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波濤聲激蕩,烏雲飛卷雷公降。
方舟旋轉鳥驚鳴,心悵惘,失方向,水草連天燈不亮。
——《水仙子》 (詞)
社教運動以後,施惠雨除了教學以外,還負責學校廣播室工作。在廣播室兼職的還有一個電工,叫朱富安,他主要管修理擴音器材。
施惠雨在廣播室兩個月,製定了規章製度,培養了一批小播音員,這些播音員是從各個年級選拔出來的。語文水平和普通話都比較好,校園生活的稿件一般都是他們廣播,至於主要的政治性的社論往往是由施惠雨自己廣播。
除了培訓一批小播音員,施惠雨還從各個班級選拔一些作文寫得好的學生,指導他們如何寫班級裏、年級裏麵的通訊報道。這些小通訊報道就是每天廣播稿件的主要來源。不過這些稿件水平不一,還得經過施惠雨篩選修改。所以這一階段他忙得焦頭爛額,備課、改作業往往要忙到深夜,漸漸有些體力不支了。
前天,施惠雨發高燒,吃了藥也沒有好。昨天,感到喉嚨痛,校醫賀權給他打了消炎針,還是沒有好。今天一看,扁桃體發炎了,喉嚨腫得咽不下飯,隻能喝點糖水。侍校長、萬主任都來看了,勸去住院。施惠雨不願意,擔心課沒人上。萬主任說:“你放心的去,我來安排課。”
“不麻煩別人了,我還是在學校吃藥打針,過兩天也許就好了。”
“找人代兩天課是可以的,誰沒有生病的時候。再說,校醫室條件差,沒有好藥。扁桃體發言不去打青黴素是下不去的。還是到醫院好。”萬主任勸說道。
侍校長也力勸他到醫院去,並立刻去安排人護送他去鎮醫院,正巧語文組諸丘山上午沒有課,校長便讓他用自行車送去。
到了醫院,醫生看了,批評他扁桃體發炎這麽嚴重,都快化膿了,為什麽現在才來。便立刻安排他住院治療。當時是公費醫療,不要交現金,隻要辦個手續就行了。住上了院,醫生便立刻給他掛上了吊針,並送來了消炎藥片。
諸丘山一直看護他掛完了水,又端來開水,等他吃過了藥,才站起身來說:“我下午第一節還有課,現在得回去。下午上完課我再來看你。”
“你放心的去吧,下午不要來了,沒有事,我自己行,請你轉告學校領導,我很快就會好的。”
諸丘山又騎著車子回到學校,向領導把情況匯報一下。
皇白、柳紅聽說施惠雨有病住院了,下午兩人便連忙步行去醫院。從學校到醫院足有六裏路。他們走了一個小時才到。有人說,他們真傻,怎麽不坐車。不是他們傻,當時不要說公共汽車,連自行車都沒有。學校隻有總務處有一輛公共自行車,留急用,一般不外借,上午諸丘山騎的就是那輛車,算是急用,而且是領導安排的。此外,眾所周知的,就是學校還有一輛馬車,那是專供平時拉貨用的,在特別情況下才拉人。
施惠雨見兩個“師弟,師妹”來了,十分高興,精神立刻好多了。
皇白問:“高燒退了嗎?”
“掛了水,吃了藥,已經輕鬆多了。”
“想吃飯嗎?”柳紅問。
“吃了一點,隻是嘴裏沒味。”
“吃的是什麽?”柳紅又問。
“吃一點米飯和蔬菜。”
“喉嚨不好,最好吃一點米粥或麵條,容易下咽,也容易消化。”柳紅又說,她是學過幾天醫的,懂得一些保健知識。
原來,剛上大學時,柳紅是在平江醫學院學醫,半個學期了,學校體檢,她被發現是色盲,沒有辦法才轉到平江大學中文係。開始她對學中文不感興趣,後來在班主任的勸導和同學們的影響下,才將身心投入到學習中去。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端正了學習態度以後,她的成績便慢慢地上去了。畢業時成績已經很好了。
皇白說:“教研組人都說明天上完課來看你。”
“告訴他們千萬不要來。不要緊,又不是什麽大病。說不定明天我就出院了。”施惠雨一聽,有些急了。他知道目前大家都很忙,而且組內有好幾個年紀大的教師,步行六、七裏路到醫院來,來回豈不是要兩三個小時?他越想越覺得不能讓他們來。所以再次要求皇白、柳紅二人帶話回去,對他們表示感謝,勸他們不要來。
皇白提出晚上留下來看護他。施惠雨笑著說:“怎麽,你把我當作重病號啦,真是那樣,豈不完了嗎?年輕人有點小病算什麽。天不早了,我這裏沒有辦法留你們吃晚飯,趕快回去吧!”
臨走,柳紅又關心地說:“暫時吃點流質,多喝開水,有好處。”
施惠雨把他們送出病房,目送他們離開醫院。
與施惠雨同住一個病室的還有三個人。一個老頭姓張,是礦工,有矽肺病,喘得很厲害;還有一個也是老頭,姓呂,是農民,有哮喘病,還不斷地咳嗽;另一個是小孩,大約十來歲,不知姓氏,據說父母雙亡,跟他叔叔生活,這次住院是因為感冒引起了肺炎。
晚飯後,施惠雨沒事,便和兩個老人閑聊。老工人就是這鎮上人,今年六十四歲了,解放前就一直在煤礦上幹活,由於井下條件太差,工資又太低,上養不了老,下養不了小,生活極其艱難,終於落下了矽肺病。還好解放後退休了,還有養老金,還有公費醫療,放心了。
老農民,家住附近農村。解放前,家裏很窮,雇在地主家幹活,經常風裏來,雨裏往,傷風咳嗽從來不吃藥,時間一長,終於成了慢性氣管炎。年輕時還好一些,年紀大了,就扛不住了,變成了哮喘病。前幾年隻是冬天咳喘,現在春天夏天也喘。
小孩的叔叔在煤礦上幹,還沒有下班。施惠雨便幫他買了晚飯。飯後,又倒了開水,看著小孩把藥吃下去,摸摸孩子的頭已經不發燒了。晚上九點鍾,孩子的叔叔才下班到醫院來,這時孩子已經睡著了。
夜裏,兩位年老的病人不斷咳、喘的聲音很大,有時好像上不來氣一樣。有時帶有回嚨音,像野馬嘶鳴。施惠雨看著聽著心裏難受,好像自己也在憋喘,透不過氣一樣,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爬起來,問兩位老人要不要喝水,吃藥。老人說“不要”。他又回去睡,還是睡不著。大約在淩晨一點多鍾才迷迷糊糊睡著。說大約,是因為施惠雨沒有手表,病室內也沒有時鍾。所以也隻能是老丈人的嫂子——大嶽母(約摸)地猜了。
中央高官夫人和軍委的那個副主席炮製的“紀要”發表以後,國內便接連發生了有關黨和國家高層領導人的嚴重政治事件,同報刊上聲勢洶洶的政治批判相呼應。在全黨,在全國引起了強烈的震動,造成到處都有階級鬥爭的緊張空氣,造成人們以為中央果然出了修正主義的巨大錯覺。人們的思想亂了。
1966年5月4日,中央政治局在首都召開擴大會議,黨刊主編陳某人和那位夫人都參加了會議。會議主要議題是批判彭、羅、陸、楊,給他們扣上 “修正主義”的帽子。5月16日,會議通過了由康、陳負責起草的,經中央審批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通知》(即五一六通知)。
“通知”宣布撤銷1966年2月12日批發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組《關於當前學術討論的匯報提綱》(即“二月提綱”),並決定取消五人小組及其辦事機構。重新設立中央文化革命小組,隸屬於政治局常委之下。《通知》列舉《二月提綱》的十條罪狀,指責它的性質是:反對把社會主義革命進行到底,反對黨中央的文化革命路線,打擊無產階級左派,包庇資產階級右派,為資產階級複辟作輿論準備。是資產階級在黨內的反映,是徹頭徹尾的修正主義。《通知》對黨內和國內的政治形勢作了及其嚴重的估計,認為一大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混進了黨、政府、軍隊和文化界各級領導機關。他們是“一批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要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因此,“文化大革命”的任務就是要徹底揭露那些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所謂“學術權威”的資產階級反動觀點,徹底批判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思想,奪取在這些文化領域中的領導權。而要做到這些,必須批判和清理他們在各個機關裏的黨內代理人。這是為全麵發動文化大革命而確定的一套理論、路線、方針和政策,是指導“文化大革命“的綱領性文件。
5月18日,軍委那位副主席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第三次會議上作了長篇講話,引證了大量古今中外各種政變的曆史,說明 “世界政變成風” ,由此類推到黨內,聳人聽聞地製造中央內部有人搞反革命政變的恐怖氣象。他說: “最近有很多鬼事,鬼現象,要引起注意。可能發生反革命政變,要殺人,要篡奪政權,要搞資本主義複辟。” 並在會上提出“四個念念不忘”,即“念念不忘階級鬥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他的講話,極力鼓吹個人崇拜。
《“5·16”通知》尚未發表的時候,羊輝就從他的同學那裏,了解到其中的主要內容。由於上一次所傳的小道消息被證實,這一次他更大膽地近似公開地將消息在學校裏散布開去。王長新聽到後倍受鼓舞,積極整裝待發,準備投入戰鬥。
學校黨政要員也在密切地注意著形勢,焦慮地觀望著風雲。他們從報刊上也看出了苗頭,嗅出了氣味。但出於組織觀念,他們必須等待,聽從上級領導的指示,不敢貿然行動。
施惠雨住了三天院,回來後連忙到班上看望學生。學生們見老師回來了,都圍攏來問長問短。老師查問一下課程進度,問問學習情況,而後回到教研組,向同仁們問好,感謝為其代課的老師,交接一下教學工作。此後,又到教導處萬主任那裏銷假,感謝她的關心。萬主任叫他休息兩天再上課。他說:“不用了,我明天就去上課。”
6月1日,陳夫子所接管的《人民日報》發表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號召群眾起來進行 “文化大革命” 。第二天,該報又發表了首都大學聶元梓等人攻擊首都大學黨委和首都市委的大字報,開了向黨委開炮的先例。同時還發表了歡呼這張大字報的文章。這張大字報立刻在首都各大院校內形成反對和支持的針鋒相對的對峙兩派。
在社論和大字報的鼓動下,從首都開始,像一陣狂風吹向全國,許多城市大中學校的學生響應號召,很快掀起以學校校長、教師為對象的所謂“鬥黑幫”的浪潮,各種亂揪亂鬥的現象不斷發生,許多學校的黨組織陷於被動以致於癱瘓的局麵。
羊輝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得到了首都的情報。是從電台知道的,還是從他同學那裏知道的,不得而知。但據作者所知,有一條可以肯定,當時他絕對沒有私人秘密電台。羊輝把得到的消息首先傳給王長新,王長新又迅速地傳給學生。他認為幹革命就要抓住時機,抓住主動權,被動就會落後。
首都學生造反的消息,像流行性感冒一樣在東中校園內傳染開來。首先打噴嚏咳嗽的是那些肌體不太健全的學生,是挨過老師和學校批評處分的學生。他們認為發燒出氣的時候到了。
在教師隊伍中也有打哈欠流鼻涕的人。他們都是那些沒有辮子,沒有尾巴,自認為不屬於報紙上所說的牛鬼蛇神的人。這些人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對領導工作不滿,或者被領導批評過的人。另一種是政治熱情特別高,熱衷於運動別人的人。
王長新激動得夜不能寐。社論和聶氏大字報發表以後,他在做兩項工作,一是積極地和那些與自己思想認識相同的人接觸,縱談形勢,溝通思想,統一認識。二是仔細地思考排查學校領導資產階級的或者修正主義的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經過三天三夜的搜腸刮肚,檢索考證,上掛下聯,終於炮製出東中第一張大字報。他想和聶元梓媲美,心想即使不能像聶氏那樣在《人民日報》上那樣亮相,那樣光彩照人,那樣被中央高層讚揚,但他想自己足可以在《澎州市日報》上成為新聞人物,提升名氣。至於升官發財,作者知道他當時確實沒有這個念頭。為了顯出一枝獨秀,連平時不斷向他提供消息的羊輝也不知道他寫這張大字報。直至大字報在校園貼出來,羊輝才和大家一起知道這一爆炸性新聞。為此,羊輝差一點氣暈過去,血壓起碼上升50個水銀柱。
羊輝想,平時我待你王長新不薄,有什麽好消息都告訴你,可是這樣的大事、好事你卻瞞著我,好吃的東西怎麽能獨吞,太不夠朋友了!羊輝又想,我是東中名副其實的“情報處長”,市內的,省內的,甚至首都的情報我都能搞到手,在東中2000多師生中我都是第一個發布新聞的人物。可今天王長新的大字報,我卻不能第一個知道,太沒麵子了!他想。不讓我在大字報上簽名也就罷了,總不應該瞞著我,不讓我事先知道啊,太令人生氣了!他想自己單獨寫一張,但又考慮材料都被王長新搶先采用了,一時找不到新的材料。況且,即使再寫,也算不上第一。他真是越想越生氣,越生氣越想。
傅從向來是喜歡附從的,特別是好話好事他從不放過,一定得緊緊粘上。在批《海瑞罷官》的時候,由於迷霧重重,撲朔迷離,他沒有能夠附從上正確意見,已經懊悔十幾回了。這次,聯係到《人民日報》社論和首都的大字報,他肯定王長新是正確的。他想,如果王長新事先和他商量,他肯定會讚同,會共同簽名的。可是王長新卻瞞著他,太不義氣了!他越想越生氣,心想,我偏要在上麵簽名,絕不能讓你王長新獨出風頭。想到此,他立刻跑回辦公室拿了筆,在王長新的大字報下麵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簽完才發現,王長新用的是毛筆,自己用的是鋼筆,王長新的名字顯得粗壯,黑亮,而自己的名字顯得瘦弱,慘淡。看上去很不相稱。他想:“媽媽的,不管怎樣,我粘上了!”
課間的時候,許多老師,學生都圍著、擠著看王長新貼在東中校園裏的第一張大字報。許多學生說“太稀奇了,從來沒見過。”許多老師說“太大膽了,東中第一人。”
“不是第一人,下麵還有一個傅從。”李士茂糾正說,他看得很細,連用鋼筆簽字的傅從他都看到了。
“久違了,從1957年到今天,十年了,在我們學校又出現了大字報。”黎清晨看了一眼,歎息說。不知是感歎還是讚賞。
待圍觀的師生散去以後,學校領導也都圍到大字報前觀看,由於事關於己 ,他們看得十分仔細。
大字報的標題是:《責問東山中學黨支部》。大字報開頭說:“我觀察了很久,研究了很久,考慮了很久,決定向黨支部提出以下疑問:”這幾句話,說明這張大字報醞釀已久,是經過調查研究,深思熟慮才寫出來的。
疑問一共有八條:“一、尤天罡流氓犯罪,為什麽那麽長時間沒人揭發?二、‘四清’運動真正清了嗎?領導全是幹淨的嗎?三、學校裏的地富反壞右為什麽長期占據重要位置,而不清除出去?四、學校裏的教學改革為什麽長期推行不起來?五、學校和周邊工農關係一直不好,夜夜安排人值班,防他們像防賊一樣,為什麽?六、批判《海瑞罷官》在我們學校一直搞不起來,為什麽?七、中央五·一六《通知》發布後,學校為什麽按兵不動,不積極宣傳?八、《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發表後,黨支部為什麽沒有一點行動,為什麽?以上疑問請黨支部向全校師生解答。“
大字報列舉了黨支部八大罪狀。古往今來,都是用“八大罪狀“給那些罪大惡極的人定罪的。
校領導看完大字報以後,心裏都感到堵得慌。“八大罪狀“,有些是因群眾不了解情況,發生了誤解。有些情況,則不便解釋。還有些情況,完全是懷疑。怎麽辦?黨支部研究決定采取兩項措施。一、先把大字報取下來,以免引起學校混亂。二、讓向秘書和團委書記胡新憲找王長新談談,回答他大字報中提出的疑問。因為王長新是團委委員,所以特地安排團委書記參與談話。
王長新見大字報被揭下,很不高興。因為這是他孕育很長時間的產兒,剛一出世,就被別人抱走,他如何不生氣,如何不心疼。接著又見組織找他談話,他更是生氣。他想拒絕不談,又考慮到自己畢竟是共青團員,還是學校團委委員,應該有組織觀念。最後還是到秘書室去了。
向秘書見王長新來了,很客氣。叫他坐下,並親自給他倒一杯開水,還特地放了茶葉。秘書說:“你的大字報我們都看了。歡迎你給黨支部提意見。”
“既然歡迎,為什麽又把大字報揭掉?”王長新氣呼呼地說。
“我們認為這種方式不太好。”團委書記說,他說話向來直率,不會拐彎抹角。
“有什麽不好?”王長新不認為有哪些地方不好。
“這樣做會影響學生,造成混亂。”向秘書耐心地向他解說。
“首都大學能貼大字報,為什麽我們這裏不行?”
“他們是大學,我們是中學。大學生比中學生政治成熟,有分析辨別能力。”秘書還是耐心地說。
“我們不能輕視中學生的能力,他們有是非觀念,有政治熱情。”
秘書還是說服不了王長新。
“有是非觀念,不一定能分清是非。有政治熱情,不一定有正確行動。”胡新憲說。他不讚同王長新的觀點。
“我們還是來回答你提出的八個問題吧。”秘書想把談話引到主要問題上。
“不是我的問題,是大家的問題。”王長新不願承認大字報所提出的一些問題是他一家之見。
“好,就算是大家的問題吧。關於尤天罡的問題,不是支部沒人揭發,沒有鬥爭。事情的產生、發展、到暴露都有一個過程。我們是有鬥爭的。”秘書向他解釋。
“最後還不是教育局來解決的嗎?”
“是教育局來解決的,也必須由教育局來解決,因為尤是局管幹部。但如果沒有我們揭露,教育局又如何知道。”
“真的嗎?誰揭露的?”
“是我揭露的!”團委書記一直不願披露這個問題。但今天被王長新逼得沒有辦法。
王長新聽了,對這個問題沒有再發表意見。
“第二個問題,關於‘社教運動’即(’四清運動’)整個過程你都參加了。搞了半年,群眾是被充分發動起來了,也提了好多意見。對這些意見,有關領導都作了回答。所有幹部,不管問題大小都作了檢查。最後都通過工作組和群眾代表審查,作了鑒定,當時你也是代表之一。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秘書平心靜氣地和他說。
“當時中央說95%的幹部是好的,說明還有5%是不好的,是壞的。我們學校的那個5%在哪裏?” 王長新依然懷疑東中的社教運動不徹底。
秘書覺得好笑,認為他在政治認識上仍是幼稚的,便對他說:“中央的95%和5%是估計,是就全國而言。落實到每一個具體單位,每一個基層,並非都是這個比例。”
秘書的話雖然未完全說服他,但對第二個問題他也沒有再說什麽。
“第三個問題,關於地富反壞右沒有被清理仍占重要位置問題。說實話,對他們的處理是按方針政策辦的。在社教運動中,這些人也受到了批判,有幾個又重新被戴上了帽子。這些你也是知道的。對他們,黨一直是強調給出路政策,讓他們在社會上發揮一點作用。至於說把他們安排在重要位置,我們想了又想,似乎沒有。”
王長新對秘書的回答很不滿意。
談到批《海瑞罷官》,秘書說那一切都是按照上級指示辦的。至於《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發表後為什麽沒有立即行動,秘書說,那也是在等待上級指示和布置,拿出具體的方針政策。
王長新認為秘書和團委書記今天找他談話是批評、是駁斥、是辯解,毫無誠意。是從實質上否定了他的大字報。否定了大字報,也就等於否定了他的革命行動。在這一點上,他想絕不能讓步,一旦讓步,與自己不利,其後果不堪設想。
談話以後,向秘書和胡新憲都感到效果不好,把情況向校長、書記匯報了。他們共同分析了王長新的思想情況,認為他已經決意要步聶元梓的後塵。嚴重的是,恐怕學校不僅僅出一個王長新,還會有趙長新、李長新,現在已經發現傅從在大字報上簽字了。
羊輝見王長新的大字報已被校領導揭下,又聽說被秘書喊去談話,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高興。心想,臭小子,事先不和我商量,現在闖了禍,活該!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同時十分慶幸自己沒有在大字報上簽名。
傅從聽說大字報被揭了,王長新被領導找去談話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他在心裏罵自己:王八蛋,全語文組人都未動,你為什麽迫不及待,搶著在那混賬東西上麵簽名。
“傅從,聽說你也在大字報上簽名了。好,真棒。請問大字報寫了哪些內容?”羊輝知道傅從匆匆忙忙去簽了名,現在又見他坐立不安,便笑眯眯地故意地問。
“什麽內容?不就是向黨支部提意見嗎?”他確實沒有細看,也沒有從頭看到尾。甚至連標題中的“責問”兩字也沒有看清,隻看到了“問”字,而沒有看見關鍵的“責”字。現在聽羊輝一問,卻說不出子醜寅卯。
大家見傅從一副倒黴的尷尬相,都憋不住笑出聲來。羊輝說:“我都不屑於跟在王長新屁股後麵跑,你倒想攀附驥尾升天,好笑,好笑,好笑······。”接連說了五、六個好笑,傅從感覺心上被紮了五、六針。
“小傅,作好思想準備,等領導找你談話。”商揚老師提醒他。
“當初我怎麽教出你這樣的笨蛋!”黎清晨老師對他這個高中時的弟子有些生氣。
傅從聽了商揚的提醒,便惴惴不安地等待領導找他談話,連飯都無心去吃。可等了一天也沒有哪位領導來找他,心裏想:可能因為自己是用鋼筆簽的名,領導沒有看見。想到這裏,心裏稍微安定一點,便回家去了。
王長新從 秘書室出來以後,數學組有好幾位老師關心地問他情況,他憤憤地說:“校領導壓製民主。‘四清‘運動剛剛過去兩個月,他們就不讓提意見了。”
“真的不讓提意見了嗎?”教研組長黃少傑不相信。
“讓提意見,為什麽要揭大字報?”
“你可以直接找領導提意見,為什麽要用大字報呢?”黃少傑又說。
“大字報也是一種形式嘛!”卓誌升老師說。似乎是肯定了王長新的做法。
王長新並不感到自己的做法有什麽不妥,他對照一下聶元梓,認為出發點和行為都是一致的。聶元梓是正確的,為什麽我是錯的?聶元梓被報紙表揚,為什麽我卻被批評?他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委屈。想找聶元梓談談心,或者取取經,可惜路途遙遠,又不認識,無人搭橋,無法聯係。他想即使自己一個人也要幹下去。幹革命就得有勇往直前的精神,甚至不怕坐牢,不怕殺頭。我們許多革命先輩都是這樣嘛!為了壯大自己的力量,他開始走出了自我,在校園內尋找誌同道合者。
施惠雨聽說王長新貼出了大字報,想看看是什麽內容,但沒有見著,向別人打聽,有的說不知道,有的說知道一點。有的說隻知道列舉學校領導“八大罪狀”,但不知道具體內容。沒有別的辦法,施惠雨隻好親自去找王長新問問詳細情況。
王長新見施惠雨來找他,喜出望外。他正準備尋找誌同道合者,就有人找上門來了。
施惠雨詢問大字報的情況,王長新以為他對此感興趣是件好事,便眉飛色舞地向他作了介紹。
誰知施惠雨聽了直皺眉頭,一言不發。王長新征求他的意見。他說:“社教運動剛結束,問題不都解決了嗎?”
“沒有解決!你想如果真的解決了,中央為什麽還要發五·一六《通知》,為什麽還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王長新啟發施惠雨去考慮。
“不斷地搞運動,我們國家還搞建設吧,我們學校還搞教學吧?”施惠雨不讚同再搞運動。
“書呆子,你想國家要變修了,資產階級要專政了,還搞什麽建設,還搞什麽教學?”
“還是不搞的好,社會安定,才能發展生產,人民才能改善生活。”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現在革命是第一,階級鬥爭是第一。你作過憶苦思甜報告,難道忘記了過去嗎?列寧說‘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王長新堅持自己的看法,向施惠雨敲警鍾,希望使他清醒過來。
但施惠雨不清醒,他說:“我們國家建國以來,在社會主義建設上,在科教文化發展上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為什麽要把它搞亂?”
“不是我們要搞亂,是中央有人要搞修正主義,要篡黨奪權。”
“聳人聽聞,領袖威信那麽高,中央領導大都是領袖的戰友,一起出生入死,打下了江山。誰會冒天下之大不韙,誰有那麽膽量搞破壞?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施惠雨連說三個“不信”。並且力勸王長新:“不要頭腦發熱,聽信謠言!”
王長新說:“你真是木頭腦袋,不開竅。你為什麽不看看《人民日報》社論和評論?”
“我隻相信自己的直覺。我有自己的腦袋,它會思考。”說罷,施惠雨拂袖而去。
“你會走錯路的,將來會懊悔的。”王長新望著施惠雨的背影說。
施惠雨不在乎王長新在後麵叫喊什麽,他憤憤地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躺,想休息一會,可是怎麽也睡不著。於是他起身寫道:
本是民安國運昌,無端激起大風揚。
年年運動人人動,生產科教受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