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毀農耕,哀鴻夜夜聲。
離家出門去,何處可營生。
憂愁睡不得,焦慮意難寧。
欽龍公夜裏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著昨天他的好友張公拄著拐杖來找他,請求把閨女送到他家來撫養。因為早年兩個老友給自己兒女們訂了娃娃親。現在張公二女兒剛剛九歲,因生活困難,家中斷炊了,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但欽龍公說:“親家,我們家也過不下去了,正考慮外出逃荒呢!不然的話,你的孩子終究也是我的孩子,接過來就是了。現在我們一家四口都生活無著了,哪能再害了你的閨女。”
張公聽了,隻好歎著氣說:“但願我們各自努力,想辦法活下去吧。”
說完便又拄著拐杖在寒風中走了。
欽龍想到此事,心如針紮,他為兩家的命運而悲哀。
“已經到下半夜了,你怎麽還睡不著啊?” 史四娘問。
“你不是也沒睡著嗎?”
“是啊!睡不著啊!日子怎麽過啊!”四娘的憂慮不比史公少。四娘也姓張,娘家在五集,也屬崇河鄉,遭受同樣的水災。她既愁婆家,也愁娘家,一樣心思,兩處憂愁。
“我想來想去還是逃荒去吧!”史欽龍無奈地說。
“怎麽走啊,兩個兒子,大的七歲,小的五歲,他們能跑路嗎? ”四娘說。
“不能跑也得跑啊! 總不能放在家裏餓死啊!”欽龍說。
“能不能和二哥、三哥商量商量,把兩個孩子暫時寄養在他們家裏。”四娘忽然想出一個主意。
“他們日子也不好過啊! 暫時還有口飯吃,能撐到什麽時候還說不定呢!哪裏有能力再撫養我們的孩子,趁早不要提這個話,免得使他們犯難。”欽龍似乎早就想過這事了,但掂量來掂量去,覺得此事不可行。
“家裏一粒糧食都沒有了,你知道,這兩天吃的都是煮葫蘿卜。再過兩天連葫蘿都沒有了,是留是走,得早決定啊!”四娘提醒著。
“我想明天準備一下,後天就走。”欽龍說。
“到哪裏去,你想好了嗎?” 四娘問。
“我想到洪澤湖那邊,找大哥去。聽說那邊情況好一些,就是討飯也得有點依靠,有個著落。” 欽龍說了自己的想法。
“大哥也有好幾年沒有回來了,住在哪裏都不知道, 怎麽找啊!” 四娘犯愁地說。
“慢慢打聽啊,有名有姓還能找不著啊!”
二哥二嫂和三哥三嫂聽說老四全家都要逃荒去,都 來勸說不要走。
“不走不行啊,家裏已經斷糧了,到明年春天還有大半年時間,如何過得去。” 老四無奈地說。
“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啊!江北大片災荒,哪有好地方啊!不如就在家熬著吧!” 三哥勸著。
“難熬啊,大人還能硬挺著,孩子嗷嗷叫啊!” 老四含著眼淚說。
“老四,不如把你那兩畝地賣了吧,現在活命要緊
啊!”
“不能啊,還得給兩個兒子留一點地呢,不的話, 日後他們怎麽生活。” 老四望著兩個年幼的兒子說。
“聽說,現在地也不值錢,一畝地隻賣五、六鬥糧食, 兩畝地也渡不了災荒。” 二嫂說。
“不知政府還能不能放賑一點救命糧?” 三嫂問。
“哪有那麽多好事啊,聽說前些日子縣政府放糧,有人鬧事,還打死幾個人呢!” 三哥說。
“你們不要說了,我們決定還是逃荒去吧!” 老四下決心說。
“如果實在要走,你們把兩個孩子留在家裏,我和老三照看著,隻要我們活著也餓不死他們。” 二哥動情地說。
“不行,你們家也都很困難。人口又多,日子也很不好過。怎麽再能增加你們的負擔。” 老四不同意。
兩位嫂嫂看著孩子,一邊聽一邊流眼淚,她們也想不出辦法,的確像老四所說,她們兩家也很困難,能不能挺過去,也很難說。
“二哥三哥,嫂子們,你們放心,我想天無絕人之路, 走出去看看,也許前途能見到一線光亮。” 老四似乎有點信心。
“你們想往哪裏逃啊!” 二哥問。
“昨天晚上我想了,大哥不是在洪澤湖嗎,我想到他那裏看看,能不能找點事幹幹。”
“我也想起來了,聽說大哥是在那裏,不過我們沒有去過,不知他們一家住在什麽地方。” 三哥心裏剛出現一點火光卻又滅了。
“聽說他們住在泗洪,也有人說在蔣壩。出去幾年 了,也沒有回來過。” 二哥不確切地說。雖不真切,但也畢竟是個信息。
“三哥,我想把哥留下的一把大刀放在你家,替我保存一下。這是大哥的心愛之物,千萬不能丟失。”
“放心吧,聽大哥說這把刀父親也用過。那就是傳家之寶了,絕對不會丟掉。” 三哥說。
“奇怪,要這刀幹什麽,又不能當飯吃。” 二嫂有些想不通。
“你婦道人家知道什麽 ” 二哥生氣地說。
家中無長物,唯留一把刀。
他年若有用,或可放光毫。
挈婦將維離故鄉,秋風颯颯野茫茫。
前途渺渺之何處,寒雨連天籠四方。
欽龍夫妻倆怕兩位兄長離別時流淚,天還未亮便帶 著孩子出門了。
丈夫挑著擔子,前麵筐裏是一卷鋪蓋、衣物和幾隻 碗,後麵筐裏坐著四歲的祝康。妻子手牽著七歲的祝安, 跟在後麵走。
他們走到六塘河史渡口,擺渡的史大成見了連忙問: “四爺,你們一家上哪裏去啊?”
四爺說:“我們到河對麵走親戚去。”
他不好意思說去逃荒,認為那是丟人的事情。
大成望望四爺的挑子,有些懷疑,但也不好再問, 隻是左右看了幾眼,便說,“請四爺、四娘上船吧,我把你們送過河去。”
河麵很寬,水也很深。大成把四爺一家送過了河。四爺、四娘站在河岸上向對麵老家望去,隻見三間茅屋靜靜地蹲在秋風裏,縮著頭一聲不響。那屋後的一棵皂角樹,把頭伸出屋麵,正向他們這裏張望,好像還在向他們招手。還有幾隻喜鵲飛落在皂角樹上,喳喳喳地叫著,好像在說:“回來吧, 回來吧!”
四爺望著,心裏酸著,疼著,想著“喜鵲啊,再見了,回不去了,願你好好地活著,把我的家照看好。”他在心裏哭喊著:“再見了,我的家!”
看罷,四爺挑起擔子,四娘牽著孩子,一步一回頭地離開六塘河,向桃源縣城走去。
一路上,風沙茫茫,看不見莊稼,看不見牲畜,有幾處房子呆呆地趴在那裏,樹一棵棵地搭拉著腦袋,黃樹葉子一片片從樹枝上飄下。
路上,絡繹不絕的是三三兩兩逃荒的人群。有的拄著棍,有的攙扶著,有的喘著,有的哼著,有的哭著,有的叫著,都在盲目地走著。
“爸爸,我們到哪裏去啊? ” 大孩子祝安問。
“昨天不是對你說了嗎?找你大伯父去。”四爺說。
“大伯家有饅頭吃嗎? ” 祝安又問。
“有。”四爺回答。
“路上那些人都是找大伯去的嗎?” 小祝康在筐裏睡了一覺,這時醒了,也在問。
“大概是吧。” 四爺沒有辦法對孩子說明情況,隻有含糊地回答。
事情在沒有辦法說清的時候,隻有“大概”而已。
“大伯家能有這麽多糧食嗎?”祝安信以為真,他有些擔心大伯受不了。
“可能有吧!”四爺從“大概”到了“可能”。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希望,而是為了不打破孩子的夢想。
到了縣城,他們想到知府門前打聽一點消息,看有沒有救濟一類的事。
他們到了縣政府門前,隻見門前坐了一大片衣裳襤 褸的人,哭聲叫聲一片。可是縣府大門卻緊閉著,有幾個拿著大刀長矛的衙卒站在門邊守衛著。
饑民們叫喊著要見縣大老爺。
門卒說:“你們不要叫,老爺生病了,不見任何人。”
“他生什麽病啊,我們都快餓死了。”
“餓死好多人了,他還有時間生病啊!”
“趕快開倉放賑,我們受不了啦!”
人們叫喊著。
衙卒把刀揮舞著大叫:“老爺說了,縣糧倉已經沒有一粒糧了。”
“快向上麵要啊!”
“向鄰縣借啊!”
“讓財主家把糧食拿出來啊!”
群眾紛紛給政府出主意。可惜衙卒們不是縣大老爺, 無權回答。
“這是全縣老百姓要命的時候,不能讓縣老爺生病。” 這話似乎有些不講理,但又不無道理。
“衙卒們,你們快去通報啊!豎在那裏幹什麽?”
群眾有些發怒了。
四爺向一個老頭打聽前幾天放糧的情況,老頭說:“前天放糧,隻有少數人領到了糧食,還擠死幾個人呢!”
四爺一聽,便拉著四娘說:“看來不僅沒有希望,還有危險呢!我們還是找大哥去吧!”
於是,他們拉著兩個孩子,離開縣府門前,出了城,繼續向南走。
城南是一條廢黃河。
公元983年,宋太平興國八年,黃河於滑州東南決 口,奪泗水經宿遷流人準河。公元1000 年,黃河又在鄆州決口,河水泛濫流入泗水、準水。南宋建炎二年, 即公元1129 年,開封留守挖開黃河堤,引河水自泗入準,企圖以此阻攔金兵南下。可是金兵沒有擋住,卻讓黃河改道,衝毀數萬人家,淹沒數萬畝良田。後於明清之際,黃河屢次決口,江準蘇皖人民屢遭水患,民不聊生。直到1855 年,黃河由河南蘭封縣奪大清河入海,從此黃河又北徙,歸入故道, 從山東入海。徐州以下,黃河才逐漸幹涸。桃源縣城邊上的黃河故道,便是黃河留下的足跡,人們稱其為廢黃河。
四爺一家過了廢黃河以後,沿著洪澤湖北岸向西南 青陽走去,想去尋找大哥。
洪澤湖邊除了幹枯的蘆葦和茅草以外,沒有別的莊 稼。湖邊上偶爾有一兩隻鳥飛過,哭泣似的叫了兩聲便不見了。湖麵上有幾隻小漁船在漂遊著,幾個漁夫在無精打采的撒網捕魚。
“媽媽,我餓啊!”小兒子祝康在叫。
“爸爸,我走不動了!什麽時候能見到大伯父啊?” 大兒子祝安也在叫。他想見到大伯就有飯吃了。
“他娘,我們帶的幹糧還有嗎?”四爺問。
“可能還有吧,你在筐裏麵看看。”四娘說。
四爺把挑子放下,在筐裏翻看一下,高興地說:“還有十來個呢!”
“趕快拿兩個給孩子吃,餓壞了。”四娘說。
四爺遞給兩個孩子一人一個玉米摻高粱的窩頭。這是二哥三哥家昨天晚上送給他們的,讓他們路上充饑的。
四爺又拿出一個窩頭遞給四娘,四娘說:“你吃吧,你挑擔子累,我跟著步行,不幹活,不餓。”
“怎麽會不餓呢? 吃了吧!”
“真不餓, 留著孩子吃吧!”
四爺把窩頭擘了開來,遞了半邊給四娘說:“一定要吃了,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呢!”
四娘推辭不掉,接了過去,含著眼淚咬了一 口說: “日子怎麽會過成了這樣呢!”
四爺沒有回答,他也無法回答。隻是默默地啃著另一半窩頭。他的心在滴血。一個大男子漢養活不了老婆孩子,可恥啊!
四爺確實是一個大男子漢,一米八高的個子,高鼻 梁,長方臉。寬寬的肩膀,大大的手掌,有的是力氣,可是如今有力氣沒處使,有力氣賺不到吃穿。
四娘雖然身材不高,但精明強幹,吃苦耐勞。也能勤儉持家。但無論怎樣吃苦,怎樣勤儉,如今確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養活不了孩子。她感到慚愧啊! 她出來逃荒,沒有敢告訴娘家父母兄弟。怕他們傷心。所以她從走出家門,一路上思前想後,不斷地流淚,很少說話。
逃荒人絡繹不絕, 官府門緊閉不開。
何處有衣食住房, 滿眼是衰草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