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之丘

《詩經》鳳凰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個人資料
梧桐之丘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古交春風

(2023-10-07 05:35:10) 下一個

《古交春風》

山西是個煤都,課本上,報紙上都這麽說。對於一個從全國十大煤炭基地賈汪煤礦出身的萬翻譯來說,大煤礦的規模還是領教過的,可是當他實地看到了山西漫山遍野的露頭煤,才知道什麽叫煤都,那就是處處都能看到煤,而且煤層厚,好采。 這次煤炭部之所以空調南方煤礦翻譯有幾個不得已。

1984年,全國改革開放,各大部都提出了本世紀末國民經濟翻一番的具體規劃。經過國家開發委的批準,他們就可以獲得或多或少的外匯撥款,進口外國先進設備。那麽這麽多的翻譯到哪兒去找。其二,煤炭是工業主要能源,獲批的設備進口項目相對較多,山西又是煤礦重中之重,本地區翻譯早已經告罄。雖然煤炭部也有外事局,翻譯根本忙不過來,各大煤炭局都向煤炭部要人,出國考察,買設備樣樣都要翻譯。而且,剛從大學畢業的英語專業分配到煤炭係統也屈指可數。見到外國人門戶大開,哈羅哈羅,可是懂煤礦英語的口語人才實在難找。再則,人才管理混亂,沒有統計,例如全煤炭係統一共有多少翻譯,都在什麽地方,水平如何。像萬這樣的特殊人才,煤炭部居然還是通過賈汪煤礦一個工程師與他在機械設備司工作的同學閑聊得知,這才借調煤炭部,衝抵這一空缺。煤炭部機械設備司申請的阿特拉斯液壓風動掘進機批準在山西太原西北百十公裏,新開發礦區古交煤礦使用。部裏要求該設備的安裝使用訓練都必須由阿特拉斯公司負責在三個月內完成,並協定,月進三百米掘進指標。瑞典派來的四個工程師全部可以講英語,帶隊海爾莫特更是世界各地安裝調試培訓的老手,加上兩個年紀五六十歲的老工程師,還有一個29歲的年輕工程師。他們約定四月二十號在古交煤礦集合。

萬是1977年元月入學的最後一批工農兵學員,南京大學英語專業。雖然文革期間學校教育斷斷續續,可是他的高中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並不吃力。他是土生土長的煤礦工人,出生於煤礦,長於煤礦,工作於煤礦,從煤礦上大學,再回到煤礦去,就沒有離開過這個煤炭行業。社會上在評論工農兵學員時,往往一棍子打死,各種的不屑。可是在萬翻譯麵前,他們不得不承認,擁有大量英語單詞或能背誦大段英語詩詞在實際工作中是多麽的脆弱,可笑,不堪一擊。煤礦技術術語,采礦知識與文學語言幾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紮實的煤礦生活工作背景加上良好的英語專業知識,真是令他如虎添翼,魚戲於水,得心應手得很。

古交,位於呂梁山脈腹地,區內層巒疊嶂,汾河橫貫全境。自古以來,這裏山高而林木稀疏,水長而禾草不豐,寒山瘦土之下卻埋藏著極為豐富的煤炭資源,且以焦煤為主,質量之優,儲量之豐,罕有其匹。 古交礦區被列為國家能源開發重點建設項目。1978年五月,由煤炭部批準抽調的基建工程兵四三四團官兵率先進駐古交礦區。盡管古交礦區指揮部已經在此開發六年,1984年時還沒有正式投產。

萬坐在古交礦區每天往返於太原的外事采購專用麵包車向窗外望去,荒山野嶺,毛草不生,與長江三角洲大片油菜黃花盛開,簡直是貧富倆世界。司機不時地給他指點車外山坡下摔落的各式車子,其中運煤卡車居多。他說自今年元旦到現在已經有28輛車摔下山崖。你看,又一輛。這次看得清楚,一個摔扁了的卡車車頭孤零零地臥在半山腰,順著滑行方向可以看到四散的黑煤,摔碎的卡車車幫木條,輪子已經跑到百十米下的山溝裏。人呢?人早就拖走了。司機不無感慨地說,真是要錢不要命啊,這麽窄的路跑得快,能不出事嗎。嗨,這些老板給他們定的任務也太高了,一天三趟來回,誰吃得消。說著聲調就低了下去,混飯吃,哪行都不容易。萬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山坡下一片狼籍的卡車碎片,聯想到他們的家屬孩子,聯想到煤礦的傷亡礦工家屬,不禁唏噓不已。一路上,麵包車就像走在破損的彈簧床上,一下子跳起來,一下子又回落下去,又像兒童樂園裏的瘋狂過山車,上下翻飛,吃飽飯坐車是個忌諱。煤灰飛揚,遮天蔽日,往來的車輛喇叭聲此起彼伏,淒厲刺耳。人們忙,人們急,人們狂躁,誰都恨不能把其他車通通擠到一邊去,哪怕是擠到山下去也在所不惜。

一大早出發,磨磨唧唧快到正午才開到。礦區負責接待的兩個王處長,和工程兵趙團長站在招待所門口熱情地招呼。安頓下來以後,趕緊把萬領到阿特拉斯工程師的會客廳,與他們一一介紹。好兆頭,三個翻譯已經來了一個。另外一個是煤炭部外事局的小趙,應屆畢業生,正在代表他們北京外國語學院參加全國大運會,推鉛球,完事就過來。還有本地剛剛畢業的翻譯小王過兩天過來。為了工作方便,萬翻譯把幾個工程師的名字一律按當地尊稱定義,領隊Helmet 海爾莫特從今以後叫老海;Walayswa 瓦萊西瓦叫瓦賴; Taipior 撻皮歐 叫大皮襖; Stevenson 斯蒂文身叫斯蒂文。名字確定以後,每個人都很開心,中國人好喊,瑞典人也好奇自己的中文名字。然後就聽大家狂笑,大皮襖,大皮襖!這個名字太好玩了。他最隨和,對東方文化特別有興趣,琢磨著回國以後他能講幾句有用的漢語。另外大皮襖還有特定意義,皮毛大衣,有趣。

在食堂單間餐室,廚師自我介紹說他剛剛從太原三個月西餐培訓回來,目的就是把外賓招待好。可是上來的菜式還是地地道道的中國菜,而且也說不出來是哪一幫菜係。萬不說,因為他知道這個廚師原來是團首長的小炒師傅。這要不是外賓來了,他的菜還不知道是什麽樣子。老海是個老油條,對飯菜非常隨意,而且還想法兒編排一下,把黑黑肥肥的木耳用筷子夾起,窩成雙片兒,故意抖抖霍霍地在斯蒂文麵前晃,閉上一隻眼睛很神秘的樣子暗示著,你不是好奇嗎,就是這個樣子。全桌男人望著黑木耳哄堂大笑。瓦賴是個快退休的老工程師,公司把他派來,一是讓他帶新人,二來也是給他退休前的一個獎勵,他閉著嘴笑,滿麵通紅,有點不好意思。大皮襖為人客氣,脾氣溫和,性格爽朗,放肆地大笑起來。斯蒂文瘦長的身材,長長的頭發蓋在近視鏡片上,“歐歐歐”誇張地往後側身,更加激發大家的樂趣。第一頓飯下來,大家竟然有一種相識已久的融洽和諧。

過了幾天,趙翻譯,小王翻譯報到,培訓班業已組成。首先,設備運抵工地,一個大型集裝箱裝了一台完整的掘進機澄明錚亮地開了出來。山西省煤炭局新聞報道組扛著攝像機持續地錄影,幾個翻譯與老外一起與煤礦工程師,技術員講解介紹,把隨車帶來的操作手手冊,技術員手冊分發給有關人員。粗大的電纜必須人工拽出來,萬一揮手,這些年輕的轉業軍人跟著他一起嗨喲,嗨喲地拉。過一會兒,隻聽身後有人說話,萬翻譯你不能幹活。”為什麽?” 因為你翻譯都幹了,我們兩個人也得幹,不然的話我們站在一邊不幹不好。萬對著這兩個便衣公安笑了笑,幹活挺好的,我是老煤礦了,喜歡幹。為了保證外賓安全,古交礦區指定王科長帶領這兩個年輕的公安一直參加所有的地麵戶外活動。他們便衣打扮,免得突兀,特別是不要讓老外感覺到他們時時刻刻都在警察的監視之下,用心良苦。可是,他們從心裏說實在不想幹粗活,無奈,碰上萬翻譯這樣沒有眼力界的夯貨。 誰人也沒有告訴萬是首席翻譯或者專業翻譯,反正一到關鍵場合,兩個年輕翻譯就不知道哪兒去了。老海慫恿斯蒂文爬上掘進機架座外麵的腳蹬上,對著工地上百十口子人講話。“謝謝諸位,這就是我們阿特拉斯公司最先進的液壓驅動風力打眼混合式掘進機……” 春天,野地裏的大風把他聲嘶力竭的叫喊刮得很遠。萬翻譯心裏發笑,你講再大的聲音,他們聽不懂哎。過一會,我還不得像你一樣跺著腳呐喊。開場白還是不錯的,老海用鼓勵的眼光看著斯蒂文。

晚上,大家講好明天在教室裏進行為期三天的課堂培訓。萬全程在課堂工作。老海笑著說,這個學習班,第一個學會的人是翻譯。因為隻有他懂了,其他人才會懂。在課上,老海問大家聽懂了沒有,大家點點頭。老海說,還是你們聰明,一聽就懂。前年我在中東地區培訓,問聽懂了沒有,大家一致搖頭。於是我又耐心地講一遍,結果還是搖頭。我心想他們的理解能力這麽差,簡單的事情還要說三遍,結果還是搖頭。他無奈的表情讓翻譯突然意識到,是搖頭出了問題。於是告訴老海,我們這兒是點頭不算,搖頭算。哈哈哈,全班爆笑,老海噓地一聲,我還以為我的講課有問題了呢。 工人們對萬很滿意,翻出來的都是煤礦行話。隻是有幾個用法讓他們認為有必要順便提一下,例如賈汪煤礦說片幫,而他們山西當地說,刷幫,油箱他們叫油池。那麽就改唄。下課後,他們的營長告訴萬,你是煤炭部所有來過的第二好翻譯。第一個是誰?第一個是煤炭部外事局德語的劉處長,老翻譯。明白了,他知道這個劉與自己的背景差不多,也是煤礦出去的外語生,而且是山西煤礦工人出身。明白了,萬翻譯謝了營長的評價,很樂意接受這個第二好。

古交礦區工程師室派來了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前年分配來的礦業學院畢業生,這在偏遠貧瘠地區特別惹人注目。名字也起的很別致,窈淑。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她像一隻蝴蝶一樣歡快地在整個教室裏走動。幾十個沒有結婚的童男子表情不一,很少有人敢於大膽地正眼細看。 晚間吃過飯,趙和小王邀請萬一起到對過樓裏的會議室跳舞。哇塞,他們真有本事,找到三個大姑娘。一個竟然是煤礦總指揮的千金,文靜端莊;一個是王處長的千金,雖然不能算是漂亮,而且有些胖,但是年輕人的勃勃氣息具有強大的感染力;最後就是這個最漂亮的窈淑,細細的腰肢,款款柔情,讓人自然聯想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萬翻譯雖然28歲不算老頭,但是已婚之人,當然知道自己隻是湊個數,替年輕人充個場子。大家最熟悉的還是集體舞,男女前後搭配,後麵的人搭著前麵的腰,一步一擺,慢四。節奏明快,步點兒踏踏,大家雖然第一次見麵,卻沒有多少陌生感。然後,那個瘦小的小王提議跳一對一交際舞,二話沒說,直接把窈淑美女摟著擺起了慢三。很直白啊,應該。趙與總指揮千金今天晚上不知怎麽回事兒,一晚上就沒有離開過,粘連在一起相處甚歡。剩下的就是王千金和萬翻譯。幾曲下來,女孩子有些悶熱,便適當地休息。總指揮千金表現得很矜持,一直不說話,可是曲子一響,就立即與趙搭上。萬在想,看樣子年輕人心有所屬啊。小王也偶爾一次把窈淑美女讓給萬搭檔。隻是王美女今晚隻好與萬翻譯跳得多些。不過呢,還要怎麽樣,男人太少,而且趙王二人也太專情,實在是不好周轉啊。

培訓很快結束了,機器也已經運到巷道掘進斷麵,一切就緒。老海製定了一個方案,他們每兩個人一組,每組連續工作16小時,然後換班。工人們按正常的八小時工作製替換。萬跟隨老海和瓦賴上第一個班,到了第十二個小時的時候,萬的大腦突然間出現短路,一片空白,愣是不轉圈兒,老海說的什麽他也翻譯不出來了,兩眼迷離,眼皮打架,原來他是夜盲症犯了,站著也能睡覺。當然還是從來沒有過這樣長時間地站過,累的。老海沒轍,隻好作罷,撤兵。睡足了覺,改回八小時工作製。萬又活泛了起來,在工作麵像個熟練的工人配合老海工作。

其實,設備試驗並不順利。主要是後配工序而不是主機本身問題。例如掘進機打眼機用四個風壓,而礦區正常不到兩個。根據要求特別提高到上限四個壓,結果把傳統的帆布風管擠壓爆了,因為煤礦從來沒有用過這麽高的風壓。再則,放炮過後,掘進機前麵的扒爪比人工快多了,十幾台礦車很快裝滿,然後待在工作麵拉不出去,外麵的矸石山礦車脫軌,半天修不好,車軌是臨時軌道,不規範。好不容易修好了,八小時又該下班了。第二天,繼續拖車,沒有跑百十米,脫軌,修車,沒完沒了。

那些跟班的技術員更有意思,從來不幫忙幹活,就在大巷裏工具箱上麵睡覺。水管爆了,他跑過來,用鐵絲箍一下,然後再用鉗子擰兩圈,最後插進螺絲刀轉緊。老海氣不打一處來,奪過鉗子和螺絲刀使勁向前麵黑暗的角落扔去。技術員哎哎叫著,跑去找工具。老海教訓他,在學習班上已經教你們怎麽做,為什麽還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是什麽狗屁工具。正確的程序應該使用圈型的扁鐵箍,交接處有兩個四號螺栓,要用專用扳手緊固。這個技術員像以往那樣,隨便抓來一根鐵絲,擰上完事。高壓水送過來,立即又會衝破。氣死我了,老海的眼睛瞪得牛一般的大。

後來,一會兒說可能是爆破技術不好,從開灤煤礦調來全國煤礦爆破大王,結果沒有解決問題。又找來上海煤礦機械研究所工程師來,看看他們的機器有沒有沒有展示的地方。其實,這些工程師正在模仿,山寨,東問西問的竟是些超出現場施工頭兒老海水平的問題,例如問液壓油的密度,老海攤開手掌無奈地聳聳肩。掘進機自身沒有停機,爆管,液壓頂不上去等性能問題。眼見一個多月過去了,協定的月進三百米隻幹了10米。可巧,另外一個傳統掘進工作隊,公開挑戰機械隊,結果,他們大獲全勝。於是,礦區從太原拉來了大批素菜肉食,煎炸溜炒,鞭炮齊鳴鑼鼓喧天,開慶功會。機械隊工人急死了,公開挑戰老海。你說這窩囊吧,老海則更加氣憤,明明是好機器,怎麽到你這兒就趴窩了呢。

煤炭部大佬在電話裏,拉著長腔問山西礦務局長,試驗得還不錯吧。這怎麽辦?無法交待啊。局長立即把局裏事故處理大王,外號曹半臉的處長派往工地。這下子動靜不小,呼呼啦啦幾十口子,我曹半臉什麽陣仗沒見過,一台機器怎麽就玩不轉呢。他是局裏有名的實幹家,往往能很快地抓住問題的關鍵。哪兒有棘手的難題,隻要曹半臉出場,三下五去二就收拾地利利索索。當他出現在會議室的時候,萬這才明白為什麽叫曹半臉。原來他的右半臉被火炮崩過,嵌入皮層下麵的深藍色火藥曲線像似紋身圖案,黑得像水滸裏的李逵,而左半臉則是正常膚色。他正襟危坐,準備發問。萬也是多嘴,自言自語地說,無論誰來都沒有用,這是整個煤礦基礎設施跟不上的原因。曹半臉騰地一下從沙發裏跳起來,迅速地掃了一眼,原來是部裏人。但還是壓不住火,情緒激昂地大叫道,“我就不信啃不下這塊骨頭!” 山西局局長把自己得意的中年秘書派來一麵幫曹半臉把關,一麵給局裏和礦區之間做調停人,當然也是局長的耳目。曹半臉對著侯秘書說,你們都是文人秀才,我說話有時候不中聽,你幫助把把關。萬趕緊閉嘴,旁邊列席的煤炭部機械設備司負責項目的處長心裏暗自高興,因為他本人持相同意見。有些人不願意接受新事物,不願意接受新設備,他們不認真找原因,結果就想把機器退回去。侯秘書果然沉穩,白胖的手指夾著香煙,麵部微笑,說:“曹處長是我們局長親自點名派到這兒來幫找問題的症結所在。局裏對這個項目非常重視,一定要完成試驗。希望古交礦區同誌們積極配合曹處長搞好這次調查。” 原來如此,看來局裏與古交礦區之間還有盲點,這也是為什麽古交礦區突然搞了一個掘進競賽的原因。會議很快結束,曹半臉帶著他的團隊去了現場以後就再也不見了蹤影。 有些話不能與老海他們捅透,其實他們也篤定得很,繼續幹唄,買主是煤炭部,隻要部裏說公正話,那就沒問題。 

斯蒂文年輕,個子1.85米,瘦長,長得帥,典型的瑞典人,白皮膚,藍眼睛,金色頭發,人們常說的金發碧眼。他在公司裏很能幹,願意吃苦,而且技術上有一把刷子,掘進機實際操作非常熟練。雖然沒有結婚,家裏有女朋友還有一個三歲的兒子。古交礦區實在太枯燥,下了班沒有地方去,隻能在屋裏喝悶酒。喝多了點就借酒壯膽,說我到東方來,就是想和這兒的女人性交。可是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她們是橫著長的還是豎著長的。然後“嗨”的一聲長歎。老海,大皮襖,瓦賴和萬他們一起大笑。老海說,不要著急,咱們試驗結束以後,我一定帶你從泰國走,在那兒住幾個晚上,保證你高興。幾個老哥也都善意地與他舉杯同飲,安慰安慰這顆破碎的玻璃心。第二天中午飯以後,這個斯蒂文脫得還剩一條極小的肉色三角褲,兩腿中間部位鼓鼓囊囊,在礦區辦公大院中心一個大箱子上,仰麵朝天岔開腿曬太陽。身子那個白呀,刺眼。所有在辦公室吃飯的人,無論男女都好奇地往他身上瞅。那些從來在外麵沒有見過的科室女人,本來就習慣單獨在辦公室裏吃飯,這下子方便了,也全都放下碗筷,目不轉睛,直勾勾地盯著斯蒂文煞白的皮膚和長毛的腿,此乃可謂秀色可餐啊。試想一下,上百個窗口的U型大院,集中了箭一般的無數束目光,該是什麽樣壯觀的場景。這一個中午,女人們睡意全無,都在細細研究,品味這一生難遇的北歐男人“裸體盛”。

年輕人氣盛,尤其是西方年輕人來到鳥不拉屎的陌生荒野,沒有了光怪陸離的酒吧,沒有了華燈初上的美好夜景,更沒有了三圍迷人的年輕女性,每天窩在沙發裏與幾個同事胡扯八道,久而生厭。一天,他終於壓不住火,在礦區總指揮來禮節性拜訪的時候,轉身把在地上的一個暖水瓶踢爆。試驗總是不順利,還橫挑鼻子豎挑眼,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回家。他實在是太悶了,一輩子都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麽憋屈的地方。

這一天,斯蒂文雲開霧散,開心地笑了。王科長滿臉驚訝地告訴萬,快去老海房間看看 ,這兒的一個女老師剛剛趁我們不注意衝進他們的房間,你趕緊進去把她喊出來。萬忍俊不禁,多大的事兒,不必擔心,他們這麽多人在一起能怎麽樣。王科長愣了一下,馬上說,你還是過去看看吧。隻見那兩個年輕的公安便衣正在輪換著從鎖眼裏往裏窺視。見到科長過來,示意沒有幹什麽出格的事。

萬翻譯加入進來,看到這個年輕的女教師,大約三十五歲左右,齊耳短發,一副淺棕色框架眼鏡,皮膚黑暗,衣服也就是當時的灰色,藍色,布鞋。她身邊坐著紳士一般的斯蒂文,大皮襖在煮咖啡,問女老師要不要加奶加糖,老海也把一直不離手的香煙扔掉,滿臉春風地依牆站在女老師對過,瓦賴則坐在辦公桌旁的椅子上,笑意盈盈,沒什麽啊,一切正常啊,可憐王科長一行三人在門外把眼睛都擠變形了,唯恐出什麽事,這也太有點風聲鶴唳了吧。其實話說回來,擱誰,在那種形勢下都得像王科長那麽幹。萬朝斯蒂文若無其事地掃了一眼,他現在就像掉到母雞籠裏的一隻公雞,眼裏閃爍渴望,心裏愛河蕩漾,腦裏不免孟浪。所有人都比他年紀大,大家都覺得這個女老師實在是山東及時雨,滋潤著斯蒂文那片荒蕪的心田。女老師真是大膽,機智,謀劃得這麽周密,能躲過三個公安的眼界。她是個小學數學老師,用那種不著調的單崩英語單詞與斯蒂文交流。萬不願意在這種場合做公安的耳目,於是打個岔,出來了。王科長又逮住了趙翻譯,推進屋裏去。可憐的斯蒂文隻能是隔靴撓癢,愣是沒有實質性的進展。那位女老師事後被王科長叫到辦公室狠狠訓了一頓,並告訴校方給予處分,警告不得再來。

瓦賴有一件煩心的事,每天早上6:30礦區大院內的高音喇叭開始廣播東方紅,然後,各種國際新聞,國內新聞,礦區新聞,高亢激昂的播音從老式的窗戶裏滲透進來,昨晚12:00中班下班,2:00過後才睡上。而且每天如此,鬧得無法休息。他惱怒地說,萬,告訴我這個大喇叭在什麽地方,今晚下班我把它給摘下來。看來,瓦賴是動了真氣,萬也知道這件事情非同小可,而且也不可能改變,於是就急忙地勸告他萬萬不可。中國目前全國都是這樣,是個政治問題。如果你摘了,那就與政府對抗,性質變了。他們懂。

傍晚時分,輪值休息的瓦賴出於好奇,一個人獨自往礦區北麵的古交鎮蹓躂。一個西裝革履,頭發澄亮的白老頭走在街上,自然很怪異。可巧,兩個年輕的公安便衣稍微放鬆了一下警惕,直到王科長按例清點人數的時候才發現少了一個外賓。他們三個人如臨大敵,趕緊找到趙,王二翻譯,都不知道,說是十幾分鍾前大家一起吃完晚飯。於是王科長安排兩個年輕人在礦區內找,自己騎上自行車去鎮裏。果不其然,瓦賴正在興致盎然地看著肮髒不堪的原始小鎮,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沾沾自喜。王科長遠遠地看見以後,放下心來,使勁蹬著腳踏追上瓦賴。王科長隻會說哈羅,其它全靠中文,手腳並用瞎比劃。瓦賴與王科長不熟,因為他們平時都是便裝,剛來的時候王科長曾經夾在眾人中間介紹過,這時候還能指望瓦賴認識他嗎。瓦賴由剛開始的客氣,開始變得狐疑,後來又開始緊張害怕。王科長一直往礦區方向指,臉上雖然好像是笑,但是更多的是強迫。大概過了幾分鍾,瓦賴隨著王科長折返。一個小時左右,萬被叫到旁邊一個樓裏王科長的辦公室,室內光線很弱。隻見王科長和藹可親地坐在惶恐不安的瓦賴對麵。萬的出現令兩個人高興地同時站起來,瓦賴明顯地像似見到了救星,王科長則滿臉歉意。聽過簡單的情況介紹以後,萬告訴王科長,立即讓瓦賴回他的房間去,與他的同事匯合。王科長說,這下子鬧誤會了,我又說不清楚,你給他說說,喝了這杯酒。萬笑笑,他回到自己房間才有心情喝酒。於是帶著瓦賴回來與老海他們匯合。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有些忐忑不安。萬告訴老海,今晚大家喝幾杯。老海心領神會地抓起威士忌酒瓶給瓦賴倒了小半杯,大家都倒了酒以後,cheers 。慢慢地,萬告訴大家,王科長是你們知道的保安隊長。晚上, 瓦賴一個人去那個地方,沒有什麽燈光,地方上的安全誰也不敢保證,所以他很擔心萬一出點事怎麽辦呢。這也是他的職責所在,隻是他不會英語,而你們也不會漢語,這不就發生誤解了嗎。哈哈哈,大家釋然地笑了。

第二天晚上,王科長賠禮道歉,說是昨天造成了誤解,今晚給大家準備了一點酒菜。高度的烈酒把大家的情緒點燃,每個人喝了不少。尤其是瓦賴,如釋重負,開懷暢飲。一桌人喝得麵紅耳赤,老海挺著大肚子領先出屋,瓦賴在後,嘴裏嘟噥著什麽,然後自個兒大笑不止。萬沒有聽清楚他在講什麽,也不能讓他尷尬,看著瓦賴正在指門後的衣鉤,立即翻譯成“我喝得走不動了,幹脆把我掛在衣鉤上算了。”這時候又爆發了另一波大笑。

瓦賴這件事兒,王科長其實心裏有些難過,不是說他的工作沒有做好,而是自責自己在處理事情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慌亂與急切,當然也是事出有因。

1983年從重從快從嚴打擊犯罪分子的運動,也就是去年,王科長家發生了一件大事。他的大女兒22歲,在本地區談了戀愛,後來發現男孩子有些壞毛病。剛開始以為沉默寡言是個老實人,實際上是人際溝通能力很差,說話有時候軸,自然做事也不是那麽利索。又特別固守你家,我家,男人,女人的老概念,嫌棄女孩子不孝敬他的父母。女孩子很委屈,因為自己是城鎮居民,找他這個鄉下小夥子是感覺挺可靠的意思,並不是要跟著他在鄉下侍候他們。男孩子說話不多,可是說出來卻是句句難聽,紮心窩子的那種,刺得女孩子痛苦萬分,回家就痛哭。爸爸看著心疼,就說你們這樣不是法兒,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難過。幹脆早做了結,這樣糾纏下去,你一輩子有的罪受。女孩子幾經掙紮,痛下決心與他提出分手。男孩子驚愕,憤怒,發毒誓,你不得好死,我不會放過你。雖然,王家也做了防範,可是時間久了也沒有見到男孩子再找麻煩。

一天傍晚臨下班前,王科長接到報案,說是在古交鎮到礦區的路邊發生了自殺爆炸案,死了兩個人。雖然這個地方也曾經有過命案,那也還是文革混亂的那會兒。王科長帶著兩個年輕公安,就是現在這兩個公安便衣,迅速趕到現場。盡管心裏有所準備,可是現場的慘象令人不忍直視。更可怕的是,王科長立即就認出是他的女兒與那個男孩子。兩人都身首異處,麵目模糊,地麵上四處都是橫流的鮮血,四肢殘缺。王科長腦子發暈,兩個同事馬上扶住他的身子,意識到他的反常,不知道確切原因。由於職權比較小,必須通知上級單位處理,他們的任務就是保護現場。王科長畢竟是老公安,壓抑著自己內心的悲憤,指示二人將現場圍起來,把圍觀人群往外推。待上級公安大隊人馬趕到,王科長把市公安局李副局長拉到稍遠的地方,悄悄地告訴現場遇難者是他的女兒。李震驚無比,立即扯著王科長的袖子來到市公安局的麵包車上,再叫上另外一個偵察員一起做了筆錄,然後安排將王科長送回家。最難的事情是如何告訴孩子的母親。王科長家那一個時期簡直就亂成了一鍋粥,不知道最後是怎麽熬過來的。這段故事王科長本人深深地埋在心裏,是他的兩個手下告訴了萬。嗨,王科長真是有苦難言啊。

瓦賴獨自一人,又是那個黃昏時分,去那個噩夢一般的地方,他下意識地感覺大禍來臨,於是慌裏慌張抓住瓦賴,便往回趕。

王科長的安排有時候看起來好像挺多餘的,例如讓手下通過鎖眼觀察那個女教師,現在看來也不能說太過,誰知道呢,萬一發生什麽那就晚了,看來他們三個人的工作確實不好幹啊。

自打瓦賴這件事以後,身份暴露了,反倒是好事。王科長可以穿著公安製服陪同老外幾個人去五台山風景區遊玩。他在大家後麵五六米的距離,交待萬把幾個人走攏點,盡量不要分散。開始不太介意,遊人很多,對外國人也不稀奇,大家夥兒隻顧玩。換外匯的人湧上來,大皮襖換了一百美金。還沒有來得及放進腰包,隻見一個黑瘦的穿公安製服的人,二話不說一把搶走了大皮襖剛剛換來的人民幣。這個人就像電影裏描寫國民黨時期的黑狗子警察,歪戴帽子斜著眼,一臉猥瑣,闊大的製服在那瘦小的身軀上顯得格外不合體。這時候,隻見王科長一個箭步衝上去,右手死死地抓住他那即將放入口袋裏的手,麵部猙獰地大喝一聲,你幹什麽!然後左手把錢全部奪回,一切發生的那麽突然,結束得那麽迅速,老外和萬都沒有來得及反應。那個家夥悻悻地朝王科長翻了一個白眼,若無其事地走掉了。不是親眼所見,絕不敢相信。今天大家夥兒意識到王科長的真正價值,對他的製服也看得順眼多了。謝謝王科長,謝謝。

阿特拉斯團隊就數大皮襖會來事兒,何時何地見到他總是笑眯眯的。五十出頭的年紀,寬闊的額頭順著一縷卷發。他帶來很多戒煙口香糖,說是裏麵含有尼古丁,與香煙有異曲同工之妙,再加上現在煤礦工作,井坑裏不準抽煙,所以他可以在井下嚼煙,說完就仰頭自嘲地笑起來,因為每每這個時候老海總是會顛著腳,不懷好意地斜睨著他。

大皮襖記著瓦賴的教訓,出門就拉上萬。在礦區外麵的街邊看到一群人圍觀象棋。大皮襖問下一步應該怎麽走。跳馬。然後大皮襖很興奮地用剛剛學到的漢語喊道,跳馬!眾人一驚,這是哪兒冒出來的一頭叫驢,觀棋不語真君子,難道不懂嗎。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個瞎鬧哄的外國人,大家嘻嘻地笑著,繼續悶頭廝殺。how to say check? 將軍。大皮襖又一聲斷喝,將軍!眾人雖然知道還是這頭叫驢,沒有剛才的那種驚訝,隻是想,這哪是哪啊,將軍還早著呢。大皮襖今晚上過了一把癮,誌滿意得地往家返。

在會議室的時候,他把煮咖啡的事兒全包了。白襯衫外麵穿著典型的瑞典無袖雞心紅藍粗線毛背心,左胳膊上搭著白毛巾,右手熟練地往小咖啡杯裏倒滿,像似五星級酒店的侍應生,讓你能感覺出一種專業範兒。 一天,他拿出公司廣告宣傳冊展示給大家他的孿生兄弟正在操作掘進機的圖片,然後詢問大家怎麽樣,像吧。大家表情各異,卻異口同聲地說,那就是你。哈哈哈。

大皮襖人見人愛,礦區負責接待的二王處長就喜歡和他瞎比劃,教他漢語。在工作麵的時候,他突發奇想,用漢語指揮大家幹活應該很有趣。how to say no? 萬不知道怎麽解釋不同場合有不同的翻法,簡單的“不”就可以了。他點點頭,記住了。then, how to say water? 水。okay, I got it. 隻見他兩隻手做成喇叭,兜在嘴邊,對著十幾米處的工人大喊:“不水”!萬翻譯心裏咯噔一下,糟了。前方的工人一臉茫然,什嘛?in this case, it is“沒有水”,cannot say “不水”。大皮襖,okay ,繼續喊道,“沒有水”。這次工人們聽懂了,沒有水就沒有水,還什麽不水,真可笑。

一天,大皮襖說她的女兒這兩天要來古交煤礦。小王翻譯那副超大眼鏡突地滑落下來,真的?什麽時候。大皮襖接著拿出他們一家四口人在斯德哥爾摩一家五星級賓館大廳的照片,本人西裝革履,妻子和兩個女兒都穿著晚禮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瘦長的身材,三圍突出,讓小王兩眼放光,哇哇大叫。大皮襖說,我的小女兒還沒有結婚,要不要介紹給你。她的女兒與他一般高,去掉高跟鞋怎麽都得1.75米以上。小王1.6米,幹幹巴巴,全屋的老大哥都一本正經地說,還真不錯哎,小王一定要抓住機會喲。小王的表情有些神往,好像已經進入了角色。大皮襖鬧哄了一會,好心地告訴小王,她們現在瑞典,沒有時間過來。再說了,我女兒牛高馬大,一夜能把你壓死喲。眾人狂笑,小王回神,原來是鬧著玩的,嗬嗬。

看樣子礦區領導對這個項目有不同意見,從煤炭部和山西煤炭廳高度來看,煤礦產量再上一層樓靠目前的管理,技術模式,基礎設施是肯定行不通的。而實現世紀末的翻一番就必須引進先進技術和設備,這是國策,古交礦區何嚐不歡迎呢。現在的問題是,規定的正式投產日期迫近,本來指望這台掘進機獨擔大綱,煤礦早日投產,結果成了拖後腿。所以,第一把手著急,而且還是那種老牛掉進了枯井裏,有力使不出的那種急。大家都說好,你怎麽就玩不轉。所以才派來個曹半臉,還好,半臉閃亮登場了一下就回太原家裏喝稀飯去了。要不然真給他一下子解決了所謂的難題,那古交礦區的頭頭腦腦還不得丟死人。

趙團長是他們工程兵轉業部隊最大的官,下麵的編製稱呼不變。他負責整個礦區的施工,相當於正常煤礦的生產礦長。他的上司則是礦區開發總指揮,負責整個礦區的規劃,協調,指揮。正式投產以後,趙團長就隻能做負責掘進的礦長,其它還要來采煤礦長,設備礦長,等等。快六十歲的人了,滿頭白發,個子胖大,很有官相。隻是發音時口齒間沒有趙,因此每次他親切地稱呼趙翻譯 “小操”。鬧得翻譯及部裏來人見到趙翻譯都會高聲地說“嘿,小操,老操團長找你”。小趙每每苦笑,你看啊,總指揮姓趙,團長姓趙,翻譯還姓趙,一串下來,好端端一個趙硬是讓趙團長給”操”了。

另一個工區開完慶功會的第二天,趙團長一大早在阿特拉斯一行去礦區的麵包車門口等待萬,把手中捧著的布袋塞在他的手裏。打開一看,竟然是昨晚剩下的烙餅,幹巴涼硬,其它什麽都沒有,這就是他們幾個人在井下的午餐。萬翻譯立即表示抗議,這無法吃。趙團長滿臉的歉意,不做任何解釋,甚至還帶有部隊那種絕對服從,這是命令的意思。老海是個極聰明的家夥,立即明白,馬上告訴萬,沒有問題,帶上吧。萬雖然有些不悅,可是想想他曾經見過的工人夥食,馬上釋然了。昨天晚上,一個工人上井晚了些,從食堂回來,碗裏隻有幹巴巴的米飯,一看就是那種沒滋沒味的糙米。為什麽不買菜,因為去晚了賣完了。古交礦區當地無法供應一個龐大的外來人口群,要繞山道去太原拉菜,崎嶇的山路危險,因此一個星期拉一次。大家聽後啞然,一種同情,無奈,無助混雜的感覺。今天看到趙團長那副表情,罷,罷。他們也有說不出來的難處。

萬跟著老海,大皮襖來到掘進頭,檢查設備,做準備工作。隻見那個操作手跳下機器,對著老海滿臉怒氣,你這是什麽破玩意兒,害得我們都沒有完成任務。然後抓起一把鐵鍬憤憤地扔到牆上,尖利的聲響穿越整個大巷。工友們也聚集在一起,紛紛指責這台不爭氣的破玩意兒。萬明白,這兒的人太苦了,辛辛苦苦拚命地做,哪怕混上一頓像樣的飯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是,滿滿的希望變成了失望。老海是個人精,沉默不語,隻是與工人們直視相對,表示一種態度,關我機器什麽事。萬明白這事兒鬧不起來,讓大家發一下牢騷,泄憤是應該的,所以他也不說話。連長站出來,說,萬翻譯不要生氣啊,大家夥兒有點情緒。萬回答,我知道,大家都想把事情做好。連長趕忙下令,好了,趕緊開工。

工人和連長對萬特親切,因為他就像老大哥一樣,一點翻譯的架子都沒有,跟大家一起幹活,從來不埋怨任何人,通情達理,大家幹脆就喊他萬大哥。一天,連長在掘進頭告訴萬,我們商量了,你最好,最辛苦。我們把你下井的時間都記下了,已經報給團長,給你下井補貼。萬連忙擺手,謝謝弟兄們好意,不要給我做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你沒有想不要緊,我們替你想到了。其他的工友一齊說,萬大哥,這是你應該得的。望著大夥兒真摯的目光,萬體會到戰友之間那種親密抱團兒的真摯。好吧,謝謝弟兄們替我著想。

阿特拉斯團隊的頭兒老海,雖然在外表上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樣子,實際上他有很強的凝聚力,工友們在一起閑談,交代任務,布置工作都有板有眼,沒有出現任何意外。中間他們的團隊換人,接待本公司老板現場視察,與古交礦區施工方負責人,工人的接觸都遊刃有餘,可以說是老辣的生薑。與普通礦工一樣,他嗜好煙酒。集裝箱在工地打開的時候,第一個走進去,從掘進機底盤的工具箱裏拿出了十幾條萬寶路香煙。得意洋洋地告訴大家,他是老手了,每次出國項目都把香煙藏在那兒。一次帶夠,否則在當地根本買不著。他每天一包煙,用量很大。不像中國人之間抽煙得互相讓煙,老海從來不把他的香煙與大家分享,除非你問他要。團隊裏的瓦賴和斯蒂文不抽煙,大皮襖嚼尼古丁口香糖,所以他做計劃的時候隻考慮自己的量就可以了,三個月用90幾包煙,十幾條夠了。隊友在那個偏僻地方諸種不滿意,老海就會放屁打岔,海闊天空吹噓一番自己的經曆,講一些他們之間才能聽的故事,然後, 曉以大義,軟硬兼施的小手段耍得溜溜的。

兩個月的時候,老海帶著趙,王二翻譯赴京匯報,順便款待兩個小年輕,留下萬一個人在工地頂缸。他給每人買了一些禮品,回來送給萬一雙皮鞋,他事前也沒有問多大的尺寸,穿上去還挺可腳,可見老海多會辦事兒。老海對幾個翻譯心裏有數,在阿特拉斯公司北京總部匯報的時候還特意推薦萬翻譯去他們的中國部工作。謝謝他的一片苦心,萬在南京有家,有房子,再說了,給的工資太低了。老海說,總部講的,中國現在的收入低,我們已經付了三倍工資。

老海一次拿出一遝照片,讓幾個翻譯單獨看,他們幾個人也不做聲,在旁邊瞅著。過一會兒,萬,趙,王都是一個動作,像被蠍子蜇了一樣,啊...... 把照片往桌上一推,燙手!隻見照片裏,老海全裸仰麵朝天泡在水裏,清晰明白。這個騷貨。哈哈哈,哈哈哈,他們幾個捉弄翻譯,來個猝不及防。不出所料,翻譯們失態得緊。在大陸肯定不給衝洗這種照片,他郵寄到香港,剛剛收到,給大家枯燥無味的生活增加一點兒調味劑,圖個樂嗬。

老海也曾經遇到過一點困惑。一個星期天早上,他端著咖啡杯,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做,是對我們不滿意啊。昨天晚上,大約九點鍾左右,隻聽得賓館樓下一個中年男人在叫罵,還不時地往二樓窗戶上撒土。王科長他們迅速趕到平息了事件,可是當晚又沒有什麽解釋。第二天才知道,這個男人的小閨女,大概18歲的樣子,乘王科長他們三人不注意竄上了二樓,這是外賓和翻譯的樓麵。先在樓道裏轉悠了一下,怎麽就鑽進小王的房間裏,呆了一些時間才出來,與老海他們沒有任何關係,結果鬧得各說各話。既然礦區沒有找老海他們的麻煩,他也就止於猜測而已。

 三個月試驗結束,煤炭部把掘進機留在了古交礦區交付使用,由工程師室負責技術指導。老海不愧為老海,他與總部商定回國的飛行路線,從北京飛香港經轉曼穀,轉機玩三天,然後再飛斯德哥爾摩。老海笑著告訴大家,斯蒂文就是怕坐飛機,上次來的時候,手心都是汗。盡管這樣,聽說先去曼穀,斯蒂文也不在乎多飛幾個小時了。耶,他幻想著曼穀刺激的夜生活,興奮地高叫起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8)
評論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老幺六六' 的評論 : 多謝多謝!
老幺六六 回複 悄悄話 難忘的歲月!文筆流暢而細膩,人物刻畫生動真實,風趣幽默。多謝梧桐分享!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浮雲馳' 的評論 : 那個時候翻譯金貴,特別是專業翻譯,現在好了,英語六級普通事兒。
浮雲馳 回複 悄悄話 真有意思,翻譯到這裏也算是武行上演了,後麵的中外年輕人都個個活色生香,生動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平等性' 的評論 : 平兄到,周末好!謝謝一貫鼓勵!
平等性 回複 悄悄話 梧桐兄篇篇都是好文章,一如既往的讚!祝周末愉快!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anhe' 的評論 : 荷姐早安。謝謝你的鼓勵和支持。周末發下集。
canh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梧桐之丘' 的評論 : 過來看看梧桐兄有沒有新篇了。看到你回複我的忘了粗體字的留言,很感動。謝謝你照顧老眼昏花的我。梧桐兄,創作愉快!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雲霞姐姐' 的評論 : 一點兒不錯,70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洋人少,稀奇得緊。謝謝雲霞姐姐。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海風隨意吹' 的評論 : 謝謝海風光臨。是的,那個年代由嚴冬轉初春。
雲霞姐姐 回複 悄悄話 又有新故事啦!這個故事場麵挺大,還有外國人,熱鬧!
跟讀看戲(那時候看外國人跟看猴子似的)嘻嘻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梧桐好文。很有那個年代的特色。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x瀟瀟' 的評論 : 哈哈哈,過獎啊,謝謝你瀟瀟。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曉青' 的評論 : 曉青好,謝謝你的點評。吃飯那段聽自然和諧的,破局。
x瀟瀟 回複 悄悄話 真是寫故事天才!沒有演員的電視劇…..謝謝梧桐帶我們回到那個年代。
曉青 回複 悄悄話 對人物的描寫太細膩了,感覺好像自己在其中似的,尤其吃飯那段場麵。讚!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南瓜蘇' 的評論 : 那,要不下集刮起來?哈哈哈。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南瓜蘇' 的評論 : 其實人類交流應該這樣,都是相通的。互相打鬧說笑,開開心心,慢慢也就消除了不必要的隔閡。謝謝南瓜蘇。
南瓜蘇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看,可惜最後也沒有春風來吹醒古交,期待下集。問好梧桐,周末愉快。
南瓜蘇 回複 悄悄話 給外國人起中國式名字的那段非常有趣。中國人很擅長這個,起的名字有趣好記,還貼原名。就像我們加國總理,在華人圈的名字是小土豆,他老子是老土豆。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anhe' 的評論 : 荷姐好,忘記黑體字,抱歉。故事中的瑞典男是個高級技術工人,在煤礦下麵幹活就算還不錯的了,煤礦下麵很粗暴。
canhe 回複 悄悄話 昨天就來讀新作了,可是手機不聽話,橫版不斷自轉成豎版,豎版又無奈眼神不夠用。隻好今日改用laptop看。
梧桐兄的經曆真豐富,識人無數,下筆如有神,畫麵感十足。你筆下的瑞典男,與我記憶中在瑞典遇到的有所不同。瑞典人真的很愛曬太陽。梧桐兄寫作愉快!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smithmaella' 的評論 : 這個主厲害,千萬別告訴我君從馬蘭來。古交、馬蘭相距不遠,汾河流水,山巒重疊,驢兒啃青,恍若仙境。端的好去處!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麥姐' 的評論 : 逃不掉了,被火眼金睛的朝陽群眾揭發了。死抗硬頂不知道還頂用吧。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藍山清風' 的評論 : 哈哈哈,你肯定不好意思那樣寫斯蒂文。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無法弄' 的評論 : 以前搞專業翻譯,例如醫學,外語科班出身全是廢材。還是得請專業人員自己翻譯才行。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 哈哈哈,點頭不算,搖頭算。真神,對點頭的人來說,好搞笑。
smithmaella 回複 悄悄話 萬翻譯,你去過馬蘭礦嗎?
期待下篇。
麥姐 回複 悄悄話 梧桐的精彩故事一個接一個,我也同意可可和采心,感覺這個萬翻譯就有你的影子,好幾個故事中都有他。:)文筆實在太好了!
藍山清風 回複 悄悄話 窈淑一名礦業學院的畢業生,"她像一隻蝴蝶一樣歡快地在整個教室裏走動。"
曹半臉事故處理大王,"他的右半臉被火炮崩過,嵌入皮層下麵的深藍色火藥曲線像似紋身圖案,黑得像水滸裏的李逵,而左半臉則是正常膚色。"
斯蒂文瑞典小夥子,"脫得還剩一條極小的肉色三角褲,兩腿中間部位鼓鼓囊囊,"
梧桐式的人物描寫,形象生動,語言有趣,我真的是自歎不如。祝梧桐兄周末快樂!期待下期更精彩
無法弄 回複 悄悄話 梧桐的小說有大腕的水平,功夫深啊!我公司以前有個德國人就Dargel, 印名片的時候人事部征求我意見,我說叫大狗唄,說得大家都開心S了,後來我還是給他起了好聽的名字達格爾:)專業翻譯不容易,我平時說話利索著呢,一到專業強的術語就傻了。別說那個,就是醫院裏的術語夠喝一壺的,我的醫用術語,就是我得過的這點病,沒幾個:)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讀梧桐寫的故事那才是享受,還時不時笑出聲:)“點頭不算,搖頭算” 印度和中東的人就是這樣:)梧桐真是太懂煤礦的事和人,寫得很精彩。瑞典人斯蒂文的“裸體盛”讓山溝溝的人大開眼界,可能後麵還有更多有趣的故事…期待下集…祝梧桐周末愉快!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momo_sharon' 的評論 :嗬嗬,謝謝默脈。有人指認我,沒得辦法哎。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悉采心' 的評論 : 深挖細找,指認他!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悉采心' 的評論 : 高抬,高抬。謝謝采心支持鼓勵。有點兒經驗是真的。
momo_sharon 回複 悄悄話 梧桐兄知識好淵博,這麽多故事,還都是跨界的,寫出來都栩栩如生,感覺是梧桐兄親臨選場。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可能成功的P' 的評論 : +1

俺看也是梧桐的自傳體小說:))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紮實的煤礦生活工作背景加上良好的英語專業知識,真是令他如虎添翼,魚戲於水,得心應手得很。——這種從生活中得來的直接領悟,可是真本領,是別人學不來的知識,就像梧桐寫賈汪,誰能寫過你?

期待續文!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林凡_聖路易' 的評論 : 你們啊,都是中軌中舉出來的,聽我講最底層的故事肯定有意思,很露骨,很真實。一般的人都不知道礦山的粗魯,無論中外一樣。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亮亮媽媽' 的評論 : 哈哈哈,我笑。是的,錯誤的時間進入了錯誤的地方。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可能成功的P' 的評論 : 謝謝可可。我很理解斯蒂文,在那個年代,一個開放的西方小夥子滿懷憧憬進入古老的東方,結果大失所望。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真敢寫?哈哈,這就是我們的真實生活。剛才再讀的時候我大笑起來。斯蒂文太有意思啦,男性社會的真實一麵。
林凡_聖路易 回複 悄悄話 問好:
梧桐的小說總是超出我的認知。到這裏補課,長見識。
亮亮媽媽 回複 悄悄話 梧桐的筆把“世界上這麽憋屈的地方”寫得活色生香。可惜了斯蒂文,估計那個地方的女人隻有從窗外看一眼的膽量。換成現在估計很快可以達成目標。
可能成功的P 回複 悄悄話 一直覺得萬翻譯有梧桐當年的影子:)
這個斯蒂文估計要吃苦頭咯。
喜歡這種紮實的文字,沒有天馬行空,都是有厚重生活經曆帶來的真實曆史陳現。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花似鹿蔥' 的評論 : 哈哈哈,梧桐兄真會寫,真敢寫,這是真的嗎?:)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曉青' 的評論 : 好想曉青同學喲,終於殺出重圍,歸隊了,繼續站在排頭,繼續前進!
曉青 回複 悄悄話 我要好好補課了:-)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梅華書香' 的評論 : 謝謝梅華老師。周末愉快!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花似鹿蔥' 的評論 : 對了,花姐對北歐國家熟悉。那兒的人真得開放。周末愉快!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水星98' 的評論 : 哈哈哈,窈窕淑女果然搶鏡頭。謝謝水星,周末愉快!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陶琴' 的評論 : 謝謝陶琴抬舉,我當努力寫好。周末愉快。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邵豐慧' 的評論 : 謝謝。是的。在學校的時候,那些小語種,西班牙,俄語,德語等學生告訴我們,英語畢業以後隻能去中學教書。我們都笑,他們被老師哄得不知東西。
梅華書香 回複 悄悄話 好文分享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梧桐的文真是看著教人快樂,你這大皮襖讓我想起胖皮襖^_^。那位瑞典男太瑞典了!他們真不拿裸體當裸體,何況還有一條遮羞布O(∩_∩)O哈哈~
水星98 回複 悄悄話 坐在板凳上把全文看完了,真把我笑死了。工農兵大學中也有很多優秀的人才,因為時間不對,隻能當工農兵大學生。我妹妹是1978年進大學英語係的學生,有一次我家來了一個同事是76級工農兵大學生,他們倆在屋裏用英語聊著熱火朝天,我跟聽天書一樣。窈窕淑女有沒有後續故事啊?斯蒂文應該和她後來混上了吧。梧桐兄寫什麽專業的東西都如數家珍,你真是每個領域裏麵的專家呀。
陶琴 回複 悄悄話 讀梧桐君的文章真是一大享受,活靈活現,好像身在現場,親自目睹了全程。等著看下集!
邵豐慧 回複 悄悄話 今天搶到沙發,寫的真好,生動有趣, 那時英語人才真的好吃香。80年代,我爸要去物質局找領導才能分配到英語翻譯,在廣交會上,一個翻譯要負責好幾多個工廠。當年的口號是,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爸又加了一個英語,跟我說著這個更厲害。
[1]
[2]
[尾頁]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