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我

邊緣化的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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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緣(4)- 小東

(2025-05-25 15:07:33) 下一個

小東是父親的至交徐伯伯的大女兒。

我上小學時,徐伯伯的幾個孩子和我在同一所寄宿製學校上學。

小東比我高好幾個年級。她長得很漂亮,身材苗條,留著長長的辮子。她能歌善舞,性格開朗。每每學校開晚會什麽的,隻要她一上台,立即滿台生輝。那飄逸瀟灑的舞姿,純潔甜蜜的笑容,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所有觀眾的注意力。媽媽說小東繼承了她母親做文工團員的基因。

記得那時,全校上下沒有不知道小東的。學校裏的女孩子們都羨慕她,敬仰她,她那輕盈矯健的身影出現在哪裏,哪裏的女孩子們的眼神就跟著她走。如果用今天的那些詞,什麽“校花”“回頭率”來說,大概她都是我們學校之最了。有一次,我在和同學們跳皮筋兒,正為自己笨笨的動作惱怒,小東穿著一身白色的布拉吉,像一隻蝴蝶一樣飛到我們麵前,輕聲輕氣地叫了我一聲。然後,她伸手遞給我一段關東糖,然後,一陣風似的消失了。同學們驚奇地看著我,發現我竟認識這個全校聞名的大人物。而我,站在那裏,吃著甜滋滋的粘粘的關東糖,忘記了剛才的不悅,心裏舒服得很,參雜著幾分得意。

以後,我們都陸陸續續地離開了學校。徐伯伯一家那時住在郊區,我們住在城裏,兩家孩子交往的也就不多了。

直到文化大革命中期,徐伯伯挨整,靠邊站了,搬出了郊區的部隊大院,在鼓樓附近的一處四合院安居下來。兩家住近了,來往的又多了。為了等著當兵,回避學校的追逼,我在徐伯伯家住了一陣子。那時,小東已經當兵了。雖然沒有見到她,但是沒有少聽到她的消息。自然,大多和她在宣傳隊演出的事有關,仍然是轟轟烈烈的。小東是伯伯和阿姨的掌上明珠,比對其他孩子要嬌慣。說起她來,都是好事情,高興的事情。客廳裏相片上的小東,一個風華正茂,散發著濃鬱的青春氣息的年輕女軍人,流露的仍然是那純情而有些嬌滴滴的笑容。

以後的年月裏,盡管看望過她的父母無數次,直到她父母離世,陰差陽錯地,也沒有再見過小東姐姐。尤其是她父母去世後的開始幾年,小東找過媽媽,或是來和媽媽商量事兒,或者求媽媽幫忙辦事。媽媽說小東脫了軍裝了,在中央的一個什麽部裏工作。穿的很是時髦,盡管那時的穿戴還沒有那麽開放。以後,我出國了,也沒聽媽媽提到徐伯伯幾個孩子。

零七回國,趕上小學校慶。回到近三十年沒見麵的同學和老師,興奮得有些不知所措慌慌忙忙得不知都見了誰。唯一的實實在在的收獲是有了一本同學通訊錄。一天晚上,在燈下翻看著本同學錄,發現了小東的弟弟小南的電話。我撥通了電話,是小南的聲音,一點兒也不覺得陌生。我們都很激動,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等話說開了,發現我們住的很近。小南立刻說,“等著啊,我們就去你家!”

不過十幾分鍾,魁梧的小南和他那纖巧的妻子就坐在了我們家的客廳裏。我望著小南,覺得很親切,也想流淚。腦海裏翻騰的都是我們小時候的事。幾十年的間隔,雕刻出了我們臉上的皺紋,染白了我們的黑發,也在我們的內心沉澱下了風風雨雨的記憶。而由我們的父親在戰爭的槍林彈雨,政治的血雨腥風裏建立起來的友情,終是沒有因為這幾十年的間隔而斷裂。媽媽看著我們這幾個已經過了天命之年的下一代,激動感慨地說個不停。說完了過去的事,就開始詢問起他的五個兄弟姐妹的情況來。

自然,最先問到的就是小東。小南停頓了一會兒,眼睛直直地盯著媽媽說:“東姐死了。”“你說什麽?”我和媽媽異口同聲地發出了一聲難以相信的疑問。

沒有想到,那個屬於樂天派,好似無頭無腦的小東竟屬於最早辭職下海的那一群人。幾經周折,和朋友轟轟烈烈地苦幹了一場,把個汽車修理廠辦得紅紅火火。那時,發財的人比現在少,眼紅的人比現在多。一天,一個消息靈通的朋友打電話給她,說是有人告了她,公安局之類的要抓她,

建議她想辦法躲一躲。此時的小東,就又是那個涉世不深,思想簡單的小姑娘了。麵對無中生有的局麵,有些不知所措。

過了一段時間,小東的一家就來到了南美的一個國家。陌生的國度,陌生的文化,陌生的語言,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隻有一個家(丈夫和一雙兒女)。她認識了一個中國人。兩個人一拍即合,決定湊錢開個飯店。於是,又是一場苦幹。在這異國他鄉的苦幹,談不上轟轟烈烈,但卻是曆盡風險,含辛茹苦。功夫不負苦心人,飯店的規模日益增大,在當地的影響與日俱增。小東又有了一次人生路途中的風光。

然而,小東畢竟是小東,到了不惑之年,天真仗義的性格卻是依然如舊。那朋友風風光光地主外,小東一日不閑地主內。雖然辛苦,但絕無對朋友的怨言,高高興興地經營著。一日,當地的銀行找上門來,說是他們用飯店作抵押借了錢。小東丈二和尚莫不到頭腦,抓起電話找他的朋友。無奈,那所謂的朋友已經攜帶著錢財,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飯店就這樣被銀行收走了。小東又陷入了彈盡糧絕,走投無路的地步。這次,更慘,身在異鄉,無親無故,無依無靠,隻有丈夫和一雙半大的兒女。

為了生存,小東這個曾經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一個嬌驕女,和她的丈夫又開始了人生的一個輪回。一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生活辛苦又寂寞。不甘心的小東決定回國從頭創業。她到了海南島,一番努力之後,她作上了海南島一個電視台的主持人,憑借著她的文藝天賦和豐富的人生閱曆,她的節目越作越好。小東最終成了當地最受歡迎的節目主持人。她的人生又更上了一層樓。

上帝對人們人生的安排很不公平的。有的人一生過得四平八穩,雖如溫吞水一樣淡而無味,卻是益壽天年;而有的人的人生卻是風風雨雨,大起大落的不得一日安生。

以後,小東的丈夫帶著孩子們也到了海南島,一家人團圓了,過起了平靜的生活。不久,小東開始覺得胃口有些不適。以後,症狀逐漸多了起來,住院也查不清,腹腔反而似乎有了腹水。此時的小東,決定給十幾年沒有聯係的家裏人打電話。她想念沒有了父母的弟妹們,想念從小長大的北京了。

當小南接到東姐的電話時,泣不成聲。那些年來,大家都以為小東已經不在人世了。

小東回到北京,就住進了醫院。很快,她就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已是晚期。小東最後的日子過得很安靜。她的一雙兒女在和母親度過了十幾年坎坷風雨的日子之後,已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們赤誠的孝心,溫馨的親情,伴送著小東,去了天境,去了她父母那裏。小東就這樣走了,走得安靜。我想,她一定走得安心,走得無憾。

小南講完了小東的故事。我們都沉默無語。媽媽問,小東的孩子們呢?小南說,小東去世後,小南就把他們當作了自己的孩子,給他們在北京安排了工作。然而,這兩個孩子,沒有將門後代的意識,更沒有要靠人生活的概念,對北京也沒有和小東那種依戀不舍的感情。他們不習慣北京的一切,氣候,社會,文化。於是,他們走了,回到了海南島。他們的父親又結了婚。

這就是小東的故事。

那晚,我躺在床上,輾轉不眠。浮現在眼前的,仍然是當年在台上的小東,風采奪目;仍然是徐伯伯家客廳裏那張相片裏的小東,意氣風發而又有幾分矯情。記得小時候,媽媽總說小東像她媽媽,一付文工團員的坯子。如果不是她的親弟弟的講述,真是不敢相信這一番經曆竟發生在當年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子身上。

徐伯伯是個剛烈無畏之人。萬水千山一路走過來,戰火硝煙一路闖過來,英英俊俊,堂堂赫赫,頂天立地,一員戰將,一名將軍。我想,他也是將軍裏難得的一個柔情漢。他的妻子在延安時就是一個活蹦亂跳的文工團員。和徐伯伯幾十年的夫妻下來,到了反右時,說了幾句話,就成了右派。於是,各種大小會議,都逼著徐伯伯和他的妻子離婚。徐伯伯寧願不做司令不要兵權,堅決不離婚。最後遠離軍界的繁雜,在鍾鼓樓下的一個四合院裏,和妻子,和兒女,過著平靜無求的日子。等到妻子摘掉右派帽子的時候,夫妻雙雙已入黃泉。如此剛強,如此執著,如此忠誠,如此嗬護自己的妻子,如此保護自己的家庭,可算一條讓人敬佩的好漢!

想來,小東的秉性其實還是像她的父親。表麵似水柔情,骨血裏繼承的卻是徐伯伯的執著不屈。小東,沒有遇上父輩年輕時代的家破人亡,國難當頭,也就沒有父輩舍命投身革命的壯舉,沒有父輩事業的輝煌。然而,國家史無前例的改革風浪,卻給了她一個展示弄潮兒勇氣的機會:改革早期的辭職;異國他鄉的立業;困境之中的韌而不懈;十幾年的渺無音信,卻也成就了一個轟轟烈烈的精彩人生。和她的父親一樣,活得執著剛強,活得認真刻苦,活在了時代的風口浪尖上。

小東走了,走得太早,但活的精致,圓滿,而得意。不是嗎?人活的時候,如太陽每日從東方升起,朝朝氣氣地活過一天,遇雨遇雪,活的是個痛快。走到最後,有一個相濡以沫的丈夫相隨,有一雙孝心重重的兒女相伴,還有什麽比這更可心,更珍貴,更滿足的嗎?

從來沒有給誰寫過祭文。寫到此,直到自己沒有給小東寫下一篇傳統上的祭文。但是,卻了了我的一個心事。我寫小東的目的,是為了寄托我的一分思念,也是為了讓更多的人知道小東,知道當年一個普普通通的矯情小女子走過的一個風風火火的人生。

此時,小東一定和她的父母親在一起。他們在想什麽呢?

我真是想念他們,想得很,想回到以前的年月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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