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三角地帶

(2023-10-12 07:39:42) 下一個

 

東山中學樹千株,三角地區人物殊。

常見寒鴉爭暖樹,每逢雷雨達中樞。

東山中學的西南門,從外麵看是一個三角地形,正處在東西山溪和南北灌溉渠的夾角裏。從裏麵看,正處在南北圍牆和東西圍牆的夾角上。牆內有一口三角水井,飲馬,灌園全靠它,牆外有一個三角石塘,夏天積水,可以洗澡。它們都處在三角線之內。因此,校內人都把這個地方叫三角地帶。

三角地帶住著四個人。一個是傳達室的看門人姚師傅,脾氣大,好罵人;一個也是傳達室的,打鍾人芮老師,沒有脾氣,常挨別人罵;一個是馬車司機史師傅,有點脾氣,有時也罵人;一個是“菜園子”趙望馳老師,毫無脾氣,很少有人罵。在和平環境裏,四個人相處還好,但在風雨時期,也會爆發矛盾。

有人說,《紅樓夢》中有個看門人叫焦大,東山中學有個看門人叫姚三。姚師傅,名三友,且兄弟五個,他排行老三,故有人稱其為姚三。三友者,大概是來自“歲寒三友“。取名之時,立意是好的,但是脾氣不好,名不副實。因為識字不多,在學校裏不能做教學工作,便安排他看大門。用現在的話叫”門衛“,或叫”保安“,還可以穿警服,戴大蓋帽。但那個時候還沒有這套規章製度,便直接稱呼看門人,和焦大的職務差不多。別看職務不高,權限卻不小。舊社會進衙門,不花幾個錢,守門人是不讓進的,現在進官府大門也不容易,處處嚴把死守,害怕有壞人闖入,乘機鬧事,影響社會安定。所以比較起來那時的學校大門還是比較好進的,但有些時候也把守得很嚴。

有段時間,東山泉村的農民要進學校掏大糞挑尿,老姚常把門關死,不讓進。不讓進是有道理的,因為東山中學的廁所一直是山頭鎮環衛辦安排人打掃的,一直搞得幹幹淨淨。但是自從東山泉村侵占了,就大變樣,他們隻顧挑糞尿種地,卻不顧廁所衛生,弄得滿校院臭氣衝天。學校領導下令緊關大門,不準進入。於是挑尿的人就站在門外打門,先是打,後是罵,先不指名罵,後指名“姚三“罵。這一下惹惱了姚三,便跑出門去對著罵,挑尿的男男女女擠上前要揍他,他連忙又跑進門,隔著門罵,外麵在隔著門罵,裏麵在跳著腳罵,互不退讓。後經雙方領導出麵協商,才算解決矛盾,罵仗才停止。這次罵源於維護學校的利益,雖不文明,倒也情有可原。

有時則近乎無理,完全是欺負人。和他對門住著的是打鍾人芮環琪老師,但他從來不叫芮老師。高興時叫老芮,不高興時喊“老右“。老芮主要負責打鍾,可老姚常叫他去打開水,或者是開門、關門。老芮如不願意,他就罵”老右你他媽的不好好勞動改造,遲早把你關起來。”好像他就是政府,說到就可以做到。老芮不管真假,也不生氣,盡量照他指示去做。

芮老師名叫芮環琪,原是礦上的工程師,學校的布局和校舍建築當初就是他設計的。1957年反右鬥爭時,礦上也在抓右派,而且還有指標。可是礦上是工人階級集中的地方,在舊社會每人都有一本血淚帳,他們怎麽會反黨反社會主義 !哪兒有右派可抓?礦領導反複排查,廣泛發動群眾揭發,搞了兩三個月也沒有完成指標。向上級匯報,說煤礦情況特殊,沒有多少右派。上級領導說不行,並批評他們思想保守,政治覺悟太低。礦領導回來以後又重新排查,排了幾天,還是找不出來。正在領導犯愁的時候,卻飛來了一隻解憂鳥。芮老師心想自己是從舊社會來的,又是在國民黨時代上的學,肯定思想中有些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的東西。平時領導經常號召知識分子要自覺改造世界觀,現在機會來了,何不表現積極一點,既表明自己願意自覺地進行思想改造,又可幫助領導解決困難,免挨上級批評。想到此,便毅然寫申請要求當右派。領導接到報告大吃一驚:怎麽還會有這樣的人?礦領導馬上開會慎重研究。多數領導不同意,他們說老芮平時一貫表現很好,為人老老實實,工作勤勤懇懇,從來是聽黨話,跟黨走,他怎麽能當右派呢?也有兩個領導說,他這種思想認識本身就說明右傾,何況又是從舊社會來的,受的又是舊的教育,舊思想肯定不少。隻要有非無產階級思想,就可以算作右派。為這事,害得他們爭論了三天三夜,最後是少數服從多數,同意批準老芮的右派申請。但就是這樣,礦上還是完不成指標。有的領導以為有了老芮這個榜樣,估計還會有人自告奮勇當右派的,但是後繼無人。最後隻好再找上級領導商談,領導還算是通情達理的,承認煤礦的特殊性,便說:“行了,你們算完成任務了。”

老芮這件事在礦上引起了很大震動。有人說:“老芮神經肯定出毛病了!”

“你看他平時,隻是埋頭設計圖紙,或者雙手捧著書,報紙也不看,廣播也不聽,腦子能不出問題嗎?”有人還替他分析得病的原因。

“領導真是糊塗,老芮這個人平時走路都怕踩死螞蟻,他有什麽能力,有什麽資格當右派。”也有人這樣責怪領導,說他們比老芮還糊塗。

“他沒有資格,難道你有資格!我替你去向領導申請?”旁邊一個人這樣說。

“不,不,不————”責怪領導的人一聽一陣風地跑了,害怕領導真會送他一頂右派帽子。

老芮申請“右派”事先沒有和老婆商量。老婆是小學教師,還在爭取入黨。忽聽老芮回家說自己當了右派,急得直跺腳,又哭又鬧。追問他說了哪些反黨的話,做了哪些傷害社會主義的事。

他說:“沒有。”

老婆說:“那為什麽?是不是你平時得罪了領導?”

 “沒有!”

“我不信,我得去問問你的領導。”

“千萬不要去,我已經同意了。”他張開雙臂攔住老婆,不讓她去打擾領導工作。

老婆急了,對他又捶又打,聲言要和他離婚,嚇得一對兒女抱住媽媽的腿大哭不止。這件事鬧得全家一天未開鍋。

反右運動進行到處理階段,個別嚴重的被逮捕了,一般都是下放勞動。當處理到芮環琪的時候,領導犯難了,又開了三天三夜的會進行討論研究,最後大家形成一致意見:老芮是位有功之臣,無論在礦山建設中,還是在反右鬥爭中都給礦上出了力,幫了忙。但畢竟是戴帽右派,不處理不行。但若處理他下放勞動,也不近人情,畢竟他是自己申請當“右派”的。最後決定:調出煤礦,下放到東山中學當教師。於是由人事部門負責人找老芮談話,告訴他處理意見,問他同意不同意。他一聽到學校教書,覺得也不錯,正好傳播自己的知識,何況東中又是自己設計建造的,本來就有感情,所以二話不說就同意了。老婆聽說老芮要到中學教書,覺得處理不重,也就沒有反對。

到了東中,開始幾年,學校也知道他不是貨真價實的右派,所以就安排他教物理,課教得很好,工作也認真負責,仍像未當右派之前一樣,聽黨話,跟黨走。自己覺得和平常人也沒有什麽兩樣,該說的說,該笑的笑。

誰知好景不長,1959年反右傾結束以後,學校來了尤書記。尤書記是抓階級鬥爭的。到校後一查,聽說還有戴帽子右派在課堂給學生上課,便批評學校沒有階級鬥爭觀念,缺少政治頭腦。向秘書向他解釋,老芮這個右派不同於一般右派。

書記駁斥說:“不管是白蘿卜還是紅蘿卜,都是蘿卜。右派兩字還有另一種寫法嗎?右派就是右派,本質都一樣,趕快把他換下來。社會主義的課堂不能讓資產階級占領。”

這一上綱上線誰也不敢再說了,隻好把他換下來,讓他到傳達室搞報紙信件收發。他不理解,向秘書隻好對他說,是工作需要,希望他服從安排。他心想,我連“右派”都服從安排了,還有別的什麽不該服從嗎?想到此,也就安然處之。誰知過了不久,書記又指示:收發室有一定保密性質,不宜讓右派管。於是又調他去打鍾,他仍然隻有服從。直到此時,他也還沒有怨言,還沒有反悔。

使他難受的,使他懊悔的就是姚師傅的那些話————把他刺痛了,刺醒了。他反省當初為什麽那樣傻,那樣心血來潮,為什麽自投羅網。即使後來礦領導有所照顧,也有正確看法,但群眾還是不相信,換了領導也不信任。現在右派的帽子想退也退不了。自己的心胸曠達,也還能想得開,可是這幾年老婆孩子都受了很大影響。老婆入黨沒希望了,孩子上學也受影響,總有人在後麵指著他們說:這是某某右派的孩子。無形的壓力和有形的壓力都在影響著家人。

從這以後,芮老師便心灰意懶,精神像煤礦的塌陷區一樣,再也振作不起來。人們發現他隻是默默地工作,有時終日不發一語。盡量不和人來往,極力避免到人多的地方。而且衣著也皺皺巴巴,生活也拖拖拉拉,說話也吞吞吐吐,走路也慢慢騰騰,五十來歲的人卻像八十歲的老翁。

 姚師傅是那種典型的欺軟怕硬的人。俗話說買柿子揀軟的捏,他見芮老師是右派,有辮子可以抓,動不動就使喚他,威脅他,責罵他。而老芮也認為自己是右派,低人一等,在所謂工人階級麵前,也隻好俯首帖耳。但老姚這個人在趕馬車的司機麵前卻另是一副模樣:脾氣小了,粗話少了,身子軟了。

馬車司機史大爺,平時不大罵人。但誰要惹了他,他也會發怒,甚至掄鞭子。有一次,他從合作社拉麵粉回來,到學校門口,門沒有開。喊了好幾聲,也沒有人答理,結果馬車在門外足足停了一個小時。說起來,那天也合該有事,姚師傅先是指使芮老師去打開水,老芮打完開水沒有直接回來,他看看表還有二十分鍾下課,便在那裏等打鍾。打完下課鍾,又等十分鍾以後再打上課鍾。而老姚在把老芮指揮走以後,自己又到各個辦公室送報紙,跑了一圈,在往回走的時候,又遇見人,說了一會話。事有湊巧,姚師傅剛離開傳達室,馬車就到門口了,所以老史隻好在門外停車一小時。待老姚回來,史大爺的火已經冒了幾次。門一開,便劈頭蓋臉地責問姚師傅:“上班時候你死哪裏去了,為什麽不開門?全校有像你這樣不負責任的人嗎?”

如果是識相的,老姚應該馬上賠禮道歉,解釋原由。但是,他平時習慣了對芮老師那樣橫鼻子豎眼,吆五喝六,今天,心想你老史算哪顆蔥,充其量是個趕馬車的。想到此,脾氣又上來了,他衝著老史大嚷:“誰知道你不遲不早這時候死回來,你還批評我,憑什麽?”

“就憑這個”老史掄起一鞭,連人帶馬都打著了,馬車衝進了學校。

“好啊,你敢打我?”老姚捂著頭在後麵叫。

“等著,回來還得修理你!”老史頭也不回,趕著車向食堂去了。

可是還沒有等老史來修理,老姚已經到校長那裏告狀去了,校長正在找人談話,分不開身,便把這事交給向秘書去處理。

向秘書把兩位工人師傅找到一起,先問情況,兩人各說各理。向秘書聽來聽去,覺得也不算什麽大事,便進行調解。老姚不服,說:“老史打了我,不能拉倒。”

老史說:“他不開門,還罵我,責怪我。”

“我是脾氣不好。”姚師傅說。

“我是手氣不好。”史師傅也為自己那鞭子找理由。

 向秘書聽了老史的話,差一點笑出聲來。他平時也知道姚師傅脾氣不好,好罵人,尤其動不動就欺負芮老師。便對他說:“姚師傅,今天的事原怪你事情沒有處理好,讓史大爺在外麵等了那麽長時間,他真的是急了。你是看門的,大門是學校的窗口,經常人來人往,一定要注意,待人接物,態度要和藹,不要對人發脾氣。”向秘書今天想趁機教育他幾句,改改他的臭脾氣。

說了姚師傅以後,向秘書又對史大爺說:“你們都這麽大年紀了,遇事要冷靜,不要發火,一火做事就會出格。今天,姚師傅也有特殊情況,所以耽誤開門了,你要理解。今後要注意,話不能傷人,手更不能傷人。”

姚師傅覺得今天吃了虧,太失麵子了,還想爭出個子醜寅卯,但向秘書擺擺手,讓他不要再說了,並對他們說:“你們都是學校的老人,今後要搞好團結。住在一起,低頭不見,抬頭見。鬧別扭,對誰都不好。行了,你們回去吧,我這裏還有別的事。”

他們知道秘書分明叫他們走了。便都起身出了秘書室。到了傳達室,老姚見到芮老師,便責問他:“今天我不在,你到哪裏去了?”

芮老師說:“不是你安排我去打開水的嗎?”

“打了那麽長時間水啊?”

“到了茶爐房,水還沒有開,我等了幾分鍾,而後我又去打下課鈴,而後又去打上課鈴,而後才回來。”

“不要‘而後’了,你辦事就是拖拉。”他本要再發一會火,把從老史那裏吃的虧再從老芮身上撈回來,但忽然想起剛才向秘書的告誡,便把火熄滅了。

從此以後,老姚不敢再藐視馬車司機,知道他不僅有脾氣,還有好生氣的鞭子。便不想和他再搞摩擦。

“菜園子”趙老師身兼三職。首先是生物老師;其次是菜園技術員,用現在的話叫園藝師;第三是勞動管理員,既管師生的勞動分配,也管勞動工具的保管與分發。職務僅次於總務主任。不過有職無權,他僅有領導菜園裏勞動的權力。

趙老師生來脾氣好,為人隨和,任何時候不與人爭吵。好到使脾氣最壞的人在他麵前也發不起脾氣。

五十年代末,學習蘇聯學校的五級計分法,就連課堂提問也是采用五級計分。據說當時學生最喜歡趙老師上課。因為他的課堂輕鬆、活潑,沒有壓力。隻要他一走進課堂,學生便立刻活躍起來,給老師倒水的有,幫老師擦黑板的有。講課時,學生更自由了,有的交頭接耳,老師批評他們講話,學生說“不是講話,是討論老師剛才提的問題。”其實老師剛才根本沒提問題。經學生這麽一說,他糊塗了,以為自己剛才真的是提過問題,但又想不起是什麽問題,隻好作罷。有的學生下位亂跑,他又批評。學生說:“老師,我的筆丟到家裏去了,沒法記筆記,我想向別的同學借支筆用。”老師一聽,理由是充足的,隻好又收回批評。有的學生趴在桌上打瞌睡,老師見了,又不得不批評,學生站起來揉揉眼說:“老師,實在對不起,昨夜被蚊子鬧得一夜沒有睡覺,今天實在支持不住。”同學們一聽都笑起來,老師卻沒有笑,他以為這是真的,便對這個學生產生了憐憫之心,於是又停止了批評。

說到生物課的提問、考試、評分,學生更不必害怕,這不是因為學生可以作弊,而是老師給他們充分民主。課堂上老師提問:“小麥是怎樣萌芽的?”學生答“是埋在土裏發芽的。”老師又說“說得仔細一些,發芽需要什麽條件?”學生答“需要泥土。”老師說“回答不準確,應該講主要條件是水和溫度。”學生辯解,“土裏不是有水和溫度嗎?”老師反問“要是幹沙土呢?”學生不服“誰會把麥種撒到幹土裏?”老師給學生評了“3分”。學生不願意,說“老師,分太低了。”老師問全班同學,“你們看低不低?”一部分同學說“老師,是低了。”老師又問同學“你們看幾分合適?”一部分同學又說“4分合適”。老師說“好吧,四分就四分吧!”如果是正式考試,學生也不怕,考得不好,分數低,學生事後會到趙老師那裏糾纏。

“趙老師,我的分數太低了,查一查,你有沒有搞錯?”學生問。

老師真的又查一查,發現沒有錯誤。

學生還是不相信。

老師隻好將錯的題一點一點給學生講解,學生見找不到漏洞便來個曲線救國,對老師說:“老師,你平時常說學習的主要目的是掌握知識,是學懂學會,分數不是重要的,我認為你的教學觀點太正確了,比其他老師都高明。現在這些考題我都會做了,分數能不能抬高一點?”

“那不行,分數都評定了。”

“好老師,這不是你當家嗎?況且分數還沒有公開宣布,也沒有上報教務處。”

“那也不行!”

“好老師,你是我們學生公認的最好的老師,最能體諒學生的老師,最能關心別人的老師······”

老師已經被纏得頭暈 了,又被學生的幾個“最”搞得飄飄然,於是真的拿起筆給學生加了十分。學生滿意地走了,老師也滿意自己得到了休息。

其他老師都住在教師宿舍裏麵,唯有趙望馳老師住在三角地帶的勞動工具室裏。這並不是學校領導與他過不去,而是他認為自己職責在身,要保管好工具就必須與工具同住。

他的家在山東,有老婆孩子,孩子已經長大成人。可是他一直沒有把他們接出來。因此,在學校,他也被列入到單身漢裏,一切待遇與單身漢差不多。

 保管室兩小間,裏麵一間存放勞動工具,外麵一間為臥室。臥室的牆上掛著兩幅畫,一幅字。一幅畫是鄭板橋的墨竹,另一幅畫是宣統皇帝的弟弟溥傑的虯鬆,不過畫麵已經破損不堪,和他們的皇室家族一個模樣。字是何紹基寫的條幅,字畫散發出一種翰墨香,但卻掩蓋不住工具中跑出的鐵鏽味,土腥味。人各有誌,別人不願呆的深山野穀卻偏有人到那裏隱居,還動不動寫出許多感人詩篇。趙老師樂與鋤頭、鐵鍁、土筐為伍,還有兩個原因,一是離菜園近,也好管理。二是這裏安靜,無人幹擾。買個爐子,自己還可以燒點飯吃,他是山東人,喜歡吃煎餅大蔥,常見他拿著小白棍似的大蔥蘸著醬下飯,或者來張煎餅卷鹽豆辣椒,吃得津津有味。所以他的屋子裏不僅有工具味,還有大蔥味,煙草味,因為他抽煙也很厲害,而且抽的是煙葉,使用的工具是煙鬥,煙杆上墜著一個大大的煙荷包。有人說那是他老婆給縫的,但沒有人考證,他自己也堅決否認。

“菜園子”年齡不算大,也就在五十歲左右,但記性相當不好。有一次,他到醫院看病,回來時把別人的帽子戴回來了。到了住處,隨手把帽子掛到牆上。過了兩天,他躺在床上忽然看到帽子,便好生奇怪:這是誰的帽子?想遍學校所有人,也沒有發現誰戴過這樣的帽子。又過了十來天,他再到醫院去看病。發現醫院門口貼了一張尋物啟事,走近仔細一看,原來是說某天某日在醫院看病時把帽子丟了,希望拾者歸還,一定當麵感謝。這時老趙才忽然想起自己牆上的帽子,便立刻返回學校,拿了帽子再到醫院,連忙交到醫院傳達室,向人說明某天某日拿錯了帽子,也不好意思等丟失者當麵致謝,也不敢留下姓名,然後連忙看病,看完病便連忙回家。此事後來被學校好事者打聽到了,便演繹成兩千字的故事,傳遍整個學校,使老趙著著實實尷尬一大陣子。

還有一次,不知怎麽一回事,老趙上澎州訪友,竟把傳達室老姚的一串鑰匙拿走了,回來時卻又把老姚的鑰匙丟在澎州而把朋友家的鑰匙又帶回了學校。回來後,一掏口袋,發現一串鑰匙,左思右想卻想不起是哪裏來的。此時老姚已經急了兩天,快瘋了。你們想,姚師傅的鑰匙是一般鑰匙嗎?那是學校大門的鑰匙,是保密重地傳達室的鑰匙,如果落到階級敵人手裏,豈不造成嚴重的安全事故,老姚豈不是吃不了兜著走?老姚越想越怕,不得不向學校保衛部門匯報。其實學校當時並無保衛部門,隻有負責保衛工作的向秘書。向秘書一聽,覺得也是大事,便連忙到傳達室查看,詢問近幾天有哪些人到過傳達室。老姚把近幾天來往人員苦思冥想一遍,其中就有“菜園子”老趙,兩天前老趙來看報紙,不過走時候也沒見他拿什麽東西。向秘書覺得還是問問好,於是和老姚一起去找老趙。老趙把自己的和不知哪裏來的兩串鑰匙都拿給他們看。兩人一看,傻了,沒有一串是老姚大門的鑰匙。秘書走了以後,老趙還有些不高興,心想這叫什麽事啊,怎麽懷疑我拿大門的鑰匙。還好,兩分鍾以後,他就忘記這件不愉快的事了。

第二天,老趙忽然收到澎州朋友寄來的掛號信,信裏有一串鑰匙,還有一封信。信中大意是說,老趙回校時把鑰匙丟在他家了,而他家的鑰匙又不見了。問老趙有沒有拿錯了,若拿錯了趕快寄回。“菜園子”這時才把前前後後聯想一遍,才模模糊糊知道是怎麽回事,他把鑰匙仔細一看,才認識到確實是學校大門的鑰匙。他知道姚師傅脾氣不好,現在又在氣頭上,如果把鑰匙送去,不僅會被罵得狗血噴頭,而且說不定還得吃他兩拳。但又不能不趕快送去。想到此,他忽然想到向秘書,覺得那裏倒是一個緩衝地帶。便連忙帶著鑰匙去找向秘書,立刻作了檢討,並且曲曲折折,反反複複作了解釋。大半天時間,向秘書才搞清楚是怎麽回事,真是又生氣又好笑。要不是知道他平時好忘事,脾氣又好,真想將他立案審查審查。

老姚拿到了鑰匙,知道了是怎麽回事,便大罵,要去找老趙,卻被向秘書攔住了,說老趙好忘事,全校都知道,不要和他計較。

老姚說:“他是裝糊塗,有的事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此後兩三天,老姚每天都要對著老趙的屋子罵兩三遍“混蛋”,“糊塗蟲”。

老趙聽見隻當沒聽見, 他也認為自己確實是“糊塗蟲”。但還是遠遠地避開姚師傅,免得自找沒趣。而今當務之急,得趕快把朋友家的鑰匙寄回澎州。這次他接受了教訓,臨寄之時特別反複檢查了幾遍,在確定萬無一失的時候才把信和鑰匙投寄出去。

趙老師確實糊塗,好忘事。但也正如姚師傅說的,有的事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一件事,是他的老婆年輕時和婆婆吵過嘴,老趙便認為這是不孝順的表現,曾一連兩年不回家。後來在他母親的批評說服下,關係才又冬去春來。但他仍然不願把老婆孩子接來一起生活,似乎以往的事還耿耿於懷。照理說,脾氣好的人,不應該為此小事生好長時間的氣。不過也有人說,天下沒有不生氣的人,就連笑和尚彌勒佛也曾生過兩次氣。

還有一件事他忘不了。那是三十年代他在北京上學時,日本人大搜捕,一個同鄉的革命青年跑到學校找到了趙老師,他冒著危險把這位同鄉掩護下來了。解放後,這位同誌成了華東局的高幹。所以一到政治運動來了,一到領導要審查出身和曆史,他就把這件事拿出來證明解放前自己是清白的, 是做了一些對革命有益的事情的。而領導派人去詢問他的那位同鄉,那位同鄉說確有其事,並且寫了一份證明,交調查人帶回,並且還請代為問好。所以以後每到政治運動,他都會向領導提起這件事,這件事也就成了他的護身符。

三角地帶真正能夠和平相處的是老趙和老芮,他們倆年齡相仿,都是解放前舊知識分子,都是被改造對象。雖然老趙比老芮幹淨一些,還有一點光榮曆史,沒有帽子,但老趙並未覺得自己比老芮高出一頭。他總認為老芮不是真正的右派,而是一個有真才實學的人,到一起有共同的語言。而老芮覺得在學校裏漸漸沒有敢和自己講話的人,隻有老趙還一如既往,經常光臨寒舍。所以既得安慰之意又生感激之情。也隻有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老芮臉上才會偶然出現笑容,才會偶然聽到笑聲。

 馬車司機史大爺雖未和老趙、老芮兩人發生過什麽矛盾,但對這兩個人不感興趣,也有點瞧不起。他瞧不起老芮那種窩囊樣,認為人活著就得有人樣,在任何人麵前都不應該低聲下氣。他其實不知道那頂“右派”帽子有多沉重。他也瞧不起老趙,認為年齡不大,卻整天糊裏糊塗,挨別人訓斥卻一聲不吭,也缺少男人氣味。像他老史就不一樣,不欺負別人,也不讓別人欺負。

新來的施惠雨,在上學時就是一個不問政治隻愛讀書的人。到了東中,雖然書記在歡迎會上簡介了學校的政治情況,要青年們注意階級鬥爭,防止受不良影響。但“書癡”並未放在心上。他聽說趙望馳屋內掛有兩幅古字畫,便特地前去拜訪。

施惠雨找到了“菜園子”的住處,敲門進去,發現打鍾人也在那裏,便向他們兩位親熱地打了招呼。兩位老師便忙站起來給施惠雨讓座,說是讓座,其實屋裏隻有一個凳子,還被芮老師的屁股占住了。施惠雨見趙老師坐在床沿上,便也坐到床沿上。芮老師還要讓座,卻被施惠雨伸手攔住了。

坐定以後,施惠雨環視一下室內,發現除了幾張字畫,地上一個爐子,桌上一雙碗筷,幾棵大蔥,別無長物。嗅一下鼻子,還聞到濃濃的黴味和煙草味,覺得這裏條件太差了。趙老師似乎覺察到施惠雨的想法,便客氣地說:“我這個陋室平時很少有人來,今天施老師惠顧,實在感到慚愧。”

施惠雨一聽,連忙站起身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汝德馨。”

施惠雨在這裏把劉禹錫《陋室銘》中的幾句話隻改了一個字————把“吾“換成了“汝”便送給了老趙。老趙一聽,嘴上說不敢當,心裏卻美滋滋。芮老師聽了也為之高興,覺得自己也沾了陋室的光。

其實,老趙的品德確實算得上芳香,平時老少不欺,貴賤不分,對誰都客客氣氣。學生喜愛,領導不煩,唯一不好之處————糊塗。但鄭板橋也說過“難得糊塗”,認為糊塗是件好事。

客氣之後,施惠雨便欣賞牆上的幾幅字畫,他特別喜歡鄭板橋的竹子,認為把人的品德、節操都融進竹子裏去了。在看到溥傑的殘畫時,他說:“這裏畫的雖然是虯鬆,但隻有皇家氣息,沒有龍的風骨,皇族的敗像已經一蹶不振。”

芮老師在一旁聽著,覺得這個年輕人不俗,見識不同一般。但又覺得自己是老右,不敢插嘴。

看完牆上的字畫,施惠雨又問趙老師家中還有沒有別的書畫。老趙見他對字畫很有興趣,便拉出床下的柳條箱子,打開來,取出來文衡山書《吳公墓誌》。施惠雨說,文征明字,方正遒勁,力追唐人。他所書的王勃《滕王閣序》,更有智永筆意,行筆圓潤而具神韻。不過 此是拓印,有些失真。

趙老師又取出《停雲館》所刻的祝枝山《古詩十九首》,施惠雨見一旁的芮老師一直未發一言,便請教說:“芮老師你看祝字如何?”

老芮沒有想到這位青年老師還會向自己請教,既高興又慌亂,便不自然地說:“祝枝山的字實有一種魄力,此詩帖,文衡山不能及。然而枝山又曾學懷素。懷素字瘦硬而有法度,但枝山則太邪詖,太離奇,所以又不及衡山。”

施惠雨聽了,連聲稱讚“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他認為這兩位老師確有真才實學,非平庸之輩。

老芮也特別高興,認為今天居然有人賞識自己,這種情況從1957年以後就沒有在自己身上出現過,今天好像是天上掉下了林妹妹了。

老趙也特別開心,終於向有識之士展示自己的陋室不光保管有钁頭、鐵鎬、扁擔,還藏有許多墨寶。來訪的不僅有白丁,還有鴻儒。

送走了施惠雨,老趙老芮兩人又說了一會話,兩人臉上都掛著難以消失的笑容。

施惠雨也很激動,他認為今天造訪“菜園子”獲益匪淺。孔夫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到處都有老師,到處都有知識。此行更增強了他那一貫的虛心好學的精神。

回到宿舍,他又翻開本子寫了一首詩:

莫把他人當愚癡,茅廬之內有吾師。

海中每見龍飛出,山穀常流碧水溪。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