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上部完)
張成把離婚協議書翻轉了過去,壓在了書底下。他從來沒想過離婚這兩個字。他坐在沙發上,茫然地望著清冷空寂的屋子。宋晴走了,李曉月走了。一切宛如一場夢。發生的這麽快,接踵而至的事件連著發生,他好像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他愛的兩個女人,生命中最愛的兩個女人,都帶著斑斑傷痕離他而去。而他自己也落得孤家寡人,獨自啜飲心中傷痛。
周末,張成無聊地走在街上。秋深了,梧桐蕭瑟,落葉泥塵。
“張成。”有人喊他,回頭一看,是鍾怡,拎著大包小包的結婚用品。
張成請鍾怡上附近的星巴克咖啡坐了一會。這是一個以前他常常和李曉月來的地方。咖啡館幽雅馨香依舊,隻是人麵不知何處去,觸目淒涼。
張成和鍾怡寒喧了一會,就直奔主題:“曉月怎麽樣了?”
鍾怡猶豫了一下。可是張成孤寂的神態使她惻然,她說:“曉月現在香港,幫劉君彥一起做生意,她經常香港、上海、蘇州來回的跑。”
“哦,她和劉君彥在一起。”
“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曉月隻是想換個環境。她說她已經完全和以前不一樣了,無論是身體還是心態。而且,劉君彥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張成又問:“聰聰怎麽樣了?”
鍾怡說:“聰聰現在蘇州跟外婆住在一起。”聰聰本是曉月對一份摯愛永恒的紀念和回憶,可現在這份回憶是如此的疼痛撕裂,是曉月不願觸及的一個痛楚。曉月的媽媽對曉月的行為痛心疾首。她責罵曉月輕浮草率,不負責任,害人害己,給她丟臉。不過她對聰聰卻是格外的嗬護和疼愛。可愛的聰聰為老人孤獨的晚年帶來一份歡樂和慰藉。老人隻希望她能夠盡她的一切來補償這個缺乏父母疼愛的孩子。
張成長歎一聲又問:“曉月還那麽怨恨我嗎?”
鍾怡告訴張成:“曉月每次想起那天的場景,就若掉入冰窖一般全身發冷。”曉月對張成本也不敢有太多的奢求,若不能長相守,便隻望好聚好散,留一份銘心刻骨的美麗記憶。可是張成那麽殘忍地將她唯一可以擁有的記憶揉涅撕碎踐踏,絲絲縷縷都是椎心泣血。這是曉月最恨張成的地方。
張成渭然長歎:“我也沒有辦法。當時宋晴很受傷害,高燒了好幾天,若我不這麽做,她立刻就走。”最後張成望著天花板落寞地說:“結果還是走了,都走了。”
冬天的時候,趙林和鍾怡結婚了。張成獨坐在宴席的角落裏喝酒,一臉落寞,忽然他看到了李曉月。曉月比以前消瘦了,高雅美麗,笑容迷人,眉宇間卻似乎難掩一絲淡漠。她的身邊是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典型的香港人樣子,精瘦的長臉上一副寬大的眼鏡。張成怔怔地盯著曉月,目不轉睛,仿佛她是天外飛人一樣。曉月注意到了張成的目光,她的眼睛在張成的臉上停留了三秒鍾,就移開了視線,仿佛根本沒見到他一樣,談笑自若。張成不知道的是,李曉月後來走到大廳外麵,隔著茶色玻璃遠遠地凝望他,淚流滿麵。
聖誕節到了,街上張燈結彩一片溫馨的節日氣氛。這天早晨,張成一到辦公室,秘書就告訴他,魏總找他。張成走進魏總的辦公室,看見魏海雄濃眉緊蹙,審視著一份厚厚的文件。張成跟魏海雄打了個招呼,魏海雄揮揮手請他坐下。魏海雄的眼掃過那疊厚紙,開門見山地對張成說,遼偉剛搞了一份他的材料,裏麵列了他幾大罪狀。最主要的是他利用職務之便,謀取個人私利,將競標項目交給熟人,有受賄之嫌。他試點的項目不能按期完成,花過多的時間在文件記錄,流程規範,客戶很有意見。還有履曆書上弄虛作假,曾經擔任一個在NIH做項目的小公司的CHIFE ARCHITECT,卻翻譯成美國衛生總署的首席設計師。另外私生活也不檢點等等。魏海雄最後對著張成說:“我把這些材料壓下了,不想給你帶來別的什麽麻煩,隻是公司不能再用你了。我們是國企,很多事情要注意影響。你就寫個辭職書,算是自己辭職。”都是可大可小的罪狀,魏海雄本來還想保一下張成的,可是最近張成精神煥散,工作大大不如以前那麽投入,他對張成也很失望。而遼偉剛卻活動積極,從各方麵影響了魏海雄。張成頹然地癱坐在椅子上。他還是輸了,輸給了遼偉剛,輸給了自己。
張成辦完辭職手續,從公司大樓走了出來。回首望著高聳的大樓,他突然仰天大笑起來。他在這裏辛苦奮鬥了兩年多,他付出了這麽多,為的是什麽?一切都沒有了,什麽也沒有了,工作,權力,老婆,情人,孩子,就連房子也被公司收回。他兩手空空,一無所有。一切如水東流,如煙而逝,他走了這麽多,走了這麽遠,到底是為了什麽。
張成開著他黑色的雅閣,漫無目的的在街上晃悠。車子裏放著他喜歡的陳百強的歌:
“冷暖那可休
回頭多少個秋
尋遍了卻偏失去
未盼卻在手
我得到沒有
沒法解釋得失錯漏
剛剛聽到望到便更改
不知那裏追究
一生何求
常判決放棄與擁有
耗盡我這一生
觸不到已跑開
一生何求
迷惘裏永遠看不透
沒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一生何求
曾妥協也試過苦鬥
夢內每點繽紛
一消散那可收
一生何求
誰計較讚美與詛咒
沒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他從中國到美國,又從美國回到中國,他追逐他一個個的夢,他得到了什麽,失去了什麽。一生何求, 迷惘裏永遠看不透,沒料到他所失的竟已是他的所有。
今後他應該怎麽辦?留在中國,還是回美國。去找李曉月,還是回到宋晴那兒去。在中國他還有機會嗎,在美國他還能安於做一個朝九晚五的小職員嗎。李曉月還會原諒他嗎,宋晴還會要他嗎。一陣風起,張成望著在風中飄泊、旋舞的落葉,心裏漫起一片迷惘。
宋晴留下的離婚協議書他壓著沒動過,宋晴也沒問起,每個月他還是一直有寄錢回去。打聽了曉月母親的地址後,他也時常有寄錢給聰聰。他真的很想做一個負責任的男人,想做一個各方麵都成功的男人。他曾經擁有那麽多,突然間他一無所有。他想他到底是從什麽地方開始出錯了。如果他沒有夢想和抱負,他不會執意海歸;如果他不是獨自海歸,他不會這麽孤獨寂寞;如果他不這麽孤獨寂寞,他不會和曉月縱情錯愛;如果他沒有縱情錯愛,他不會傷害宋晴。而他真的不想傷害宋晴。不幸的是,他傷害了宋晴,傷害了曉月,也傷害了他自己,在感情和事業上都傷害了他自己。他覺得自己就好像是海龜潮中一隻失了槳的小船,在一股迷惘的風中突然
失去了控製,一個接一個的浪潮把小船衝的暈頭轉向,最終千孔百穿地擱淺在邊遠荒涼的島嶼。張成輕歎一聲,隨即他攥緊了拳頭。隻要小船還在,就應該可以繼續航行,不是嗎?他不能允許自己再過多地沉湎於消極之中。比起過去,他應該更多了一份在國內大公司決策層的經曆,一些在人生和工作中如何避免暗礁險浪的教訓。他需要想明白的是他到底應該駛向何方。張成抿了抿棱角分明的嘴角,目光冷雋地望著前方。
天色漸晚,聖誕華燈齊放,異彩份呈。街頭車輛熙攘,人影憧憧。寂寞的感覺鋪天蓋地襲了上來,張成忽然很想家,想念孩子們。他停下車,撥了一個電話回家。
“HELLO!”是丹尼。
“我是爸爸。你們好嗎?”
“很好很好,我們在拆聖誕禮物。陳叔叔送了我一台GAMECUBE,酷呆了!“
“陳叔叔是誰?”
“我們家房客。”
張成記起宋晴提到過家裏請了個人照看房子,現在還住在那裏?
“他一直住我們家?”
“好像過完新年要搬出去,我也不清楚。”
“哦。媽媽好嗎?”
“挺好的。”丹尼停了一會,又問:“爸爸你怎麽這麽久沒打電話來,是不是和媽媽吵架了。有一天晚上我起來小便,聽見媽媽在哭。”
“哦,是這樣。。。”
“丹尼,誰的電話?”宋晴的聲音響了起來。
“是爸爸!”
一陣短暫的沉默。
“丹尼,我想跟媽媽說幾句,你把電話給她好嗎?”張成對丹尼說。
過了很久,電話裏響起宋晴低柔的聲音:“HELLO。”
“嗨。”張成應道,一時不知說什麽。
“嗨。”宋晴回應一聲。
“都好嗎?”
“嗯。”
又是沉默。
“宋晴,對不起。”張成的嗓子忽然有些發堵。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過了一會,有輕輕一聲壓抑的唏噓。
“聖誕快樂。”張成的聲音有點哽咽。
“聖誕快樂。”電話那頭的宋晴已是泫然淚下。
張成收了手機,從車裏走了出來。風很大,他的頭發在風中躍動,黑色的的風衣被風鼓蕩翩然而起。他迎風而立,紋絲不動,目光象是要穿透黑夜裏蒼茫的霧氣。他在風中佇立了很久。
一生何求,來往如梭。歸去來兮,當歸何處。
(上部完)
本文共有上下部,已經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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