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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圖畫是我永遠忘不了的,其中隻有一張是名畫,高更的《永遠不再》。一個夏威夷女人裸體躺在沙發上,靜靜所著門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說著話走過去;門外的玫瑰紅的夕照裏的春天,霧一般地往上噴,有升華的感覺,而對於這健壯的,至多不過三十來歲的女人,一切都完了。女人的臉大而粗俗,單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種橫潑的風情,在上海的小家婦女中時常可以看到的,於我們額為熟悉。身於是木頭的金棕色。棕黑的沙發,卻畫得像古鋼,沙發套於上現出青自的小花,螺鈿樣地半透明。嵌在暗銅背景裏的戶外天氣則是彩色玻璃,藍天,紅藍的樹,情侶,石欄杆上站著童話裏的稚拙的大烏。玻璃,銅,與木,三種不詞的質地似乎包括了人手扔得到的世界的全部,而這是切實助,像這女人。想必她曾經結結實實戀愛過,現在呢,永遠不再了”。雖然她睡的是文明的沙發,枕的是檸檬黃花布的荷葉邊枕頭,這裏麵有一種最原始的悲搶。不像在我們的社會裏,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如果與情愛無緣了還要想到愛,一定要碰到無數小小的不如意,齷齪的刺惱,把自尊心弄得千瘡百孔,她這裏的卻是沒有一點渣滓的悲哀,因為明淨,是心平氣和的,那木木的棕黃臉上還帶著點不相幹的微笑。仿佛有麵鏡子把戶外的陽光迷離地反映到臉上來,一晃一晃。
高更《永遠不再》1897
美國的一個不甚著名的女畫家所作的《感思節》,那卻是絕對屬於現代文明的。畫的是一家人忙碌地慶祝感恩節,從電灶裏拖出火雞,桌上有布丁,小孩在桌肚下亂鑽。粉紅臉,花衣服的主婦捧著大疊杯盤往飯廳裏走,廚房磚地是青灰的大方塊,青灰的空氣裏有許多人來回跑,一陣風來,一陣風去。大約是美國小城市裏的小康之家,才做了禮拜回來,照他們墾荒的祖先當初的習慣感謝上帝給他們一年的好收成,到家全都餓了,忙著預備這一頓特別豐盛的午餐。但雖是這樣積極的全家福,到底和從前不同,也不知為什麽,投那麽簡單了。這些人盡管吃喝說笑,腳下仿佛穿著雨中踩濕的鞋襪,寒冷,粘搭搭。活潑唧溜的動作裏有一種酸慘的鐵腥氣,使人想起下雨天走得飛快的電車的脊梁,黑漆的,打濕了,變了狠淡的鋼藍色。
Doris Lee 《感恩節》
叫做《明天與明天》的一張畫,也是美國的,畫一個妓女,在很高的一層樓上租有一間房間,陽台上望得見許多別的摩天樓。她手扶著門向外看去,隻見她的背影,披著黃頭發,綢子浴衣是陳年血跡的談紫紅,罪惡的顏色,然而代替罪惡,這裏隻有平板的疲乏。明天與明天……絲襪溜下去,臃腫地堆在腳躁上;旁邊有自鐵床的一角,通遏的枕頭,床單,而陽台之外是高天大房子,黯淡而又自浩浩,時間的重壓,一天沉似一天。
畫娼妓,沒有比這再深刻了。此外還記得林風眠的一張,中國的洋畫家,過去我隻喜歡一個林風眠。他那些寶藍杉中的安南、緬甸人像,是有著極圓熟的圖案美的。比較回味深長的卻是一張著色不多的,在中國的一個小城,土牆下站著個思衣女子,背後跟著鎢婦。因為大部分用的是談墨,雖沒下雨麵像是下雨,在寒雨中更覺得人的溫暖。女人不時髦,麵目也不清楚,但是對於普通男子,單隻覺得這女人是有可能性的,對她就有點特殊的感情,像孟麗君對於她從未見過麵的未婚夫一樣的,仿佛有一種微妙的牽掛。林風眠這張畫是從普通男子的觀點去看妓女的,如同鴛鴦蝴蝶派的小說,感傷之中不缺乏斯文扭捏的小趣味,可是並無惡意,普通女人對於娟妓的觀感則比較複雜,除了恨與看不起,還又有羨慕著,尤其是上等婦女,有其太多的閑空與太少的男子,因之往往幻想妓女的生活為浪漫的。那樣的女人大約要被賣到三等窯子裏去才知道其中的甘苦。
林風眠 《仕女》
日本美女畫中有著名的《青樓十二時》,畫出藝妓每天二中四個鍾點內的生活。這裏的畫家的態度很難得到我們的了解,那倍異的尊重與鄭重。中國的確也有蘇小妹、董小宛之流,從粉頭群裏跳出來,自處甚高,但是在中國這是個性的突出,而在日本就成了一種製度——在日本,什麽都會成為一種製度的。藝妓是循規蹈矩訓練出來的大眾情人,最輕飄的小動作裏也有傳統習慣的重量,沒有半點遊移。《青樓十二時》裏我隻記得醜時的一張,深宵的女人換上家用的本展,一隻手捉住胸前的輕花衣服,防它滑下肩來,一隻手握著一炷香,香頭飄出細細的煙。有丫頭蹲在一邊伺候著,畫得比她小許多。她立在那裏,像是太高,低垂的頸於太細,太長,還沒踏到木展上的小白腳又小得不合適,然而她確實知道她是被愛著的,雖然那時候隻有她一個人在那裏。因為心定,夜顯得更靜了,也更悠久。
這樣地把妓女來理想化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釋是日本人對於訓練的重視,而藝妓,因為訓練得格外徹底,所以格外接近女性的美善的標準。不然我們再也不能懂得穀崎潤一郎在《神與人之間》裏為什麽以一個藝妓來代表他的“聖潔的Madonna”。
喜多川歌麿 《青樓十二時-申之刻》
歐洲各國的聖母,不論是荷蘭的,絲絲縷縷被著稀薄的金色頭發,麵容長而冷削,金的,玉的,寂寞的,像瑪琳黛德麗;還是意大利的,農田裏的,擺水果攤子的典型,重重的青黑的眉眼,多肉,多嬌;還是德國的,像是給男人打伯了的,凸出了談藍的大眼睛,於驚恐中生出德國人特別喜歡的那種活潑婉媚;美的標準不同,但是宗教畫家所要表現的總是一個天真的鄉下姑娘,極度謙卑,然而因為天降大任於身,又有一種新的尊貴,雙手捧了皇兒,將來要以他的血來救世界,她把他獻給世界。畫家無法表現小兒的威權智慧,往往把他畫成了一個滿身橫肉的,老氣的嬰孩。有時候他身上覆了輕紗,母親揭開紗,像是賣弄地揭開了貴重禮物的盒蓋。有時候她也逗著他玩,或是溫柔地凝視著懷中的他,可是旁邊總仿佛有無數眼睜睜的看戲的。
單隻為這緣故我也比較喜歡日本畫裏的《山姥與金太朗》,大約是民間傳說,不清楚兩人是否母子關係,金大郎也許是個英雄,被山靈撫養大的。山姥披著一頭亂蓬蓬的黑發,豐腮的長臉,眼睛是妖淫的,又帶著點瀟瀟的笑,像是想得很遠很遠;她把頭低著,頭發橫飛出去,就像有狂風把漫山遍野的樹木吹得往一邊倒。也許因為傾側的姿勢,她的乳在頸項底下就開始了,長長地下垂,是所謂“口袋奶”。蟹殼臉的小孩金太郎慣在她胸脯上,圓睜怪眼,有時候也頑皮地用手去撚她的乳頭,而她隻是不介意地瀟瀟笑著,一手執著描了花的撥浪鼓逗著他,眼色裏說不出是誘惑,是卑賤,是涵容籠罩,而胸前的黃黑的小孩子強凶霸道之外,又有大智慧在生長中。這裏有母於,也有男女的基本關係。因為隻有一男一女,投人在旁看戲,所以是正大的,覺得一種開天辟地之初的氣魄。
喜多川歌麿 《山姥與金太郎》
由此我又想到拉斐爾最馳名的聖母像, The Sistine Madonna抱著孩子出現在雲端,腳下有天使與下跪的聖徒。這裏的聖母最可愛的一點是她的神情,介於驚駭與黔持之間,那驟然的輝煌。一個低三下四的村姑,驀地被提拔到皇後的身份,她之所以人選,是因為她的天真,平凡,被抬舉之後要努力保持她的平凡,所以要做戲了。就像在美國,各大商家選舉出一個典型的“普通人”,用他做廣告:“普通人先生”愛吸××牌香煙,用××脾剃刀,穿××牌雨衣,讚成羅斯福,反對女人太短的短褲。舉世矚目之下,普通人能夠普通到幾時 ?這裏有一種尋常中的反常,而山姥看似妖異,其實是近人情的。
拉斐爾 《西斯廷聖母》
超寫實派的夢一樣的畫,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張無名的作品,一個女人睡倒在沙漠裏,有著埃及人的寬黃臉,細瘦玲班的手與腳;穿著最簡單的麻袋樣的袍子,白底紅條,四周是無限的妙;抄上的天,雖然夜深了還是談談的藍,閃著金的抄質。一隻黃獅子走來聞聞她,她頭邊擱著乳白的瓶,想是汲水去,中途累倒了。一層沙,一層天,人身上壓著大自然的重量,沉重清淨的睡,一點夢也不做,而獅子咻咻地來嗅了。
題名作《夜的處女》的一張,也有同樣的清新的恐飾氣息。四個巨人,上半身是猶太臉的少女,披著長發,四人麵對麵站立,突出的大眼睛靜靜地互相看著,在商量一些什麽。腳下的圓自的石塊在月光中個個分明,遠處有磚牆,穹門下恍榴看見小小的一個男子的黑影,像是生魂出竅——就是他做了這夢。
盧梭 《沉睡的吉普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