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他們靠窗而坐。
這天春曉精神萎頓,眼睛下又是眼袋又是黑眼圈。她花了淡妝,抹了遮瑕膏,畢竟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是遮掩不住滿臉的疲憊。他們到頂層的自助餐廳吃早餐。春曉拿了一盒牛奶,一碗堅果燕麥粥,盤子裏放了煎蛋和瓜果。正明除了這些,還加上牛角包和培根。
經過一夜的行駛,船已經進入了深海。海水變成很濃重的深藍,緞子一般的質感。跟淺海中的灰藍完全不同,一種非常幹淨純粹的藍色。海水有著細微整齊的波紋,交織著,起伏著,輕輕地滾動著,仿佛一塊巨大的綢緞在飄動。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如同一道金色的洪流,照亮了整個餐廳。陽光和大海使得春曉的精神為之一振,失眠帶來的萎靡消散了不少。
譚東和朱莉也來吃早餐,看見春曉和正明,他們就走了過來,坐在了對麵。朱莉穿了一件太陽裙,整個人如陽光一般明亮。她今天隻花了淡妝,在強烈的陽光下,可以看見皮膚的皺紋和斑點,可是春曉覺得這樣的朱莉更加真實和自然。
譚東聳動著他短短的濃眉問道:「今天你們什麽計劃? 」
正明說:「沒什麽計劃。今天是航行日,就隻有待在船上了。」正明說著向窗外眺望了一眼,又說:「船到公海了,賭場開了,可以去賭場玩玩。」
「好,我們去賭場玩。」譚東欣然應道。
「別去,你剛剛上個月在大西洋城輸了三百元! 」朱莉阻止道。
譚東不高興地蹙緊了眉頭。正明便說:「要不我們去打牌吧,四個人正好玩升級。」
「升級? 好久沒玩過了,我們在國內都是打麻將。」朱莉說。
「我不會打麻將。」 春曉說。
「那好吧,就玩升級。」 朱莉同意道。
他們來到六樓的棋牌室。棋牌室人不多,隻有兩個美國孩子在玩跳棋。他們占了一張桌子,春曉和正明一隊,對打朱莉和譚東。起初大家玩得客客氣氣,打了幾圈之後,開始進入角色,說話便隨便起來。
春曉摸到一付同花順,可是沒有出牌的機會,她暗示正明她沒有紅桃。可是正明拿了一把主牌,他先吊了一張主再出紅桃,偏偏春曉隻有一張主牌,完全失去了機會。春曉忍不住抱怨:「我都給你暗示了,要你給我出牌機會。真是太沒有默契了! 」
正明是個說不得的性子,馬上就掛下臉說:「我們就是沒有默契! 」
譚東圓場說:「沒事沒事,打牌就是玩玩的。」
春曉覺得在外麵吵起來不好看,就沒再說什麽。朱莉因為很少玩升級,牌技生疏,輸了幾局。譚東隨口說道:「你這打得什麽臭牌! 」
朱莉也是嬌俏的性子,當即甩臉子道:「你才臭,嘴巴臭! 」
正明這時已經緩了過來,勸解道:「朱莉多年不玩,有這水平不錯了。」
大家接著又玩了一會,可是興致都不高了。春曉說想去甲板看海,朱莉說想去遊泳,牌局也就散了。
春曉拿了一本《春雪》,來到頂樓的甲板。這兒的甲板是沙灘的顏色,春曉在折疊沙灘椅上躺了下來。四周都是海,無邊無際的海。海的上麵是雲,一動不動的雲。閃光的透亮的雲和灰色的黯淡的雲疊合在一起,使得雲有了好看的層次感,以各種各樣飽滿盈潤的形狀布滿在天上。海風從身上拂過,帶著鹹濕的氣味,吹過臉龐,吹過發絲,吹過身體的每一處,吹得讓人沉醉。春曉昨晚沒有睡好,一會兒,便被海風熏得沉醉夢鄉。
春曉這一覺睡了兩個小時,醒來後精神好多了。她感覺有點餓了,便上自助餐廳吃了一盆沙拉、一小碗海鮮飯。飯畢,她拿了一盤西瓜、哈密瓜和葡萄,又回到了甲板沙灘上。她將沙灘椅的後背立了起來,水果盤放在邊上的小幾子。她嘴裏含著甜甜的西瓜汁,讀著《春雪》裏美麗的句子:「一團團像攪出凝固鍾乳液般的積雲,凝聚在海麵上空。深沉的陽光一直照射到這些積雲雲襞的深處。」這描寫的不正是此時的景色嗎? 春曉的頭上是藍天白雲,麵前是碧海清波,海浪拍打著船身,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春曉隻覺得神清氣爽,全身心有一種無與倫比的愉悅和滿足。遊輪上有無數活動,春曉最享受的還是這般靜靜地看海讀書。
春曉回到客艙時,已經是下午三點了,她看見正明舒適地坐在陽台上,腳擱在另一張椅子上。正明見她回來了,趿拉著鞋走了進來跟她說:「今天晚上是晚禮服日,你要準備一下吧? 」
春曉對於上午打牌時正明的翻臉心裏還有小小的不快,就沒有理他,自己在箱子裏找遊泳衣。正明一看說:「你要去遊泳,那我也去。」正明就是這樣,常常是他莫名掛臉生氣,惹惱了春曉,他自己又跟沒事人一樣。春曉沒好氣地跟正明說:「你把腳擱在我的椅子上,待會給我擦乾淨。」正明說:「這有什麽關係,那你坐我的椅子好了。」
他們來到五樓的室內遊泳池,一方清水碧波蕩漾,泳池的角落有兩個冒著水泡的熱水池。春曉遊泳技術有限,隻能淺水區橫渡遊泳池。正明是遊泳好手,在水中奮臂劃水,自在如魚。
春曉橫渡泳池幾個來回後就上岸了。她回到客艙,淋浴,吹頭發。她吹發的時候,正明也回來了,擠在狹小逼仄的衛生間,想要洗澡。春曉就讓了出來,把電吹風插在桌子旁的插座上。春曉是短發,頭發一會就吹幹了。她換上一件象牙白的晚衣服,長裙及至腳麵,線條優美流暢,低胸無袖,簡約大氣。又穿上一雙白色小羊皮中高跟鞋,春曉平時略微含胸,高跟鞋使她挺胸收腹,儀態優雅。她在鏡子前仔細地花了妝,用了遮瑕效果最強的粉底液,描了眉毛,抹了眼影,撲了腮紅,最後是畫龍點睛的口紅,整個人頓時生動起來。
正明從衛生間出來,看見打扮精致的春曉,忍不住用手摟住春曉。春曉推了他一下說:「小心別把衣服弄皺了。」正明穿了一套黑西裝,裏麵的黑襯衫硬領蹭著腮幫,使他有種平常不多見的酷感。他本來要穿白襯衫,春曉說穿白襯衫像大堂經理,讓他換了黑的。正明和春曉站在鏡子前,一黑一白,模樣甚為登對。他們一直被人說有夫妻相,當年春曉跟正明交往,外形也是原因之一。都說有夫妻相的婚姻和美長久,結婚後,卻發現兩人的性情大相徑庭。
他們走進餐廳,大廳裏流光溢彩,鬢影釹光。春曉看見朱莉時,完全被她驚豔了。她穿了紅色抹胸裙,胸前一片呼之欲出的雪白。貼了長長的假睫毛,眼睛撲閃撲閃的。又細又高的高跟鞋,顯得格外窈窕。「你今天很美。」 朱莉先讚美春曉。
「你更美,驚豔了。」 春曉回答道。
服務生侯賽也是盛裝打扮,戴了黑色領結,金色鑲邊馬甲,過來詢問大家要什麽酒水。「今天要好好喝點酒,還不用擔心開車。」 正明說道,要了一瓶付費的紅酒。譚東讚同道,也要了一瓶紅酒。今天的菜單也特別豐富,大家點了法式蝸牛、鵝肝、雞尾蝦做頭抬,都要了龍蝦做正餐,譚東要了兩份龍蝦。餐廳的食物全都免費,除了紅酒。
服務生先上頭抬和酒水。高腳杯裏給每人都倒了酒,春曉隻要了淺淺的小半杯,正明和譚東都要了一杯。朱莉小聲提醒譚東:「你肝不好,少喝點。」 譚東不予置評。
良辰美景,外麵海水碧藍,廳裏珍饈美饌,男人喝了酒在微醺中開始吹牛。
「我當初到美國口袋裏隻有一百美元,到現在在美國有三套房子。」譚東開始憶往昔看今朝。
「我到美國時口袋裏隻有五十美元。」正明不是一個會吹牛的人,酒酣耳熱也開始話多起來:「我們就兩套房子,換房時一套舊房子沒賣,就租出去了。」
「我們也是,換房時一套舊房子沒賣,就租出去了。另外一套是養老房,在佛州。」
「你養老房也買好了。我們還沒開始做這個準備。」
「時間過得很快的。再過一年我就六十歲了,很快就會老了,現在不準備好,老了沒力氣做這些事了。」
譚東喝酒速度很快,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朱莉勸阻道:「別喝了,醫生叫你少喝酒。」
譚東眉毛一聳、大手一揮說:「難得這麽好的夜晚,今天要盡性,活著這不能做哪不能做,活著有什麽意思! 」
譚東吃完一隻龍蝦,又開始吃第二隻,朱莉再次阻止說:「你膽固醇那麽高,龍蝦不能多吃! 」
「你怎麽這麽煩,什麽事情都要阻擋,我都沒自由了! 」 譚東有點喝高了,對著朱莉一臉的不耐煩,說著還撕了一大塊龍蝦肉塞進嘴裏。
「我這是為你好,不知好歹,那我不管你了! 」
「不管好,不管就對了! 」
朱莉的臉沉了下來,本來鮮妍如花,一下變得烏雲密布。
譚東麵紅耳赤地繼續吹牛:「我到美國時留學生還很少,當時跟台灣留學生談戀愛,還驚動了大使館。我妻子是台灣人。」
朱莉的臉色更難看了。譚東總是毫無顧忌地聊他的先妻,而且他總是以妻子稱呼,這是把她置於何地?
譚東感覺到朱莉的不快,他轉了話題:「當時每星期去教授家裏整理花園。剪枝割草,幹一個下午掙一個星期的飯錢,還覺得洋洋自得,這美國的錢好賺呢。可是那段時間自己老是惡心嘔吐,也不知是什麽原因,後來才知道自己對那些花過敏。」
春曉說:「哈哈,我剛到美國時去餐館做帶位,也是做了沒幾天就惡心嘔吐,一查原來是懷孕了! 」
「哈哈哈! 」 譚東爽朗地大笑道:「好在我是男的,不然別人也要以為我懷孕。」
「哈哈哈! 」大家都笑了起來,隻有朱莉一臉的落落寡歡。
「剛出國的都有一本吃苦史,早知道國內變得這麽好,我就不出國了。」春曉見朱莉一人喝悶酒,便轉向她問道:「朱莉,你以前在國內做什麽的? 」
「我是中學教師,教音樂的。」
「怪不得這麽有品位、有氣質,原來是音樂老師。」春曉讚道,朱莉的臉色和暖起來,眼神中對於春曉有一份親近。
譚東順勢說道:「我第一次見到她,就被她的氣質吸引了。」
朱莉的臉色終於放晴。
這時大廳裏有人開始跳舞,三三兩兩的,下場的人不多。譚東對朱莉做了個請的手勢,兩個人便大大方方地跳了起來,兩個人顯然都是舞場高手。
「你想跳嗎? 」 正明問春曉。
春曉搖搖頭。她本性含羞,雖然歲月的錘煉已經使她能夠在大多數場合克服自己的羞澀,但根深蒂固的本性依然會在某些時候體現出來。春曉感慨地說:「譚東和朱莉這一對,是這個年紀裏很耀眼的一對了,你看好他們嗎? 」
正明搖了搖頭說:「很難說,你看他們經常會爭吵。」
「那我們爭吵更多呢! 」 春曉不以為然地說道。
「不一樣,我們再怎麽爭吵也吵不散的。」 正明說著,將手搭在春曉的肩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