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串鄰

 

莊頭訪四鄰，一見暗傷神。

人口減將半，家家滿落塵。

房子幾年沒有人居住，鳥雀經常在屋麵上啄來撓去， 有些地方草掉了，站在屋裏仰頭一望，好幾處有星星點點的亮光。四娘便去找三哥問怎麽辦。三哥聽了，又去找二哥商量，決定用麥草修補一下，不然的話，一下雨，裏麵就無法住人了。

兄弟倆個決定以後，就動手修理。四娘見兩位兄長幫忙，便忙著做飯招待。

二哥說：“你不要忙飯了，我們回家吃。給自家幹活，還講究幹嗎？”

四娘說：“那樣就太對不起哥哥們了。”

三哥說：“不要說客氣話了，四弟不在家，我們能不管不問嗎？別的事不要你操心，你就燒點開水讓我們喝一點就行了。”

四娘於是忙著燒水去了。

也就是一天時間房子便修好了。

沒有事的時候，四娘便到莊上去看看過去的莊鄰。她從莊東頭走到莊西頭，有一半人不見了。有的在災荒中餓死了、病死了。有的逃荒去了，至今未回，生死不明。許多房屋破爛不堪，庭院雜草叢生。

莊上有個叫大董的兄弟三人，都長大成人了，因為家窮，沒有一個娶到媳婦的。他們陪伴著一個半失明的母親生活。就在這次災荒中，不到三個月內，大董、二董和母親全部餓死、病死了，三董成了癡子，出去討飯卻又跌落池塘淹死了。

瘸子仰順的父母、兄妹也全逃荒去了。隻剩下瘸子一人，二董死的時候，還是他到南莊借了一條牛，拴上兩根繩，把二董拉去埋了。

莊上還有一個外號叫七鵲鵲的，平時喜歡聽戲，隻要有唱戲的來，他就忙前忙後招待人家，有時還把唱戲的小孩子認作幹兒子，當作寶貝一樣疼愛，因此人們編了一個順口溜：“七鵲鵲，七鵲鵲，親養兒子你不顧，唱戲小子拿作寶貝顧。”荒年中，兒子討飯去了。他一人在家，沒吃沒喝，最後把棉襖中的破棉絮都吃了，到最後整個人沒有一點血色。敞開懷，躺在那裏，人們從肚皮上可以看到他的腸子在肚子裏蠕動，不久就死了。還是莊上人把他抬去埋了，兒子也不知道到哪裏去了，至今沒有消息。

走到史二奶奶門前，四娘伸頭往院子裏望望，見二奶奶一個人坐在後屋門前，翻著衣服，找來找去，她便走了進去，問：“二奶奶，你在找什麽啊？”

二奶奶抬起頭一看，是欽龍家的四嫂，便想爬起來，可是手腳並用，使了幾次勁也未能站起來。

四娘見狀， 連忙說：“二奶奶，你坐著吧，不要起了。你在衣服上找什麽呢？”

“孩子，身上癢啊，我在找丟人蟲呢。”二奶奶回答。

史莊人把虱子叫作丟人蟲。四娘一聽就明白了，二 奶奶老伴去世了，隻有兩個兒子，都未娶到媳婦，也不 會照顧母親。

“人老了，眼睛不好使了，感覺有虱子，就是看不 清，捉不到。真沒用了，連小蟲子也欺負老婆子。”二奶奶歎息說。

“來，二奶奶，我幫你找。”四娘說著，便在二奶奶身邊坐下。

她拉過二奶奶的衣服，一看，衣服裏麵，一個一個 虱子在肆無忌憚地爬行著，衣服縫裏有一簇簇的白色的蟣子。怪不得身上癢，這麽多，怎麽受得了，怎麽睡得 著。她不再多想，不停地捕捉，捉到一個便放在瓦片上，用指甲壓死，隻聽叭叭叭地響著。

“這都是虱子聲音嗎？” 二奶奶眼睛不好，但耳朵還行，所以她聽出了槍斃虱子的聲音。

“是的，太多了。” 四娘說。

“太丟人了！孩子，你不要再逮了，太髒了！” 二奶奶說。

“不行啊！不逮光，會鬧得你沒辦法睡覺的。”

“唉，俗話說，逮不盡的虱子，捉不盡的賊。隨它去吧！我怕沒有虱子鬧，會睡死過去呢！”

“沒有那個道理，不過虱子太多，一時半會兒真捉不清。二奶奶，我看放到火上烤烤吧。”

“行啊，那樣消滅得快些。”

於是四娘抓了幾把草，放在院子裏，找來火柴把草點著，拿過二奶奶的衣服，展開放在火上來回移動著， 隻聽火中發出唧唧叭叭的聲音。

“乖乖，真多啊，就像放鞭炮一樣。” 不料二奶奶竟然欣賞起來了。

“二奶奶，這虱子怕熱，一烤就落下來了，那虱蟣，卻藏在衣縫裏掉不下來，怎麽辦？” 四娘問。

“那隻有用開水燙。” 二奶奶出了個主意。

“那好，你把貼身衣服脫下來，我燒水替你燙。”

“不用了，隨它去吧，反正咬不死人。再說，裏外就這兩件衣服，也沒辦法換。” 二奶奶說。

“你進屋，坐在被窩內，我來燙。今天太陽好，暖和，衣服也幹得快。” 四娘執意要燙，她幹什麽事都很執著，總想幹完幹好。

二奶奶拗不過，隻好進被窩。

四娘燒好開水，把二奶奶脫下的衣服放到開水裏一 燙，那些蟣子也就鳴呼哀哉了，接著四娘又把二奶奶的衣服洗了洗，晾在繩上曬著。

這時二奶奶的兩個兒子在田裏幹活也回來了，見四 娘幫他母親洗衣服，便連連感謝。

四娘說聲“不用謝”便回家了。臨走時說：“不要忘了給二奶奶換衣服。”

這真叫∶富人錢財多；窮人虱子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