模樣?"

這句話實在就夠不朽了。

我凝視著他的遺像。這張臉優點太多了。第一次見他時那該死的念頭又不自禁地冒出來:他不像中國人,他有點像地中海那一帶的人。強有力的輪廓,抖動的線條,狠狠甩向一側的黑發。傑作。令雕刻家喝彩。他比任何人更了解這一點。

塞納河邊,我們一大群男學生討論完學校裏哪個姑娘最美,試圖也議議男的誰第一。他說:

"第一就在這兒坐著哩。"

這話說得多年輕。於是,他隨隨便便就得了第一,雖然相貌是沒有第一可言的。

我們統統年輕呢。第二天,我有意說他:

"你就是瘦了點。"

"那是因為在幹革命。"他正色道。片刻後又補充:"吾貌雖瘦,天下必肥。"

如今天天下肥得像豬,他卻走了。

他走得太匆忙。我們曾相約,一起走。他怎麽不等我?他忘了麽?不,我也忘了,我忘了近三十年。可現在我又想起來了。慢著,千萬等我,我這就去拿汽車鑰匙。

一街全是汽車的洪流。十丈紅塵隱隱騷動著。向前向前。要衝跨曆史,劃破時間。時間被劃破了,喊著痛,退了回去。退到四十年前。

凱旋門下,我倆散步。一輛"雪鐵龍"突然發了羊癲瘋,嗷地一聲竄上人行道。他眼疾手快,猛拉我閃開。我正心驚,他笑道:

"一輛汽車朝兩個天才撞來,差點把咱們撞死。"

"我不是天才,"我說,"但如果和你這個天才一起死,我會極端榮幸的。"

"那我們將來一起死吧。"他大笑著來拉我的手,搖曳。忽然目色又變得嚴肅了。"聽明白了,是將來。我們要活好久呢。"

"多久?"

"八十歲不過剛剛及格!"

"八十歲?太長了。"我搖頭。"別人會說你怕死。"

"錯!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怕的東西就是死。不過睡個長覺嘛。其實你本來就是睡著的,被你母親喚醒,要陪她一陣子。活的時候一聲‘我來也!’死的時候一聲‘我去也!’實在沒有什麽了不起的。"

豪邁啊。誰聽了不震動?當時我就覺得他不是在講話,而是在大把大把潑灑青春。今天,青春拜拜了。他沒有及格。我在想他在革命的最後一刹那是否豪邁了一下呢?大豪邁如果沒有,小豪邁有沒有?

夜深了。我跌跌撞撞地從辦公室回臥房。大使館已成悲慘世界,每一個角落都躲著哭聲。他們用眼淚來給他送行呢。我也要送送他,但不用眼淚,用酒。

我把四瓶茅台放在他遺像前,一律開啟。他在笑。他一定聞到酒香了。隻有他明白我為什麽要用茅台,又為什麽要四瓶一起上。他是愛酒的。不,不要反駁我。我知道他後來不大喝酒了,但他委實是深深愛著酒的。我斟上酒,對他說:

"權當咱們又來遵義啦。"

遵義遵義,這個命裏注定該萬歲的城市。在那兒他主持開了一個會。舵手兼導師毛主席在會上脫穎而出。於是,這場江山代有人才出的革命便再也阻擋不了了,直到人民從此站起來。

那也是一個深夜,就在遵義城外出茅台的地方,我們喝酒。我弄來四瓶,但隻有一個杯子,隻得合用。茅台不好惹,才兩杯我就落荒而逃。我說:

"就是性太烈。"

"我喜歡!"他說。

他一杯接一杯地飲。十二杯後,他臉紅了,我勸他:

"可以打住了。"

他深深地望著我。一刹間我覺得那雙眼睛真像是李白的。他一口又吸幹一杯,說:

"你知道嗎?茅台性極烈,濃度又高。如果一個人喝了過量多的茅台,飯後再點起一支煙卷,那他馬上就會爆炸!"

他突然加重語氣,嚇我一跳。顯然是為了證明他的話不錯,他劃著一根火柴,又倒一杯酒,把火柴伸進酒杯,轟地一聲,一團火陡然蹦起,呼吸間,酒被燒光了。他年輕的臉在火焰中閃閃發光。

他又接著喝。我默默為他記數。四瓶茅台一古腦見底。好家夥,他共喝了二十五杯。我深信如果還有,他還能喝。沒二話,海量。李白充其量也就是這個水平了。你瞧他偏無半點醉意,意氣愈發昂揚。

忽然"刷拉"一響,他又劃著一根火柴。我大驚。他哈哈大笑,驚飛樹上一窩宿鳥。

往事如昨,此身已是人天兩隔。我斟一杯,倒一杯,二十五杯兒都隨風遞給他了。最後一杯。我把它點著。火好旺,滅得也快。我望著連火的痕跡都沒有剩下的杯子,眼淚再也控製不住了……

(以下被水浸過,模糊一片)

早晨,大使館屋頂的國旗緩緩降了下來,可隻過了一個小時,又爬上去了。北京十萬火急令:不降旗,不開追悼會,不接受唁電。人們哭聲更悲更大,因為意誌的被奸汙。使館的對麵就是人家的議會大廈和財政部,那一大片建築,呼啦啦地降了半旗。相比之下,我們這麵滿旗顯得多小氣多滑稽。

來吊唁的人軍團般的不可阻擋。左中右在這兒真正實現了大聯合。一個移居此地的國民黨退役將軍也來了。不過他並未忘記自己的身份,臨走時說:"假如我們在內戰中把周恩來弄到我們這邊來,今天被放逐台灣的也許是毛,而我們就會在北京了。"

北京又令:關閉使館。宣傳櫥窗裏不準掛像。硬是要抹得幹幹淨淨。使館有人發議論:"家裏出叛徒了?"一位對我國極友好,畢生以研究中共黨史當飯吃的教授堅決要求進使館吊唁。給我們一封信,開口就稱呼:"叛徒們……"

果真生了叛徒?不是常說我們身邊睡著一個蘇聯禿子嗎?莫非這家夥醒了?那倒好辦,鬥唄。八億人口不鬥行嗎?革命的刀槍有二十多年不見血了,渴了,磨一磨,先從叛徒開始試刀。這是他說的。

二七年我們在上海跌了個大跟頭後叛徒們多臭美呀。我曾與他一道懲治叛徒。有個叛徒先後出賣了八名重要的同誌,終於被我們擒拿。八條命,一塘血,我們隻賞了他一顆子彈。我向他請示屍體如何處置。他喝道:

"挖個坑埋了!坑要八米深,八米!"

現在我真想再給誰掘一個八米深的坑。我決定見那位教授。

他第一句話就說:

"中國隻有巴掌大,連個周恩來都容不下!"

他在我辦公室一坐,侃侃而談。仔細聽,他在給我上黨史課。小欣,你不是說中國是台戲嗎?我們是唱戲的,他是看戲的。我們一舉手一投足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在剝橘子。剝中國這顆橘子手法純熟。他的話是鴉片煙。明知有毒,可令人舒服得全身骨頭哢哢響。隻是有一句話使我心裏別扭了一下。他說:

"他一貫忠心耿耿。曆史上可以有王明路線,張國燾路線,甚至可以有什麽什麽路線,可絕不會有周恩來路線。"

我竟想:那為什麽?不太不公平了嗎?他本來也是天之驕子啊。

教授大發一通議論後,走了。這番演說仿佛用完了他全部的精力。他低著頭,走得很慢。我們送他。走到大使館門口,他又回過頭來。他的眼睛紅紅的,用極其沉重的語調說:

"他……他連個孩子都沒有……"

我心頭一酸,忙轉過臉去。

(以下又是塗抹,無結尾)

附錄

李誌綏在《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裏寫道:“1966年12月,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的江蘇廳開會。江青來了,要找周。從延安時期就給周任衛士和衛士長的成元功迎了上去。成請江先休息一下。江青勃然大怒說:‘你成元功是總理的一條狗,對我是一條狼。馬上給我抓起來。’這事給汪東興處理。汪堅決不肯逮捕成元功。汪說可以調動成的工作。鄧穎超代表周告訴汪:‘一定要逮捕成元功,說明我們沒有私心。’汪仍未同意。後來汪同我說:‘成元功跟他們一輩子了。他們為了保自己,可以將成元功拋出去。’”

高文謙在《晚年周恩來》裏引用了周恩來在病中寫給毛主席的信:

主席:
問候主席,您好!
(以下兩段匯報病況,略)
為人民為世界人的為共產主義的光明前途,懇請主席在接見布特同誌之後,早治眼病,必能影響好聲音,走路,遊泳,寫字,看文件等。這是我在今年三月看資料研究後提出來的。隻是麻醉手術,經過研究,不管它是有效無效,我不敢斷定對主席是否適宜。這段話,略表我的寸心和切望!從遵義會議到今天整整四十年,得主席諄諄善誘,而不斷犯錯,甚至犯罪,真愧悔無極。現在病中,反複回憶自省,不僅要保持晚節,還願寫出一個象樣的意見總結出來。
祝主席日益健康!
周恩來75.6.16.22時

高文謙在《晚年周恩來》裏寫道:76年元旦過後,周的病情繼續惡化,已近彌留階段,偶爾從昏迷中醒來,還要身邊的工作人員給他念毛澤東詩詞,“當讀到‘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時,甚至露出笑容,還喃喃自語道:‘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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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平兔 回複 悄悄話 烏托邦哀。。。
reader 回複 悄悄話 毛周 狼狽為奸, 禍害百姓。
東方明月- 回複 悄悄話 周恩來,毛澤東,都是禍國殃民的偉大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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