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個姑媽,大姑媽是一名小學老師,二姑媽是名普通工人。先不說二姑媽,二姑媽以後再說,今天來聊聊我的大姑媽。我有記憶以來,家裏就有這麽一位當小學老師的大姑媽。大姑媽中等個子,胖瘦適中,麵相是很端莊的,再配合她挺直的腰板,妥妥的知識分子形象。聽爸爸說,大姑媽是讀過中師的,所以才會在小學教書。中師是什麽學校?我完全懵了。爸爸解釋道:“中師就是中等師範學校,現在沒有了吧,現在都叫師專了。”原來是這樣,大姑媽是中師的高材生!爸爸說:“那個時候不像現在,能讀個中師就是知識分子了,一般人根本讀不到的。”聽了爸爸的話,我更加佩服起大姑媽了,原來在那個年代,大姑媽還是個天之驕子呢。
爸爸抱著我去大姑媽家玩,大姑媽家裏裝修的非常體麵,潔白的牆壁,彩色的門簾,綠色的雙開門冰箱,還有一台大彩電,天啦,簡直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完美之家。我們在青年路還在用暖水壺,可大姑媽已經開始用壓力水壺了。用手往下一按,熱水就咕嘟咕嘟流了出來,手一鬆,水就停了,太科學,太高級了。這使得我長久以來一直覺得隻有像大姑媽這樣的知識分子家庭才配用壓力水壺,一般人家根本不配用。或者說即使用,也用不好,倒用成了笑話。這足可見小時候的我對大姑媽有多麽崇拜,大姑媽簡直就是我心中的一個高端符號。
爸爸在大姑媽家也很高興,爸爸雙手摟著一隻茶杯,一邊喝水,一邊和大姑媽說話。我呢,就在地下跑來跑去。那個時候是冬天,我穿著棉襖。棉襖把我裹得像一隻棉花球,我跑累了,就要爸爸抱。爸爸抱一會兒,抱不動了,就拿給奶奶抱,奶奶抱不動了,又把我轉手遞到大姑媽懷裏。我就這樣懵懵懂懂的在大人手臂上流轉,最終我在大姑媽的懷抱裏找到了溫暖,昏昏欲睡。
大姑媽別看是知識分子,其實性格中自帶有一股潑辣。比如她會大聲武氣的和奶奶開玩笑,也會一皺眉,把爺爺支吾走。忘了說了,爺爺是大姑媽的後爸,大姑媽的親生父親是解放前國民黨的一個低級軍官,軍官抗戰的時候犧牲了。所以奶奶改嫁,大姑媽就有了個後爸,也有了我爸爸和幺爸小姑這三個同母異父的姊妹。有一次,大姑媽來找我爸爸商量我讀小學的事。不知道怎麽說起的,大姑媽一生氣,就把送給我的兩本小學教科書啪一下扔到地上,轉身走了出去。爸爸氣呼呼的躺在床上不說話,我則傻不兮兮的跑過去把大姑媽扔到地上的禮物撿了起來。我高興的對爸爸說:“爸爸,這是大姑媽送給我的書。”爸爸把頭一扭,不看我。我還高興得直笑,覺得自己撿到了寶一樣。
後來我才聽說,是大姑媽主張把我送到某個小學去讀書,但爸爸不同意,所以大姑媽才發了脾氣。可大姑媽為什麽要摻和我讀小學的事呢?其實原因很簡單。大姑媽是我們家的總管家,就相當於王熙鳳在賈家管家的地位,所以對我們家的家庭成員的一舉一動她都是要過問的。小到我們家吃什麽東西,穿什麽衣服,大到爸爸幹什麽工作,媽媽做什麽生意,包括我讀什麽學校,參加什麽課外活動,大姑媽事無巨細都要管。這可見大姑媽在我們家的地位,簡直就是家庭總管嘛。大姑媽管是管,但我們有時候也不見得那麽聽她的,所以才會發生大姑媽扔書的事件。好在這件事之後,大姑媽沒有生悶氣,對我們一家三口還是態度良好,這也算是大姑媽寬宏大量吧。
但奶奶對大姑媽則有不同看法。奶奶有一次抱怨道:“她呀,狼著呢!她參加工作,我叫她把工資拿回來。她遞給我兩毛錢,問我你要不要,不要拉倒。這個小妮子呀!”我聽了倒不是覺得大姑媽狼,而是覺得她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從一工作,她就要掌握自己的經濟大權,把奶奶給撇開了,這也符合我對大姑媽女強人的印象。當然奶奶說這個話是背著大姑媽說的,當麵奶奶不會說,奶奶還是顧惜大姑媽臉麵的。
大姑媽是小學老師,大姑爹也是小學老師,所以他們兩口子是我們家的智囊。家裏一有什麽大大小小的事,都會參考他們的意見。大姑媽的意見我們肯定是要聽的,但大姑爹的話我們卻常常持懷疑態度。因為大姑爹是一個很庸散的人,他說什麽話做什麽事都隨隨便便,不太仔細思考前因後果。這就使得我們對大姑爹的話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抗拒,這種抗拒就好像是我們在抗拒一個雖然讀過大學卻明明是傻瓜的“高材生”的言論一樣,當麵不說什麽,背過身卻直吐舌頭。
但大姑爹也不是一無是處,比如他會用筷子搭一座橋,然後再教我來搭。我看著大姑爹搭的筷子橋又新奇又好笑,新奇在於,筷子就這麽不用膠水,就搭在了一起,而且不會垮。好笑的是這些筷子是我們吃飯用的,被大姑爹當成了玩具,奶奶要罵。大姑爹沒有察覺我的心思,他還一個勁兒的給我傳授他的建築學知識。直到多年後,我才想起這是大姑爹在給我開智呢,可惜我傻乎乎的把大姑爹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大姑媽有兩個女兒,一個是大女兒惠姐姐,另一個是小女兒蘭姐姐。惠姐姐比我年紀大得多,所以接觸得少,但蘭姐姐卻和我有很多交集。有一次大姑爹又來給我開智,大姑爹問我:“一個人帶了三個蘋果過橋,但橋隻能承受一個人和兩個蘋果的重量,請問這個人應該怎麽把三個蘋果都帶過橋呢?”我小時候完全是懵懂的,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答案。這個時候蘭姐姐及時出現,她對我比了一個往上拋東西的動作。這是什麽意思?我還是不明白。
蘭姐姐生氣了:“這你還不明白,真是個小笨蛋。”大姑爹阻止了蘭姐姐的批評:“他還小,怎麽和你比!”大姑爹對我說:“像雜技演員那樣把三個蘋果輪流拋起來再接住,不就可以過橋了嗎?”我恍然大悟:“啊?原來這樣!”大姑爹哈哈大笑,蘭姐姐在一旁也笑起來。蘭姐姐和大姑爹比也不遑多讓,上小學的時候我學了反義詞,我就考妹妹珍珍:“珍珍,‘上’的反義詞是什麽?”珍珍也是個小笨蛋,她竟然說不出來。我得意極了,覺得自己對珍珍有一種智商上的碾壓。
蘭姐姐看我得意忘形的樣子,她說:“那我考你一個,‘上九天騎龍’的反義詞是什麽?”我一下子懵了,我隻學過一個字,兩個字的反義詞,這五個字的反義詞我聽都沒聽說過。蘭姐姐大聲說:“這都不知道,是‘下五洋捉鱉’!”啊?!還可以這樣,反義詞竟然還可以像順口溜一樣!我呆在原地,覺得自己被蘭姐姐智商碾壓了。而珍珍被蘭姐姐從我的“統治”下解放了出來,這簡直太氣人了。
過暑假的時候,大姑媽送給我一盒雀巢咖啡。雀巢咖啡啊,這在當時是高檔飲料呢,一般小朋友根本喝不起。大姑媽說:“學生家長送給我的,現在就轉送給你吧。”我提著這一大盒雀巢咖啡迫不及待的回家打開查看。一打開才發現是一黑一白兩個大玻璃瓶,怎麽會有兩個呢?仔細一看,才發覺,原來黑的是咖啡粉,白的是咖啡伴侶植脂末。這簡直太高檔了!喝個咖啡,還有伴侶!我忙不迭的衝了一杯雀巢咖啡,還加了兩大勺植脂末。可我一嚐,哇!這個味道?這是中藥嗎?我平時喝的果珍不是這個味兒啊。我一邊咀嚼著咖啡的苦味,一邊好像看見了大姑媽得意洋洋的笑臉,那意思是:“好喝的我會給你嗎?”我哭喪著臉,用一個暑假的時間好不容易把這兩瓶高檔飲料給慢慢消耗了,就好像是完成了一件艱苦任務似的。
除了咖啡,大姑媽還送我書。因為是小學語文老師,所以大姑媽送我的書都很有檔次。大姑媽送給我一套日本漫畫鳥山明的《七龍珠》,送給了珍珍一套車田正美的《女神的聖鬥士》,後來大姑媽又送給我一本《中國神話故事集》,一本兒童繪畫版的《紅樓夢》。這些書我都喜歡得不得了,《七龍珠》幾乎陪伴了我整個童年。《中國神話故事集》我也很喜歡,有一次我把這本書借給我的同班同學聞看,聞告訴我:“我媽媽說這本書很好,kevin你要好好保存哦。”可惜的是,後來表哥天天對我說:“kevin,你缺零花錢嗎?我知道有個回收舊書的店,我幫你把這本書拿去賣了,肯定值大價錢。”於是天天把我的《中國神話故事集》拿走,給了我五塊錢的巨款。可我一直懷疑天天吃了回扣,這本書不止值五塊錢的嘛!
幸運的是《紅樓夢》我一直保存完好,至今這套精美的上下兩集繪畫版《紅樓夢》還完好的保存在我的書櫃裏。唯一的遺憾還在表哥天天身上,他有一次借我的《紅樓夢》去看,把下集的封麵套搞丟了,這算是美中不足今方信吧。所以我很喜歡大姑媽送我的書,我覺得大姑媽是一個很有品位的書客,她送我的書不管是漫畫也好,還是字書也好,都很經得起琢磨。所以大姑媽是一個很好的語文老師,要不然她憑什麽在重點小學教書呢?
奶奶老了,所以家裏很多事都是托付大姑媽去辦。比如去銀行存錢取錢的事,奶奶都是叫大姑媽去代辦的。大姑媽做事很讓人放心,奶奶叫她做的事,她都能圓圓滿滿的做好。這樣說的話,大姑媽其實掌握了奶奶的財政大權,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畢竟奶奶那麽大年紀了,又不識字,不依靠大姑媽依靠誰呢?大姑媽別看是語文老師,其實很有經濟頭腦,對經濟上的問題研究的很透很仔細。
有一年,奶奶在農村的娘家拆遷。拆遷就要分拆遷款,按法律來講,奶奶是有一份的。但奶奶離開農村已經很多年了,所以不打算回去和自己的鄉下親戚爭這份拆遷款。大姑媽聽見了很不以為然,大姑媽說:“法律就是法律,該有我們一份,怎麽能不要呢!誰又比誰富裕啊!”大姑媽於是攛掇著奶奶去和她的鄉下親戚打官司。我看見過奶奶的那幾位鄉下親戚,確實還是蠻貧困的。我想不通大姑媽為什麽要去和那幾位窮苦遠親爭奪財產,畢竟我還太小,不明白大人的世界。後來這件事我沒有再聽見下文,不知道是奶奶拒絕了,還是大姑媽自己也覺得拆遷款太少不值得大動幹戈。分拆遷款的事不了了之,後麵也沒有誰再提起過。
但大姑媽卻把錢看得一天比一天重了,有一天早晨大姑媽去小學上班。剛走到青年路,就遇見一個人神神秘秘的拿著個錢包走過來對大姑媽說:“大姐,我剛撿的,你不要聲張,我們二一添作五分了。”大姑媽喜從天降,於是心甘情願的跟著那個人去分錢。哪知道錢沒分到,自己的錢卻反被那個撿錢包的人算計走了。媽媽說:“這件事你們千萬不要當著大姑媽的麵講,你們講她要生氣的。”中午大姑媽來青年路的時候,看起來確實就有點頹靡。她佝僂著背,沒有往日那麽威風凜凜了。
同樣的事情在大姑爹身上也發生過,還是分財,隻不過換成了分金戒指。大姑爹最後拿著個假金戒子回了家,而他錢包裏的八百塊錢卻被騙子騙走了。我曾經親耳聽見大姑媽罵大姑爹:“瓜不兮兮的!”想來和這件事有關係。隻不過大姑媽忘記了自己也曾經中過招,所以這兩口子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兩個人都有天真爛漫的一麵,算是一對奇葩。
在我讀小學的時候,媽媽開始辭職做個體戶,租的就是奶奶的鋪麵。那個時候生意也真是好做,趕上改革開放的春風,媽媽的生意很快就走上了正軌。沒幾年,我們就買了第一套住房。大姑媽敏銳的察覺到我們家由貧到富的變化,她悄悄對二姑媽說:“天啦,他們家至少有這麽多!”大姑媽比了個“五”的數字手勢,二姑媽咧開嘴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麽。這一幕恰好被我媽媽看見了,媽媽對爸爸說:“看看,別人都眼紅我們啦。”爸爸搖搖頭:“嫌貧愛富!”
我媽媽知道大姑媽兩口子把錢看得鄭重,所以每逢大姑媽過生日或者請什麽客的時候,都會主動奉上一份禮金。有一次大姑媽請客,我媽媽自己沒去,她要我帶一個大紅包給大姑媽。我怯生生的站在大姑媽後麵叫道:“大姑媽,我媽媽給你的。”我把大紅包雙手奉上。大姑媽滿麵笑容的接過大紅包,又去做飯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姑媽一個勁兒的招呼我叫我吃蛙腿,蛙腿是我沒吃過的新鮮菜。我估計這大概就是那個大紅包起的作用,否則蛙腿在哪裏,大姑媽不會那麽輕易告訴我的。
我並不害怕大姑媽,相反我是喜歡她的。每天中午大姑媽來青年路都要午睡。大姑媽說:“別看隻睡這麽一小會兒,就是閉閉眼睛,下午的精神都會好很多。”有一次我趁大姑媽午睡的時候,悄悄把一些竹篾掰下來放到大姑媽的頭發上。大姑媽竟然沒有發覺,起床就去上班了。第二天大姑媽來青年路的時候對我說:“昨天是你給我頭發上放的竹篾吧!我還不知道。走到學校門口值日生說:‘老師你頭發上是什麽?’我才發覺,你可真調皮啊。”我聽了得意的哈哈大笑,其實我就是和大姑媽開個玩笑。
其實大姑媽是很注重自己的形象的。有一次她的一個學生來青年路找她,這是一個高高挑挑的女學生。女學生伸出頭來問:“請問我們老師在這裏嗎?”大姑媽這時候正在午睡,而我在旁邊寫作業。我轉頭大聲喊:“大姑媽,有人找你!”大姑媽一個翻身就站了起來,和那個女學生逶迤著離開了,連一句話也沒說。大姑媽這是在保持自己的完美形象,她可不想讓學生看見她睡覺的樣子。
中午大姑媽會在青年路午休,然後再到學校去上班。我呢,中午往往會打開電視機看電視。我在一旁看電視,大姑媽就躺在床上睡覺。往往兩集電視劇看完,大姑媽就醒了。有一天大姑媽醒來突然問我成都電視台今天中午放的什麽電視?我說:“是一部英國電視連續劇,科幻的。”大姑媽接著問:“科幻的?講的什麽?”我照實說:“有一集演的是外星人來地球裝成地球人的樣子,有一集演的是科技狂人發明了一種殺人於無形的武器。”大姑媽聽了直搖頭:“你肯定在編瞎話,怎麽會演這些?”我爭辯道:“真的是演的這個,不信你問珍珍。”珍珍揉揉睡眼稀鬆的眼睛,茫然的點點頭。大姑媽饒有興趣的說:“這麽說的話,這部電視劇很有看頭了,明天我也看看。”第二天大姑媽果然不午睡了,開始和我一起看電視。可電視裏演的又是另一個故事:一個得了舞蹈症的胖女人在瘋狂旋轉。大姑媽看了電視,默不作聲,過一會兒就悄聲無息的去上班了。
大姑媽說:“我請我的那些學生到家裏來玩,中午我就給他們下臊子麵吃,他們都一個勁兒的說好吃好吃。”聽得我也饞了,我也想吃大姑媽做的臊子麵。真的,大姑媽是個美食家,她非常擅長做飯。大姑媽能做很多高難度的川菜,比如紅燒獅子頭,大團圓,佛跳牆什麽的,光聽名字就讓人向往。我想象著一大群學生圍著大姑媽吃麵的樣子,那場麵一定幸福極了。其實我也吃過不少大姑媽做的菜,最令我記憶深刻的是大姑媽做的魔芋燒鴨子,這是一道地道川菜。大姑媽做的魔芋燒鴨子是加了泡酸菜的,湯鮮味美,簡直是一道極品菜肴。至今我和媽媽說起我們家誰最會做飯,我們還會一致認為大姑媽是冠軍。
過暑假的時候,我會去大姑媽位於四川大學校園內的家裏去玩。其實就是住一段時間,消磨暑熱。每次過四川大學校門的時候,我都會很擔憂。我擔憂門口全副武裝的保安會不要我進大學。是呀,我隻是個小學生,怎麽能進大學校園呢,說不過去呀!有一次蘭姐姐用自行車載我進四川大學,剛到門口,我遠遠看見保安就緊張得不行。那天也不知道是保安心情不好,還是我緊張的樣子引起了他的懷疑,保安攔住我們問:“這小孩是誰的?”蘭姐姐忙說:“是我們的!”保安遂不再問,讓我們進去了。從此我過四川大學校門的時候就更緊張了,我覺得我一定是個偷渡到大學裏麵來的壞小孩。而那些威嚴的保安說不定哪天就會伸出一隻巨手把我攔住:“你怎麽能進大學呢?”我?我不知道呢。
每天下午,我都會蹦蹦跳跳繞過四川大學裏麵一個巨大的墳堆去小賣部買汽水喝。蘭姐姐說:“你知道這是什麽墳堆嗎?這是薛濤墓!”薛濤是誰?她的墓又為什麽會在大學校園裏麵?我搞不清楚。但我經過薛濤墓的時候,會不由自主的加快腳步,我有些害怕,我害怕看見一個古代女鬼突然從墓裏麵露出個鬼影來。當然我並沒有看見過這個鬼影,但可恨的是暑假裏四川大學裏麵人非常稀少,所以往往我經過薛濤墓的時候,左右都隻有我一個人。我覺得薛濤的鬼魂有跳出來的可能,但經不住汽水的誘惑,我還是每天下午準時繞過薛濤墓去買汽水,風雨無阻。
過了一段時間,珍珍來了,我和珍珍在一間擺滿化學儀器的實驗室裏麵瘋跑。跑著跑著,我突然意識到這些化學儀器肯定很貴,而且都是玻璃的,要是我把它們撞碎了,四川大學肯定要我媽媽賠錢。於是我不敢再跑了,我害怕承擔賠償的責任。哪知道珍珍不怕,珍珍還是勇往直前的左衝右突。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珍珍是女孩子,所以雖然她跑得很猛,但一到拐角或者桌子麵前的時候,珍珍馬上就會停下來,並不會碰碎儀器,珍珍真是個小機靈鬼。而且我發覺珍珍也不害怕薛濤,每次我和她一起經過薛濤墓的時候,珍珍毫無畏懼之色,完全是泰然自若的就走了過去。我怎麽這麽膽小,珍珍怎麽就這麽膽大,我也懵了。
到暑假快結束的時候,奶奶來大姑媽家接我回青年路。臨走時,蘭姐姐還在和我打撲克。蘭姐姐說:“那些貼紙條啊,彈菠蘿啊都沒意思,誰輸了就喝水,輸一盤喝一杯水!”我連連輸給蘭姐姐,於是喝下了五六杯白開水。最後一盤我又輸了,蘭姐姐說:“把水喝了再走!”奶奶哪裏理她,拉起我就走。奶奶說:“快走快走,她整你呢!”果然,剛走到四川大學門口,我就要撒尿了。奶奶說:“看你,喝多了吧!”沒奈何,我就在四川大學門口的花台裏麵撒了泡尿。
奶奶說:“回家是哪條路啊?我怎麽搞不清楚了。”我有些微微的擔憂,不會奶奶找不到路吧?找不到路,我們可就迷路了。哪知道奶奶拉起我的手昂首闊步的往前走:“就是這個方向,錯不了!”我迷迷糊糊跟著奶奶走,越走越陌生,越走我越覺得我和奶奶迷路了。而且要從四川大學步行回青年路,很遠呢!我哭喪著臉,我覺得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哪知道轉過一個商場,我就看見熟悉的青年路路口的糧店了。奶奶得意的說:“我說的沒錯吧,隻要看準方向,迷不了路的。”我突然很崇拜奶奶,她是不是在沙漠裏麵隻要看一眼太陽的位置就能找到綠洲呢?這個本事我可沒有。
大姑爹帶了一個和尚到青年路來,大姑爹說:“這位大師叫彭和尚,最是和善不過的,他下山來化點因緣。”我仔細打量彭和尚,隻見他寶相莊嚴,麵含微笑,神態自若,起坐隨意,好一個灑脫的和尚。奶奶在一旁不知道在做什麽呢,像是小聲說話,又像是在做別的什麽事。彭和尚就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目不斜視的念經。我突然意識到彭和尚來不是白來的,他一定是化布施來了。別看彭和尚表麵兩手空空,說不定什麽時候他就會從背後掏出一隻紫金缽盂,這隻紫金缽盂足足有小洗臉盆大!我去學校上學了,放學回家的時候,大姑爹和彭和尚已經不見了。到底彭和尚在奶奶那裏化到緣沒有,我不知道,過後我也沒問過奶奶,畢竟這些佛家禪機的東西不好問得太細的。
大姑爹說:“我有個哥哥在黑龍江當廳長,他管全黑龍江的煤礦!我去黑龍江他們家,發現他們還在用冷水洗碗,我說你們燒點熱水洗嘛!我哥哥說燒煤氣不花錢啊?不好太浪費的!你們聽聽,全黑龍江的煤礦都歸他管,結果他還心疼煤氣錢!”奶奶聽了,就說:“好好,你說得好。”大姑爹接著說:“有一次我去鄉下,看見一個八十歲的老婆婆在割草,我說老婆婆你那麽大年紀了還不休息啊?你猜老婆婆說什麽?老婆婆說我不割滿一筐草,回去媽媽要打我!”大姑爹嘖嘖的問:“你們說這些巧遇有沒有仙機在裏麵?”奶奶聽了,更是一疊聲說:“好好好,好得很。”
那一年,青年路要拆遷了。大姑媽心急火燎的找我爸爸和幺爸商量分家產的事。大姑媽一口咬定:“我打聽過了,青年路的鋪麵我得分八萬塊,一份也不能少!”爸爸和幺爸順服了大姑媽的要求,答應拿出錢來。可大姑媽又耍起了心眼,她的那八萬塊要我爸爸拿,幺爸的八萬塊給二姑媽。為什麽要這樣呢?其實是因為大姑媽害怕幺爸奸猾,不把錢一五一十的拿出來,所以她指定找我爸爸要那八萬塊,而把找幺爸要錢的任務推給了二姑媽。媽媽說:“你看你大姑媽多聰明,這才叫永不吃虧呢。”我聽了吐舌頭,想不到大姑媽年紀越大越把錢看得真了,這又是語文書課文裏麵沒有寫到過的一種社會心理現象吧。
大姑媽順利的拿到了我爸爸給的八萬塊錢,相當於一夜暴富。但大姑媽沒有被勝利衝昏頭腦,大姑媽聰明著呢。她知道錢不用就是死錢,隻有用起來的活錢才能生錢呢!所以大姑媽很快用這筆錢給惠姐姐買了一塊出租車牌照,惠姐姐就從公交公司的售票員變成了跑出租的的姐。媽媽說:“惠姐姐是勤勞人,她沒日沒夜的跑出租,掙了不少錢呢!”有一次惠姐姐到青年路來抱怨說:“四川大學有輛出租車被壞蛋放火燒了,太嚇人了。有的紅眼病就是看不慣別人賺點小錢,現在的中國人啦!”從這句話判斷,惠姐姐確實已經賺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所以後來連二姑媽的女兒金文都說惠姐姐成了小富婆了。所謂富婆,是不是就是想吃火鍋吃火鍋,想去旅遊去旅遊呢?我想惠姐姐應該達到了這個條件。
惠姐姐和蘭姐姐的老公都是成都本市人。慧姐姐的老公是名廚師,但這名廚師有點名不副實,他沒有做過幾年爐灶上的事,隻是和惠姐姐一起開出租。這名準廚師現在看起來已經很顯老,每日坐在一張椅子上發呆,這是個老實人呢。蘭姐姐的老公是個小帥哥,直到現在他看起來還是帥帥的。小帥哥也沒有做多大個事業,據說現在在當保安,混到退休拿社保完事。
倒是大姑媽過得很不錯,退休後,她的退休金年年看漲。現在每月能拿五六千塊錢的退休工資,在成都市來說不算低了。二姑媽說:“你大姑媽別看七十多歲了,其實旅行社喜歡她得不得了,隔三岔五,你大姑媽就要跟團出去旅遊的。”這句話顯然不是憑空杜撰,大姑媽泰國越南北京上海西安昆明都是去過的,至於還去沒去過國內外其他地方,有待考證。
有一年大姑爹大姑媽和二姑爹二姑媽一起打麻將,打著打著,大姑爹頭一歪就倒在了地上。眾人忙不迭的把大姑爹送到醫院去,大姑爹中風了。在醫院開刀後,花了不少錢,大姑爹還是死去了。按時間來說,大姑爹在奶奶去世一年之後就死去了,所以他實在不是一個有福氣的人。惠姐姐和蘭姐姐把大姑爹安葬在和奶奶一處的墓園裏麵,在這處墓園裏麵還有大姑爹父母的墓地。有一年我們去給奶奶上墳,爸爸專門去找了大姑爹的墓,結果就在奶奶不遠的地方。爸爸感歎道:“這個人啦,也不是什麽壞人呀。”
說是這麽說,但幺爸說大姑爹去世前還上過一次當。大姑爹去河邊閑逛,遇到什麽人在賣畫,結果大姑爹鬼迷心竅掏出幾百塊錢買了一副“古畫”。回去後別人才告訴他這幅畫是現代工藝品,不值錢的。幺爸說:“還是貪啊,不貪不會上當的。”蘭姐姐小聲辯解:“他就是喜歡和陌生人說話,一說話就遭了。”幺爸接著說:“隻要你不貪,他就拿你沒辦法。”蘭姐姐這下徹底沉默了。
爸爸去世的時候,大姑媽來了,這一年大姑媽已經八十歲了。大姑媽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是精精神神的。她像一隻活潑的小兔子一樣,一下子就站到了我麵前,把我嚇了一跳,一點不像個八十歲的老人。大姑媽揩著眼淚說:“怎麽就走了呢,我都還好好的。”過了一會兒,她就和二姑媽開始在靈棚裏麵打起了麻將,一直打到深夜十二點,才由自己的女婿開車送回了家。
大姑媽在靈棚裏和表哥天天聊天:“你們公司的那個頭,對對對,就是慶華,是我以前的學生。以前我給他補過很多課的,他可尊敬我了。”惠姐姐說:“原來你跟著慶華混啊,早知道我告訴慶華多關照你一點了。”表哥天天說:“也不是我跟著他。大家同事嘛,同事。”大姑媽問我媽媽現在拿多少錢的社保,媽媽說:“兩千多。”大姑媽做了個無奈而煩悶的表情說:“夠了!夠了!”其實大姑媽的社保退休金是我媽媽的兩倍。
就在前不久,蘭姐姐突然打來電話:“我媽媽去世了。”我和媽媽急急忙忙趕到醫院太平間來送大姑媽最後一程。大姑媽安安穩穩的躺在一副水晶棺材裏麵,麵色若生人。我給大姑媽真心實意的磕了個頭,我覺得我的童年回憶裏麵有大姑媽的優雅身影。沒有大姑媽,我的童年回憶是不完整的。但現在大姑媽去世了,也從另一個方麵證實我的童年已經徹底離我而去了。惠姐姐說:“現在小區裏搭靈棚鄰居有意見,所以就在醫院裏看看就好了。”我覺得惠姐姐蘭姐姐很有現代意識,現在廣東上海那邊本來就流行喪事簡辦。想不到大姑媽跟了一輩子時髦,到最後又時髦了一把。
我沒有問過大姑媽的墓地選在哪裏,大概率她應該是和大姑爹合葬在一起,也就是說和奶奶做了鄰居。母女兩個生前一路,死去也作伴,還有什麽是比這更好的呢?就是二姑媽可憐了,母親、姐姐、兄弟都走了,隻剩下她一個孤鬼。好消息是二姑媽已經當上了曾主母,她的孫女已經在去年生下了她的曾孫女。二姑媽抱怨說:“我洗衣服也不要我洗,說怕吵到曾孫女,你們說說!”看著二姑媽假裝生氣的樣子,我突然好像看到了奶奶,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現在我的抽屜裏麵,還有大姑媽送我的一隻泰國小象,這是大姑媽從泰國帶回來的紀念品。有人會問我,大姑媽到底是《紅樓夢》裏麵的誰呢?誰?不就是金榮的姑媽璜大奶奶嗎!璜大奶奶可是非常護著金榮的,這份情誼算是《紅樓》中一段非常精彩的描寫了。璜大奶奶雖然在尤氏麵前不敢氣大,但對金榮是愛在心裏的,不然不會氣鼓卵脹的去找當官的親戚理論。璜大奶奶已經先一步去警幻仙姑那裏報到了,金榮和金榮媽媽又怎麽樣呢?怎麽樣也不過幾十年的熬煎,到最後都是一場紅樓幽夢。大姑媽走好,別說您戲份不重,您也是一位紅樓夢中人呢。天國裏有您的照看,我的人間路一定會變得幸運起來。璜大奶奶,侄兒這廂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