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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風雲變幻

(2023-11-21 09:03:50) 下一個

雞啄食,鴉遊河,天上秋雲變幻多。蟋蟀夜中歌古調,鶺鴒枝上唱新歌。

       ————《搗練子》

東山中學在反壞鬥爭以後,有三個月領導班子處在不健全的情況下。黨務工作和行政工作都由果校長一人承擔,整天忙得抓頭撓腮。為此,他已多次向教育局請求,速派書記來校主持工作。教育局經過多次研究,並報請市委批準,決定由果正任東中黨支部書記,兼副校長。教育局組織科科長侍衛中調任東山中學校長。曆史教師仇寧任總務處副主任,作為惠立孝主任的助手。至此學校領導班子調整充實完畢。學校師生的情緒也慢慢穩定下來。反壞鬥爭的不良影響也漸漸地消失。

自然界總是這樣,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周而複始。冬天過去了,春天總會到來;春天到了,燕子總會飛來;花開了,蝴蝶總會采蜜。不管是天幹水澇,地震星墜,鳥獸蟲魚,仍然要談情作愛,生兒育女。誰也阻止不了,古今中外,概莫如此。

 東山中學的反壞鬥爭,雖然如雷霆震怒,一時震得人心惶惶,但是終歸雨過天晴。校院仍是花開花放,樹上仍見鳥飛鳥鳴。學生又書聲朗朗,教師又談笑風生。

 王左圖已經二十六歲,但還未婚娶。過去他睜大眼睛在學校搜尋,無奈女教工不多,況且又都是徐娘半老。東中遠離市區,地處礦山,也無機會接觸外地女性。學校雖多女生,但他認為自己是共青團員,不敢妄加多想。後來在反壞鬥爭中,他很慶幸自己當初沒有產生邪念。今年他見學校分來許多新老師,內中頗有幾個令他心動的女教師。於是他便暗暗了解,誰是名花有主,誰是待字閨中。終於他得知杜蓮尚無人問津,心中大喜。但他又不敢驀然接觸。他還得進一步作深入了解,看看杜蓮的政治背景,家庭社會關係,以及個人的政治思想覺悟。因為這會關係到一個人的政治前途,尤其是像他這樣的共青團員,高校時的學生會幹部,更是馬虎不得。可是還沒有等他完全了解清楚,學校便發生了那場反壞鬥爭,在那種環境下,他不得不偃旗息鼓,全身心投入鬥爭,以爭取政治上的得分。

 現在風平浪靜了,王左圖那點戀情又甦醒了。但他仍未失去政治上的警覺,他還得先完成杜蓮的政審工作。杜蓮不是共青團員,這一點他早就知道,因為幾次團員開會,都沒有杜蓮參加。但一個大學生,為什麽不是共青團員,這一點他不了解,既使他納悶,又使他懷疑。於是他就像一隻蝴蝶天天繞著那朵牡丹花在飛,既不敢落下,又怕被別的蝴蝶占領。所以他想抓緊時間,進行他的調查工作。但他現在隻是一個普通教師,無法接觸學校的機密檔案,他想向秘書是管檔案的,又是黨支部委員,肯定了解每個教工的家庭情況和社會關係。想到此,他便想方設法多和秘書接觸。但向秘書這人覺悟高,嚴守機密,嘴上好像有鐵將軍把門,有關機密的事,一字不漏。有一次,他拐彎抹角地問:“向秘書,今年分到我校的新老師大多數都是共青團員,為什麽還有兩三個不是團員?”

“為什麽?我不知道。”秘書回答。

“是不是他們的家庭有問題?”

“不能這麽說,也許他們自己沒有申請。”秘書產生了警覺。

“共青團是青年的先進組織,哪有不申請的。”王左圖還想套出一點情況。

“這得問他們自己去了。”秘書不知道這小子目的是什麽,他保持住警覺。

 王左圖見從秘書那裏問不出情況,隻好作罷。他又想到當初尤書記在全體教師會議上說過“今年分來我校的新老師,都是我從教育局一個一個挑選出來的。”他想既然是挑出來的,肯定沒有問題。但他又想,尤書記不是東西,他的話不能當真。不過他又想起秘書那句話“也許他們自己沒有申請呢”。如果自己不申請,也算不了政治問題。過去他大學的同班同學中也有四分之一不是共青團員。他們隻是埋頭讀書,對政治沒有熱情,也算不了什麽大問題。想到此,他似乎放心了。決定找機會和杜蓮接觸,開始他的“獵狐”計劃。

 女人的嗅覺是敏銳的,眼光是犀利的,心靈也是狡猾的,好像這是天生的素質。杜蓮見王左圖有事沒事常往數學組跑,來了以後,又常常走到杜蓮辦公桌前,有話無話要說上幾句,或者在附近辦公桌上翻學生的作業本,說是想了解了解他班上學生的數學成績。不過在翻作業本時眼光常瞟向杜蓮,臉上還堆滿了笑容。杜蓮忽然覺得這種眼光就像賈寶玉在看林黛玉一樣。想到此,她忽然臉紅了。那天晚上,杜蓮遲遲不能入睡,她想自己已經二十四歲了,父母早就催她找對象了。但由於剛走上工作崗位,工作沒經驗,業務不熟悉,因此她確實還沒有來得及考慮個人問題。可是現在卻有人主動向她眉目傳情,她該怎麽辦?她告誡自己:“莫急,莫急!得先了解了解這位公子哥的情況再說。終身大事,絕對不能草率。”於是從此,她在王左圖麵前越發顯得莊重而嫵媚,一方麵牽著對方的魂,一方麵又在暗地進行觀察調查。

 不過,個人思考的問題常常會被國家思考的問題擠扁,擠得沒有空間。因為人是社會的人,永遠跳不出大的環境。在王左圖準備打開攻勢之前,又一個社會運動開始了。

 多米尼加劫難多,

 又聞老虎動幹戈。

 美洲大海怒潮起,

 中國聲援擊惡魔。

 這首詩是施惠雨為支持多米尼加共和國人民反美鬥爭而作的。

 多米尼加位於加勒比海中,與古巴為鄰。都處在南北美洲之間,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美國想稱霸世界,對這個地方垂涎已久。但除了波多黎各被其侵占外,此處其他諸國都與美國抗衡。尤其是社會主義的古巴,像一根硬骨頭埂塞在老虎的喉嚨,嚼不碎,咽不下。為了進一步封鎖打壓古巴,老虎又想侵吞多米尼加。因此,激起南美洲和加勒比海諸國人民的激烈反對,掀起了反美怒潮。中國人民一貫主持正義,反對侵略,維護世界和平。因此,中國人民政府發表了嚴正聲明,堅決支持多米尼加和拉丁人民的反侵略鬥爭。聲明一發,便得到了全國人民的熱烈響應,各地紛紛集合,遊行示威,聲援多米尼加人民的鬥爭。

東山中學自然也不例外,和全國一樣,先在校內召開全體師生大會,而後集隊上街遊行。書記、校長、主任都走在隊伍的前麵。隊伍從東山村穿過,經礦山工人住宅區,再到礦區,最後到達山頭鎮。在鎮裏轉了一圈,沿途吸引了成千上萬群眾。團委書記胡新憲,政治教師康安泰,物理教師王左圖,分布在遊行隊伍的前中後三個地段,負責帶領師生呼喊口號。王左圖一到政治運動,就像喝了燒酒一樣,興奮不已。等到遊行結束,他的喉嚨都喊啞了。回到學校接連喝了兩大杯水,嗓音還沒有變過來,嗓子還隱隱作痛。他隻好又跑到醫務室要了一包喉症片。杜蓮見王左圖在遊行中慷慨激昂,精神煥發,政治熱情那麽高,不禁暗自高興。

 施惠雨雖然平時不愛多說話,但今天也是十分興奮,一路上跟著大喊口號,一句也沒有落掉。回到校,雖感疲憊,但還是寫下了上麵那首詩,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態度。

 世界上隻要有帝國主義,霸權主義存在,人民就不會安寧。美國在侵略多米尼加不久後,又把魔爪從拉丁美洲伸向東方,伸到越南。通過扶植傀儡政權,搞分裂活動,發動南北戰爭,企圖消滅越共,占領越南,威脅中國。中國黨和政府當然不會坐視不管。於是再次聲討,並發動全國人民聲援越南,抗擊侵略。於是學校開動了宣傳機器,發出師生們的正義之聲。黑板報和宣傳欄內刊載了師生們批美援越的詩文。作者當時抄了幾首詩,現在還保存在日記本內。現抄錄兩首如下:

 其一:《斥美侵略》(五律)作者 晁開

 虎狼侵印支,戰火又東移。

 豢養吳家犬,撕傷越共旗。

 山河遭割裂,黎庶受淩遲。

 不義天人怒,狂徒共擊之。

 其二:《臨江仙》(詞)作者 諸丘山

侵越美軍燃戰火,雲翻煙卷天紅。人民奮起鬥頑凶。北方鼓震,旗舉有胡公。

中越友情深似海,山山水水相通。支援兄弟共彎弓。驅除狼寇,南北兩英雄。

 國際上有風雲,國內就會有雨霧。為了反帝反修,鞏固無產階級政權,多年來我國采取了許多有力措施。從1963年開始的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到了1965年便運動到了城市機關學校。這年秋天,由省市兩級政府組建的 “社教工作隊” 開進了東山中學。學校因為反壞鬥爭出了名,上級領導自然不放心,處處要給予關心和照顧。

 駐東山中學工作隊的隊長名叫陸萬樞,原是江陵市某區宣傳部長。副隊長是澎州市文化局副局長李嘯言。此外還有三個隊員,一個叫孫可,還有一個叫曹興,第三個叫馬也夫,乍聽起來有點像蘇聯人的名字。

 工作隊進校以後,東山中學反壞鬥爭後剛剛平靜下來的水塘又激起了波瀾,教師們剛定下來的心境此時又搖動起來。那些有點曆史問題的老運動員又在坐立不安,開始提心吊膽過日子。

 和往常一樣,工作隊首先召開全校師生大會,宣傳方針政策,強調組織紀律。要求大家端正態度,一麵積極參加運動,一麵認真做好本職工作。

 和往常不一樣的是這次據說運動對象是領導班子。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內容主要是“清政治,清經濟,清思想,清組織”,所以也叫“四清運動”。話雖這麽說,但有經驗的老師都知道,差不多所有運動到最後都會運動到群眾頭上。所以大會以後,多數老師心裏仍然像十五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隻有新來的那些教師沒有思想負擔,該吃的吃,該笑的笑,覺得東中又該熱鬧了。

據說這次運動是國內反修防修,挖修正主義根子的一個重大戰略決策。聽說中央已經挖出來幾個“黨內的修正主義分子”,受到了批判撤職。而且已公布了一些試點單位“被階級敵人纂奪了領導權”或“幹部被和平演變”的典型材料。所以這次運動,不僅群眾中有人不安,領導幹部中也有吃不好,夜難入寐的。隻有像王左圖、卓誌升、王長新、羊輝那樣的青年教師見此十分高興。他們覺得又有大顯身手,充分表現自己的機會了。

 反修防修,就是要首抓階級鬥爭。抓階級鬥爭,就是要搞思想教育。思想教育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抓憶苦思甜。過去紅軍、八路軍是一直這麽搞的。這一搞,便提高了官兵的階級覺悟,明確了政治方向,增強了團結,提高了戰鬥力,終於打敗了日寇,趕走了蔣介石,解放了勞苦大眾。

 工作組進校以後,首先對全校教工的階級成分進行了摸底排隊。這個底都在學校黨支部辦公室的檔案櫃裏。向秘書最熟悉,因為每次運動他都要翻閱幾遍,各個職工的家庭情況,他早已爛熟於心了。所以這個底隻要把秘書找去匯報一下就行了。難就難在如何了解教工們的現實思想。尤其是新分配來的一些教工,他們眼前的思想狀況,連書記和秘書都不太清楚,這隻有深入群眾才能了解清楚。

經過了解,工作組發現在新教師當中有幾個工農出身的人在舊社會家境十分貧苦,是階級教育的好材料。於是工作組與校領導商量在教工中召開憶苦思甜大會。

在大會上首先發言的是政治教師汪月輪,他說“解放前,家裏七口人,隻有兩畝地。收的糧食隻夠吃四個月。沒有辦法,隻有租地主的地種,一季下來,除了交租糧,所剩無幾了。沒有辦法,隻好以山芋、胡蘿卜、南瓜、白菜充饑。兄妹五個,隻有他和弟弟在解放後才上了學,讀了書。若不是共產黨,不要說上大學了,連學校門也進不了······。”

 王長新說:“父母死得早,家裏窮,無人撫養,便被送到了澎州市舅舅家,兩淮戰役時差一點被飛機炸死。”

 許台成說:“父親兄弟三人,一個外出逃荒不見了,是死是活不知道,一個家中養不起送人了。隻有父親守在家裏,靠雇工給地主扛活過日子。解放後才分得了土地,有了生活依靠,他也才有機會上學讀書,竟然大學畢業。”

 在這次憶苦思甜活動中,最大的發現是施惠雨。原來人們以為他文質彬彬,不言不語,除了課堂上麵對學生滔滔不絕,其餘時間很少和人說話,也不愛與人交往,整天鑽在書本裏。所以人們都以為他出身於書香門第。誰知通過憶苦思甜,人們才發現他的家庭在舊社會苦大仇深。

 清光緒三十三年,蘇北大水,春秋兩季顆粒無收。施惠雨的祖父母便帶著兩個兒子外出討飯,結果施的祖父與小叔都病餓而死。祖母在無任何人的幫助下,背著祖父的屍體到湖坡上掩埋了。其時施惠雨的父親隻有七歲。第二年,祖母又帶著孩子二次出去逃荒。這次祖母到了一個地主家裏當了一個傭人,孩子也就在地主家吃一口殘羹冷炙,經常遭受地主婆的白眼與責罵,又過了一年,施惠雨的三叔祖父找到那個地主家把施惠雨父親接回家。從此一個九歲的孩子便寄人籬下。在施惠雨父親十歲時,小時候所訂的娃娃親家,生活也無法支持下去了,要逃荒去了。便把施惠雨的母親送到施家,作為童養媳,其時也僅有十二歲。從此兩個小孩便依靠著一個同樣貧苦的伯父生活,直到十八歲成婚,才分開獨自生活。後來在日本鬼子入侵中國時,施惠雨祖母又被日寇放火燒死。父親懷著滿腔仇恨,參加了抗日遊擊隊,土地改革時又當了鄉農會主席,領導農民分田分地。解放後,施惠雨才有條件讀書,得以上大學。所以他上學以後,便如饑似渴的讀書,以致有些老師同學認為他是走白專道路,不問政治,所以在學生時代他連共青團都沒有入上,於是更有人認為他是一個思想落後的青年。這次四清工作隊進校,發現了這個典型,決定用他來教育全校師生,同時也提高他本人的覺悟,將他從政治的沉睡中喚醒。

 工作組陸萬樞組長親自找施惠雨談話,激發他的階級覺悟,並要求他在全校師生大會上憶苦思甜,訴說苦難家史。但他不願在大庭廣眾之下訴苦,便極力推辭。而陸組長卻緊緊抓住這個典型不放,三次找他談話,極力勸導下,最後,施惠雨隻好點頭答應了。

 施惠雨的憶苦思甜報告教育了廣大師生,好些學生聽了都流淚了,他的報告也教育了自己,改變了自己。同時也清除了別人對他的誤解。

 憶苦思甜以後,工作組便發動群眾揭發校領導的問題。按照社教運動的“五反”內容對照,在經濟上群眾沒有提出什麽意見,經查賬也沒有查出什麽問題。在這個方麵有點問題的是尤天罡,沒有等到“四清運動”到來便被抓走了。據說那人也隻是好吃好喝,還有好那個。確實是一個腐敗分子,但還算不上貪汙犯。

 群眾的意見集中在“官僚主義”上,群眾認為黨支部成員過去不能堅持黨的原則,不能互相監督,對尤天罡的罪行不能及時揭發,以致造成嚴重後果,惡劣影響。甚至有人質疑在“腐化問題”上,校領導們是否“同飲一杯羹”。這話多半是對官僚主義的憤怒,若真是同流合汙,也許在那場驚天動地的反壞鬥爭中,都得和尤天罡一起到那吃飯不要錢的地方去了。

 人們對果書記的最大意見是膽小怕事,不敢擔當責任。身為學校的第二把手,過去事無大小都要向尤天罡請示,以致尤天罡膽子愈來愈大,乃至胡作非為。

 談到此,黎清晨確有自己的見解,他在語文組討論會上說:“你們不能責怪果副書記,他有他的苦衷。過去在市裏某中學,他因處理學生戀愛問題,導致學生自殺,因而受到了降級處分,被發配到澎州市的東北利亞。他如何不謹小慎為,處處小心為上。俗話說‘一朝被蛇咬,見到井繩拔腿跑’。”

“我認為這不是開脫責任的理由。既然是學校的主要領導之一,就要擔當責任,該幹的事就得幹。俗話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羊輝談了自己的看法。

 “不管怎麽說,工作不得力,不主動都是錯誤的。這一點必須向果書記提出。”商揚發表了自己的意見。

 施惠雨剛來校不久,對學校幾位領導都不熟悉,所以隻是豎著耳朵聽,卻談不出自己意見。

工作組副組長曹興也參加了語文組討論會,他想讓施惠雨談談自己的看法,他望了施惠雨好幾次,施惠雨都沒有反應。於是曹興不得不點名讓施惠雨發言。他先嚇了一跳,後來見曹組長直直地望著他。他便囁囁噓噓地說:“對不起,實事求是地說,我到校時間不長,不了解情況,不好隨便發言。”

曹興想,這個人通過憶苦思甜,怎麽還像一個書呆子?便對施惠雨說:“你就談談對剛才幾位老師發言的看法罷。”

“他們大概了解情況,說的可能都有道理,我沒有意見。”

這幾句話等於沒說。曹興歎口氣,隻好作罷。

侍衛中校長過去長期呆在機關,接觸基層群眾少。現在剛到學校,情況還不太熟悉,和群眾見麵也少。又因個子長得高,走路仰著頭直往前走。人們說他脫離群眾,眼睛隻看天上,不看地下。說他不在食堂和群眾一起就餐,卻把飯端到寢室,閉門索居,自我品嚐,不願與民同樂。侍衛中聽到這個意見後,覺得問題嚴重,確實應該引起重視。於是他立刻改變了自己的習慣,有時間便多往教研組跑,多和教工拉家常。吃飯時也在食堂內與大家一起用餐,一起洗碗刷碟,一起說說笑笑。人們都讚揚他“聞過即改”。

對教導主任的意見不少,但歸納起來,主要也就是三條:

第一,她好抽煙,還經常捧個小煙管。結論是“女人抽煙,不成體統。”

第二,好打扮,年近半百,還打扮幹什麽。結論是有嚴重的資產階級思想。

第三,抓女生工作,而遲遲不知尤天罡的鹹豬手早已伸向女學生。結論是工作失職,或是知情不報。

對於這三條,我們的李老杠另有看法。他在小組會上開宗明義地講:“我認為前兩條意見有些不公正。女人抽煙不成體統,難道男人抽煙就成體統嗎?分明是歧視女同誌。我是禁煙主義者,我主張男女都不要抽煙。第二,若說打扮就是資產階級思想,難道叫我們的主任天天披頭散發,邋裏邋遢,滿身煤煙油垢,像瘋婆子一樣在師生麵前晃來晃去嗎?那樣好看嗎?“杠子頭的發言,不同凡響。連工作組的同誌都感到愕然,但又說不出他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許台成聽了以後,摸摸腦袋說:“老李,你這個發言到底是肯定還是否定,到底是諷刺還是讚揚?“

“自己想去吧!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老李不願多作解說。

翟方研聽了一頭霧水,想來想去弄不明白杠子頭說話的真實意圖。

團委書記胡新憲本來算不到校領導之列,但因為他是黨支部委員,所以也得洗洗澡,運動運動。群眾對他提了兩條意見,一是不成熟,經常和青年學生搞在一起,二是跟著校長書記跑,叫幹什麽就幹什麽。

李老杠聽了以後,差一點 笑了出來。他想這個提意見的人太無知了,不過這種話太刺激人了,他沒有說,隻是反問了兩句。他問:“團委書記不和青年學生在一起,難道和老頭子在一起?不跟校長書記跑,難道跟馬車司機後麵跑?”

許台成聽了,用手碰一下坐在身邊的柳紅,柳紅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工作組同誌見了也無可奈何,隻是說:“各抒己見,各抒己見,什麽意見都可以提。”他的話似乎是對所有人說的,不過他還是特意地望了李老杠兩眼,認為這個人簡直是個怪物。

向秘書是管全校職工檔案材料的,又是黨支部組織委員,經常會找教工談話,了解情況。因此群眾對他的意見很大,羊輝是個臭嘴巴,曾經在教研組就說過:“我們在向秘書跟前,赤條條的,一絲不掛,什麽秘密都沒有。“這個話傳到前書記尤天罡那裏,被尤找去狠狠地訓斥一頓,批評他是對黨不滿。嚇得他嘴巴老實了一個月。幸好,後來尤天罡被抓走了,他又認為自己的說法是對的。這次四清運動,他想得敞開思想,解放嘴巴,好好說話,給向秘書洗洗熱水澡。

運動進行了兩個月,發動群眾,像過篩子一樣,把東山中學大小幹部都篩了一遍。雖沒有篩出走資本主義當權派,但都洗了澡,理了發,修了腳,身上塗上了防護油。

群眾雖不是運動的主要對象,但經過憶苦思甜,自我批評,也都在澡堂裏泡了幾天,去去汗,除除灰,有的還搓下一層老皮。有幾個有曆史問題的人,又被剃了頭,刮了胡子,打了屁股。有的甚至被重新戴上四類分子的帽子。從而證明階級鬥爭是存在的。有人在四清運動結束時寫了一首詩:

神州大地又雷鳴,全國城鄉搞四清。

幹部持身需自正,鬥爭永遠在征程。

偉大的哲學家研究指出:勞動創造了人。

偉大的革命家研究發現:勞動改造了人。

由此可以證明:勞動是人類的第一需要。

按理講,知識分子的腦力勞動也是一種勞動。但科學家說了腦力勞動隻鍛煉發展了大腦,而體力勞動不僅可以促進大腦的進化,而且可以增強人的筋骨,提高人的體質。思想家還指出勞動可以改造思想。

 “四清“運動以後,教師們雖然受了洗禮,提高了階級覺悟,但領導考慮到知識分子的改造是長期的,於是研究決定每周輪流安排老師做體力勞動,以便進一步清除掉身上小資產階級氣息。

運動後首批被安排勞動鍛煉的有汪月輪、沈子平、柳紅三人。他們三人首先去找“菜園子” 趙望馳分配工作。

“你看,勞動改造開始了。”羊輝見汪月輪三人去找“菜園子”,撅撅嘴對站在身邊的晁開說。

“你又胡說了。”晁組長批評 他說。“你是語文老師,用詞要恰當,這叫勞動鍛煉,不能叫改造。”

“一回事。”羊輝漫不經心地說。

“我說是兩回事!”晁開厲聲地說。羊輝曾是他的學生,他有些生氣,不由得提高了嗓門。

“晁老師,你莫生氣。你看右派沈子平,他的勞動不叫改造嗎?”羊輝似乎找到了胡說的理論根據。

“這也不叫改造,他和兩位青年在一起勞動,隻能叫鍛煉。”晁老師仍然言辭冷峻。羊輝沒有辦法隻好連連說:“好了,好了,就叫鍛煉罷。”但他似乎不甘心,又加了一句:“這隻是便宜了右派。”

因為柳紅是女老師,被安排去食堂勞動。汪月輪和沈子平跟隨工人師傅包永固去修廁所。

柳紅到食堂找到了負責人徐解放,說明了來意。徐師傅問她會不會蒸饅頭,她說:“不會。我是南方人,我們那裏人多數吃米,不大會做麵食。”

老徐又問:“會不會炒菜?”

她回答說:“沒有幹過,在家和學校我都是吃現成的,沒有上過鍋。”

老徐無奈,又問“會不會切菜?”

她不好意思再說“不會”,隻是點點頭,“嗯”了一聲。

於是徐師傅就安排她切肉。她笨手笨腳的拿過一把刀,拖過一塊肉,像木匠鋸木頭一樣鋸了 半天,也沒有切下兩片肉。徐師傅走過去一看,她拿的原來是一把砍骨頭的刀,有強度卻不鋒利,如何切得動。徐師傅又揀一把鋒利的刀給她,提醒她小心手,注意安全。不提醒還好,這一說,她倒怕起來了。拿著刀的手,直是發抖。但她又害怕師傅們笑話,便鼓足勇氣,又拿過一塊肉。她右手捏刀,左手按肉,刀鋒離左手指足有四寸遠。她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切,慢慢地切。一切下去,左手和豬肉便一起抖動起來。切了好大一會,一塊肉總算切完了。徐師傅走過去檢查一下,發現小的像蘿卜絲,大的有三寸長。長短不一,厚薄不均。伸手提起一看,竟然像大蒜瓣子一樣,連在一起。師傅們見了,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若要下到鍋裏,豈不讓人一筷子夾起一斤肉來。原來她在切肉時,刀未過尖,於是就藕斷絲連。柳紅聽著師傅們的笑聲,看著自己的手藝,也難為情地苦笑起來。

徐師傅見她切肉不行,就讓她改切土豆絲。可這個東西方不方,圓不圓的,也很難對付。切了一會,徐師傅又去看了一看,天啊,這哪裏是土豆絲,分明是土豆棒。如何下鍋炒?沒有辦法,隻好又叫她改行,讓她去理菜,叫她把夾在菜裏的黃菜葉子和青草清理出來。理白菜和蘿卜還行,可是理到韭菜,卻分不清韭菜和青草。還得去問師傅,師傅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告訴她如何從形狀和氣味上去區分它們。

通過這次食堂勞動,柳紅認識到自己知識的貧乏和生活上的無能,也提醒她今後不僅要讀書,還要讀社會,讀人生。

回到宿舍,她對自己很生氣。寫下了四句話,以警策自己。

不會拿刀,隻能拿筆, ————殘廢!

不知做飯,隻知品嚐。 ————慚愧!

汪月輪和沈子平兩人隨包永固師傅去修廁所。學校的廁所都是石頭牆,石頭蹲,石頭坑,照理說是不會壞的。可是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這裏環境不好,因此老出問題。農民來扒大糞,亂敲亂砸,附近調皮的孩子把廁所的牆上搗了左一個洞右一個洞,所以差不多每年都要修理一遍。

修廁所需要石頭、水泥、沙子。汪沈兩人幫著包師傅把這些材料都備齊到廁所跟前,而後照著包師傅的指導把水泥、沙子按著一定的比例摻水攪拌好。師傅壘牆補缺口時,他們便幫著搬石頭,遞泥漿。

這些活對於汪沈二人來說並不難。汪月輪上大學之前生活在農村,家庭並不富裕。每到寒暑假回到家裏,都得幫父母幹活。所以耕種收割,除草下肥,這些農活都會幹。而且也不怕髒,不怕累。至於沈子平更不用說了,自從變成右派以後,年年修廁所,壘牆頭都少不了他。有時師傅不在場,他也可以獨自完成任務。例如怎樣刮漿,怎樣壘石頭,怎樣泥縫,他都做得很好,技術不比師傅差。黎清晨曾經為他寫了一首打油詩:

“右派當得好,心靈手又巧。跟上八級工,隻是模範當不了。”

這事被學校領導知道了,把黎清晨找去狠狠地批評了一頓,說他是為右派分子鳴不平。想步沈子平的後塵。黎清晨被嚇得一夜沒有睡好覺。

沈子平沒有芮環琪的覺悟高。芮的右派是自告奮勇爭取到的。而沈的右派帽子是組織給戴上的,不想戴也得戴。據說在1957年大鳴大放的時候,開始相當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發言,眼看運動快過去了。那天主持小組會議的人動員他說 “沈老師,這麽多天你都沒有講一點意見,政治熱情不高啊!是不是應該給黨作點貢獻,提點寶貴意見啊!” 老沈聽了,覺得主持人說得也對,自己確實該響應黨的號召,提點意見。於是他想了想便說:“這兩年農村欠收,農民生活比較苦。有一天,我上廁所,用樹枝一撥大便,發現大便裏有許多草。農民缺糧,國家是不是應該開倉賑濟。”說完這個意見,他又補充說:“ 這是小事一件,算不上寶貴意見。”

人們覺得這是一件酸不溜溜的事情,雖算不上寶貴意見,但也不能算小事。不過人們也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

到了運動後期,沈子平這個不是寶貴意見的意見,被翻了出來。人們結合他的出身,分析他是對現實不滿,對現實不滿就是對社會主義製度不滿,對社會主義製度不滿就是對黨的不滿,對黨的不滿就是反黨,這樣分析下去,沈子平就在劫難逃了。恰在此時,他的家鄉又寄來一份揭發材料,說他假期回家,吃飯時用筷子挑著山芋葉子說:“這是貓耳餃帶係子。”寄材料的人說這是對新社會的惡毒諷刺。於是這就給沈子平做成了右派分子的帽子。

其實這些話,如果是出身工人、貧下中農家庭的人說的,至多挨幾句批評就沒事了。偏偏沈子平是出身地主家庭,用階級分析法一分析,問題就出來了——這是對現實不滿,反黨反社會主義。說實在的,解放前他隻是一個教師,土改時也沒有把他劃成地主分子。但是出身成分卻無法改變,於是命運注定他要倒黴。

對於此事,商揚曾評論說:“怪他自己,嘴上沒有把門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自己應該明白。”

王長新則說:“這是階級本質決定的。今天不暴露,明天也要暴露。”

自從成了右派以後,老沈的話更少了。不管什麽會議,不管主持人怎樣啟發催促,他都一言不發,坐在那裏隻是一個旁聽者。平時即使知道有人幹壞事,他也不敢揭發。比如尤天罡的犯罪活動,他就有所察覺。但即使在學校反壞鬥爭中,尤已被揪出的時候,他也不敢揭發一個字。他知道那是黨的書記啊!多麽可怕!說不定哪天死灰複燃,卷土重來。又該抓出多少個右派呢!所以在大會小會上,他一句不說。

三人為眾,今天在眾人麵前,他仍然堅持自己的原則——隻幹不說。尤其有年青的政治老師在場,就更需要提高警惕。

話是節省了,但力氣卻不能省。別看他雖年過半百,但身板硬,幹起活來跟上年輕人。壘牆頭時,一百多斤的石頭,兩臂一用力,就搬到了牆上。所以包師傅很喜歡帶著沈子平幹活。既聽話,又能幹。

“沈老師,你放下,我來試試。”汪月輪見沈子平又要去搬一塊大石頭,便也想去檢驗一些自己的力氣。他走上前,彎下腰,兩手抓住石頭,一用勁,石頭卻賴在地上,紋絲不動。

包師傅見了,勸他說:“算了吧,你是搬不動的!”

汪月輪心想,不可能搬不動。他有年青人的勇氣和政治決心。他站起身,把膀子活動兩下,而後屏住呼吸,一提丹田氣,大叫一聲“起!”石頭果然被搬了起來,他挪動著身子,蹣跚著步子,慢慢將石塊搬到牆邊,他想像沈子平那樣直接把石頭運到牆上,但用了兩次勁也沒有把石頭送上牆頭。沈子平見狀,連忙跑過來搭把手,幫著把石頭運到牆上。

汪月輪連忙說:“謝謝沈老師!”

沈老師隻是微笑一下,連忙擺擺手,他不敢接受人家的“謝謝”。

包師傅對汪月輪誇讚說:“好樣的,有力氣。”

汪月輪說:“和沈老師比,還差得多。”

“不不不,你年輕,哪敢和你比。”沈子平不敢不謙遜兩句。他不敢接受讚揚,更不敢和政治老師比。

“我比沈老師小多了,但力氣不如沈老師。說明平時缺少鍛煉啊!”汪月輪感歎地說。

沈子平聽了,連連搖頭。不過他對汪月輪還是產生了好感。覺得這個汪老師和別的年青老師不一樣。幹起活來比較在行,也很主動,幹活時不怕髒不怕累。便大著膽子問:“汪老師,家在城市還在農村?”

“在農村。”汪月輪一邊翻拌水泥、沙子,一邊回答。

“難怪,是經過鍛煉的,有基礎,會幹活。”沈子平讚揚道。

“隻會幹點農活,又不經常幹,力氣不行。”汪月輪不是謙虛,說的是實話。

“這已經是不簡單了,一般老師是幹不來的。至於力氣嘛,那是練出來的。”沈子平對汪月輪頗為欣賞,認為這個年青人樸實、忠厚,帶有農民的品質。所以也就忘記了一貫堅持的原則。今天就說了幾句,覺得比平時舒服多了。

幹了一個半小時後,包師傅叫停下來休息。他掏出煙袋抽煙。他不抽紙煙,認為紙煙勁頭小,也抽不起。

學校抽煙的人很多,教師中有三分之一,工人中是百分之百。所以一到開大會,會場上便狼煙四起。每到冬天,東山中學便到處冒煙——各個辦公室烤火爐的煙囪往外冒煙,而辦公室內各個老師的鼻子則在室內冒煙。

休息時,包師傅提起工人組的白錦生。汪月輪乘機問:“聽說反壞鬥爭時,有人揭發白師傅生活作風有問題。到底有沒有?”

“說不清,不過那小子嘴騷,思想意識也不好。常談女人,真真假假誰知道。”包師傅說。

“不過領導也未公開批評他,也未處理他。”汪月輪還是想不通。他想把問號拉直,變成驚歎號。

“ 怎麽處理,他隻是說說而已,也沒有人見他碰過女人。最多算口頭流氓。”包師傅解釋說。

“如果是知識分子,就不行了。”汪月輪說。

“你說得對,他要是老師的話,領導也絕不會輕易放過他。”包師傅有同感。

包師傅的話,無意中刺傷了沈子平。他像被蠍子螫了一下,從頭麻到腳。對此他有切身體會。往事曆曆浮上了心頭,眉宇間也泛起了烏雲。

收工後,沈子平回到宿舍,忍不住拿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幾句。

哀歎投生地主家,讀書又惹鬼琵琶。

何如山野一狐兔,出沒草叢看落霞。

他寫罷,又看了一遍,嚇得渾身冒汗。看一看周圍沒有別人。便連忙把紙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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