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每到星期天,外婆都要帶我走過狹長的小巷,到對街的基督教堂“道源堂”做禮拜,通常牧師布道後,眾教徒唱詩時,她就彈風琴伴奏,當年小小的我與外婆形影不離如人形掛件,就坐在風琴旁的小板凳上,聽著音樂聲,常常靠著風琴昏昏欲睡。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了文化大革命開始,教堂關門了。
外婆上不了教堂彈琴,就在家裏讀聖經,還自彈自唱,家裏也有一台風琴,平時用一塊厚絨布蒙著,隻有外祖母彈琴時才打開,記得也不怎麽讓我玩,隻教我按哆啦咪嘩索拉西哆幾個鍵,而我也隻會唱“兩隻老虎”和“找呀找呀找朋友”這類兒歌,偶爾唱時外婆會彈琴伴奏,但不知為什麽她從來沒正式教我彈琴,也沒教我唱聖歌讀聖經,倒是給我講過耶酥誕生的故事,也帶我去上過“主日學”,那是教堂專門給孩子們灌輸基督信仰的課程。她每早晚跪地祈禱時也會讓我跟著,但是記得她從來沒有強製過我,如果我想跑開去玩,那也是可以的。看來外婆在教養小孩子上頗有頭腦,遵從兒童天性放養。
外婆大約生於1878年, 因我記得1968年她去世時,來家悼念者們講年滿九十歲去世是紅喪。她有個很教徒的名字—林受恩,在那個年代女人很少有像樣的名字,但她出生於福建省古田縣大橋鎮,當時已有多名英美傳教士在彼處傳教並設立教堂和婦幼診所,她出生時父母已經皈依基督教,她是由外國助產士接生並起名的。
外婆是個退休的婦產科醫生,她開的診所叫“恩濟助產所”在小城裏獨占鼇頭幾十年,五十年代初公私合營時被關閉,媽媽就勸她退休了。
她個子嬌小,行動敏捷,說話聲音柔和,臉上總是浮著慈祥的微笑,花白的頭發挽到腦後梳成傳統的發髻,永遠穿著黑色或深藍色的布長衫,夏天時就穿一襲黑色香雲紗長衫,她的腳是“解放腳”,比正常人短三分之一並有畸形,她告訴過我:年紀很小時兩腳先是被用大人用長布條纏了起來,痛得大哭大叫亂蹬亂踢,父母不忍心就任由她自己解開,但五個腳趾已經朝足底彎曲,不複天足模樣,不過比起“三寸金蓮”是強太多了,因此還能不受限製地走路和幹活。
記得街坊鄰居都叫外婆“恩醫生”,她的口碑很好,小城裏許多家庭幾代都由她接生,她救過許多母嬰。
我從小是她帶大的,記得冬天每晚入睡前,她會用一條棉毯子把我全身包裹,紮上布帶,再蓋上棉被,就不怕踢被子受涼了,我一直跟她睡在一起。她去世的那晚也靜悄悄的,我清晨醒來發現身邊的外婆不動了,嘴邊有一位白色小藥片,據後來母親說是“硝酸甘油片”,應該是心絞痛發作,來不及把藥片吞下去就走了,可見她當時神誌還很清醒。由於朝夕相處感情至深,平素膽小的我卻一點不害怕與剛逝去的外婆同眠,隻是哭泣不已,痛悔睡得太沉,沒能給外婆喂藥,我猜想或許她在緊急情況下曾試圖叫醒我幫助倒水吃藥?我一直內疚了許多年……
依稀模糊記得時常有一些沮喪的女人來家裏哭訴生不出孩子,要外婆檢查身體得了什麽病,外婆婉拒道已經退休了,但拗不過聲聲的“恩醫生,幫我、救我……”的懇求,外婆會去取出她的“家私”,一包婦科檢查金屬器械,讓保姆依嫂燒水煮沸,取出晾冷後開始給病人檢查,她們也不避我這小人兒,所以我就全程目睹了那些女患者著截石位躺著張開雙腿,外婆戴著手套操作一番後,會告訴女人:“你輸卵管堵塞要去醫院治療!”或者講:“你沒事,叫你男人去做檢查!” 等等。病人都相信並感謝她,會放下些水果或農產品答謝,外婆不收診金,但對小禮物並不拒收。隻是媽媽知道後罕見地大發雷霆,說外婆在家給人看病是非法行醫,把外婆的“家私”收走,從此外婆對上門病人攤開手講:“我女兒把家私收走了,我不能給你看病了,你快去醫院吧!” 至今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她的語氣和表情!
外婆如何成為婦產科專家的故事是相當傳奇的!原來她父母思想很開放不重男輕女,她小時候和兄弟一起上過幾年私塾,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算是知書識禮的小知識分子。18歲就嫁給大橋瑞岩鄉的一個杜姓鄉紳,次年生個兒子卻夭折了,再過幾年丈夫也是染病身亡,不幸接二連三, 剛剛二十歲出頭就成了寡婦,所幸夫家還有一些田產出租尚可過活。娘家父母看她可憐就接回家,她就跟著父母上教堂拜上帝,還學會彈風琴唱聖歌。當年識字並有閑的女子不多,正好洋人牧師太太是教堂辦的“婦嬰院”的美國婦產科醫生,能講一口流利的中文, 她的診所需要幫手。外婆因為自己兒子和丈夫的暴亡,對醫學很是敬畏和癡迷,加上聰穎好學,牧師太太是美國醫學院畢業生,從解剖生理病理教起,又手把手地教給外婆接生和診斷治病的技術,幾年後外婆已經成了當地有名的接生高手,她在婦嬰院又幹了幾年,直至沿海小城福清的教會請求古田教會派人去開診所,外婆就帶著女兒去了,開辦了“恩濟助產所”,專門接生和診治婦女病。
外婆守寡終生未再嫁,她收養了屏南縣棠口教會育嬰堂的一個女嬰,取名杜愛珍,愛若珍寶悉心培養,女兒很會念書,長大後上了福州華南女子大學,又考上廣州中山醫學院,畢業後在廣州萬國紅十字醫院工作,成為內科名醫,直到解放初期為了幫助照顧外婆才回到小城醫院工作。她就是我的媽媽,外婆和媽媽的母女情深有口皆碑,曾聽外婆跟保姆依嫂聊天講:“ 我的愛珍天下最孝順,她給我養老,我要把她照顧得最好!” 而媽媽每次回家都對外婆問寒問暖,輕聲細語地陪外婆聊天,給她添置衣物,買她最喜歡的糕點水果,不管多貴都舍得。
外婆能寫一手漂亮的“羅馬文”,類似拚音,但不是用普通話而是用本地方言發音寫下的,當年是那美國人牧師太太教她的,或許這是傳教士學中文的捷徑?我見過她寫的信,收信者是她的一個晚輩,曾由她傳授醫術和“羅馬文”,信封用中文寫以利投遞,信內全是外文字句,念起來卻是福州方言,我懷疑是不是一種“女書”呢? 外婆的中文字也很漂亮,甚至會背些唐詩宋詞和四書五經,偶爾也念幾句給我聽,所以我從小倒也算浸淫於文化之中吧。
家裏長年有個住家保姆依嫂,算是外婆的兵,她指揮依嫂日常工作,自己也身體力行,因此終日是忙忙碌碌有聲有色。她清晨與依嫂一起提籃上自由巿場采購,回來後指導依嫂煮好早飯,燒好小菜,讓依嫂裝在一個厚棉套保溫的三層金屬飯籃裏送到醫院去。喔忘了講,媽媽平時住在醫院宿舍裏,她是內科主任,沒黑沒白地救死護傷,隻在周末回來看望家人。家和醫院相距大約有兩裏地。醫院裏其實夥食很不錯,但外婆卻堅持要依嫂在家裏做好三歺送去,當然是葷素搭配花樣繁多,更加營養豐富。隻是苦了依嫂每日穿梭街巷。外婆雖幫助依嫂做很多家務,但讓她三歺送飯卻一絲不苟,除非媽媽出差或者開會才停送,外婆讓依嫂每天保證媽媽能吃上溫熱可口的家煮飯菜。
另外一件事是熨燙衣服,依嫂每天把媽媽換下的髒衣服帶回家漿洗,在木盆裏用搓衣板洗淨,漿上稀米湯,在太陽下曬幹。家裏有個燒木炭的鐵熨鬥,造型獨特,開關頂上是隻鐵公雞。那時不但沒電熨鬥,也沒噴水瓶,但依嫂有絕活,她刷牙嗽口後,嘴巴裏含一大口水,運一口氣鼓起腮幫,霎時間噴出細微的霧氣在衣物上,又麻利地用滾燙的熨鬥把衣物燙得平整挺括,我都看呆了呢!依嫂整天忙忙碌碌,熨衣服時常是晚飯後,印象很深她常常一邊熨一邊打嗬欠,有時也聽她抱怨太累,但很奇怪,雖然包吃住每月工錢才十元人民幣,她卻幹了十幾年,成為家庭一份子,連她的戶藉都在我家的戶口本上,直到文革破四舊立四新,居委會上門勒令外婆不得剝削人不能雇保姆,要把依嫂趕回鄉下老家,才不得不解除了雇傭關係。
可是依嫂也是寡婦,鄉下早無房產,兒子在縣城工作已經結婚成家,恰好生了孫子,也正好含怡弄孫,隻是兒子隻有一間6平方米的小屋,依嫂無處棲身,外祖母心善當她是晚輩,給她在樓下騰了一間房,還請人在前院壘了個灶給她當廚房,並不收房租。依嫂喜得到處講恩醫生母女是大恩人。
這下沒了保姆,年近90歲的外婆隻好自己獨立操持家務,好在隻要對付兩張嘴,而我沒學可上在家裏當逍遙派,也能幫做家務,就在那時向外婆學了很多烹飪知識,會炒幾個拿手菜了。祖孫倆拿著媽媽每月給的一半工資七八十元,過得還很滋潤。
但是家裏前後院的活兒就兼顧不上了,前院還好辦,隻有一架葡萄和一大簇幾株香蕉樹。那一架蒼翠欲滴的葡萄藤,枝葉繁茂,每到夏天,便綴滿一串串晶瑩剔透的果實。可這些葡萄從青澀到成熟,總要經曆許多磨難,巷子裏的孩子們常常趁著夜色翻上牆頭,把酸硬澀的小青果又勾又剪吃掉,沒剩多少能到成熟期。
那幾株香蕉長得約有兩米多高,葉片又長又寬綠油油的,從莖幹上披散開來,宛如一把把巨大的長方形扇子青翠欲滴。在夏天依嫂把葉子采下來鋪在院子地上可當涼席呢!我躺上去長短正合適,涼爽得很哦!
香蕉是熱帶水果,福建地處東南沿海是亞熱帶氣候,香蕉生長得很茂盛,成熟的果實顏色澄黃,狀如小月亮,一串串一排排的,煞是好看。剝開皮質地軟糯味道甜美,我非常喜歡吃。我家前院這三四株香蕉樹擠在一起,雖然長勢喜人,可那年隻結了一大串香蕉,從開紫紅色花朵開始,我就天天去瞄幾眼,後來花朵枯萎了,卻長出了五六排青蕉,算了一下有80多個果子呢!我就天天數著青香蕉,盼望著成熟。
後院裏也有一些果樹,有桃樹,枇杷樹、黃皮果和桑樹,外婆很喜歡園藝,還種了一些花草,幾盆開淡黃色花的建蘭,清幽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還有一大簇長得一人多高,葉兒碧緣,開滿樹小嗽叭花的夜來香,每到傍晚香氣濃鬱使人昏昏欲睡;還有各色的玫瑰花和月季花,五彩繽紛的愛煞人,但有刺,一般隻遠遠看著:最多的是茉莉花,在地上和盆裏都種著,小小的白色花蕾靜悄悄地盛開著,那麽優雅香氣沁人!依嫂在幫工時,每天都得澆水除草鬆土采花插花忙個把小時的;外婆畢竟年紀大了顧不上園子裏的花花草草了,那些樹枝和野草就瘋長,大有渲賓奪主之勢。媽媽周末回家看了無從下手整理,就決定找街坊雇個人來砍樹拔草,把前後院弄清爽。
鄰居三哥人脈挺廣,介紹個壯小夥子來拔草,講好幹一天,工錢兩元,這在當時算是高薪了,一般在工地上打工是日薪一元。小夥子挺麻利,砍樹剪枝拔草,到傍晚時前後院都舊貌變新顏,外婆挺滿意的,還請他喝了綠豆湯結了工錢。小哥說他要回家去取個挑擔來,把雜草和石塊等挑到垃圾站去,外婆當然是大為讚賞。
我是外婆的心肝寶貝嬌娃,除了有時跟她在廚房瞎鼓搗,院子裏的活兒是不染指的。那回看了大半天小說,聽外婆講院子已經清理幹淨漂亮了,就自封欽差大臣去後院巡視了 !哇,沒了野草的後院變得空曠而陌生了,那條明水溝也被掃得幹幹淨淨的,我記掛著溝裏頭藏的幾隻青蛙怎麽樣了呢?趴下身子探頭一看嚇了一跳,溝口深處有一團東西被拔下的青草蓋住 !我叫來外婆,一齊用火鉗用扁擔把亂草撥拉開來,一看不得了,露出了一大坨香蕉!外婆一下子明白了,就差我去前院察看,我飛奔前去,看到香蕉樹上空蕩蕩的,那一大串香蕉果已經不翼而飛!我心如刀絞,咳!我心心念念的這一大串香蕉沒了!馬上回到後院帶著哭腔報告外婆,外婆也楞了說:“ 還青著呢,咋狠心全採下了?”
正在此時,有人敲門,是那小夥子挑著兩個竹蘿筐來了,本來他盤算著把香蕉混在雜草裏挑走,沒承想已經被我破了案!原以為外婆會大發雷霆斥罵並趕走他,但外婆隻是引他走向後院水溝旁,這傢夥見到地上的香蕉己是麵紅耳赤,外婆沒有嗬斥他的小偷行徑,隻是淡淡的對他說:“ 你喜歡吃可以問我要,等熟了再采才好吃……”
這被人贓俱獲的小夥兒見狀,不斷地向外婆彎腰鞠躬,還作出要跪下之勢,他羞愧難當口齒不清:“ 嗯,我是內地人,從來沒吃過這種水果,又買不起,今天看到了,想採回去給老婆孩子嚐嚐……”
外婆阻止了他的作揖鞠躬,語氣仍是輕柔而溫和:“家裏有孩子更不能偷東西了,你錯了以後要改!”
“我改,我改!”小夥子連連點頭,
外婆接著又說:“好了你走吧!現在既然整坨香蕉都采下了,你割一半去,留一半給我家孫女吧!記住現在不能吃,要等變黃了……”
沒等外婆說完,這小哥已經撲咚跪下:“ 早聽說你恩醫生是大好人,今兒真見著了!你不但不責罵處罰我,還把這麽多香蕉送我,我,我,一定記得您的寬容和恩典,以後再不會拿人東西了……!”
意想不到外婆如此善良與寬厚,如此智慧地處理問題, 簡直就是化尷尬為神奇!我記住了這一幕,外婆您太仁慈了!難道這就是基督徒的“應該原諒人七十個七次”的現實版?她寬恕了小夥子,她的溫暖與光輝照亮了小夥子的心田,使他感激並決心改過自新。
很慚愧雖然外祖母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我從小在她身邊長大,但由於自已崇尚“獨立的思想,獨立的人格,獨立的價值觀”, 又加上學醫篤信進化論,我至今不入任何宗教教派,我行我素,不信神鬼不受管製與羈絆,天馬行空自由自在!不過為了解基督教的起源和教義,我通讀過聖經的“新約”和“舊約”,當讀到《新約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愛的箴言”時,我不禁連讀幾遍,心中陣陣激蕩,頓悟到外祖母真正踐行和詮釋了如下對“博愛”的定義: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我經常想念外祖母,雖然她與我沒有血緣關係,卻曾經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她慈愛、智慧又堅毅,她撫養我長大,教會我如何做人。我常想:如果真有上帝真有天堂,篤信上帝者死後可獲永生,靈魂可聚在天堂,能與所愛的人永遠相伴,那麽也許我應該皈依上帝?
2025年2月20日寫於洛杉磯
附記:開博兩年多來,斷斷續續發了140多篇文章,從“美國眾生相”、“故鄉軼事”到“波城往事”係列,還有旅遊、時政、感想雜七雜八,大都是寫身邊的凡人佚事,記錄和表達自己的獨特經曆和想法。因為覺得自己是小人物不必寫自傳,所以很少觸及個人切身和隱私及家庭故事。近日見小紅書懷念祖輩和父母輩的文章洶湧澎湃,意識到自己已入老年,上輩人的故事再不寫出,就會永遠湮沒在曆史的塵埃中。遂決定今年要多寫懷戀親人家人的文章,就從外婆寫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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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外婆真是了不起啊!看來你從事醫學,也算是家學淵源。
"近日見小紅書懷念祖輩和父母輩的文章洶湧澎湃"
真的嗎?我好像沒有看到這種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