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蘇工程師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一步一步地走回家。
家裏的牆壁上貼滿了黑字白紙大字報,“打倒右派分子蘇成合!”“蘇成合與人民為敵死路一條!”
兩個小學年齡的兒子驚恐地圍著坐在椅子上默默哭泣的媽媽。
顯然,紅衛兵剛剛離開,家裏的凳子被踢翻,他的書籍被撕爛扔在地上。妻子見他進來,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說道:“當年就告訴你不要給王大偉提意見,你就是不聽,戴個右派帽子。現在可好,你這一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了,看看你現在的慫樣,活現世(丟人)!兩個兒子在學校也受人欺負,這日子哪還有個頭?”說完,又繼續哭。
王大偉是他們淮南礦院采煤係學生黨支部書記,號召大家給組織提意見。
蘇成合也就說了一點讓王大偉不太愛聽的話,結果湊份子把蘇給辦成了右派。
蘇與妻子是同學,已經登記結婚,當時也沒有把右派算作個大罪,所謂人群左中右,還沒有化作階級敵人,兩人被分配到賈汪煤礦以後,結婚生子,做工程,幾年以後評為工程師,一路走來也沒有什麽故事,一切平安。
然而,1966年文化大革命洶湧的浪潮鋪天蓋地壓向那個文明古國,在破四舊立四新之後,接著就打地富反壞右。當時這些自認為革命的右派分子被劃到了與地主反革命分子並列的地位,實在意料不到。也就是說,他們猝不及防地被政治運動定性為階級敵人,挨鬥挨批挨打,讓他們實在委屈,接受不了。
前天晚上,蘇工程師被紅衛兵拉出去批鬥,鬧得全礦區都知道他是個壞人。頭上頂著打到右派分子蘇成合的白紙高帽子,脖子掛著黑墨書寫右派分子蘇成合的牌子,雙臂反剪,兩個年輕紅衛兵沒有好歹使勁往下按,臂膀關節疼痛不已。最主要的是,這些紅衛兵根本不讓你辯駁,在身後隻管用皮帶抽,沒頭沒腦的,讓蘇工遭受了巨大的人格侮辱。
他的家庭背景是城裏的工商業主,就是城裏做小生意的,才能供得起他上學。這個出身也算是有曆史問題,加上所謂反黨言論,新舊賬一起算,這一次看來在劫難逃。
扣押兩天,家裏人當然很著急,現在回來了,妻子一時放下心來,稍微收拾一下房屋就去做飯。蘇工招手讓兩個兒子走到自己跟前來,他們倆警惕的目光,向後撤的不情願,讓蘇工異常難受。這個世界怎麽了,說了一句你們不愛聽的話,難道要整我一輩子,你們這是在毀壞我的前途,毀壞我的家庭。他越想越憤懣,越想越氣餒,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妻子把飯端到桌上,蘇工程師像往常一樣坐在上座,先下筷子,大家開始吃兩天來一次正式的晚餐。
夜深了,孩子睡著以後,夫妻上床,木呆呆地。過了一會兒,妻子又唉聲歎氣起來,絮絮叨叨地說落丈夫,甚至埋怨丈夫沒有出息。蘇工精神就像緊繃的弦,在外麵受到這麽大的刺激,回家了又是沒完沒了的抱怨。他沉默不語,等到妻子停止叨嘮,才認真思考怎麽辦。
思想鬥爭很激烈,反複考量,妻子有收入,孩子也聽話,世界上似乎沒有其它牽掛。
淩晨三點鍾左右,蘇工完全靜下心來,拿定了主意。
如血寒陽帶著絲絲溫暖冉冉升高,喇叭裏《東方紅》歌曲響起,人們慌慌張張地互相傳言,炭泥池裏飄著一個人,裹著黑色棉襖的身子麵朝下趴著。
礦上保衛科來人,打撈上來一看,就是蘇工程師。
正值中年大好生命之際,這個曾經受騙善意發言,進而被無端懲罰,最終被毆打,受盡委屈的知識分子對看不見的未來已然絕望,這個世界已經拋棄了他,甚至他的家庭由於受他的牽連也蒙受世人的羞辱而痛苦地生活在鄙視、恐懼之中。
這一切都源於自己的一句話,一句無心的話。
苦海無邊 回頭是岸,走吧,離開這充滿敵意的世界,結束自己,就結束了這一切莫名的苦難。
答案就在文化傳統中。不管政治製度怎麽變,文化傳統沒有變。
五四運動半途而廢。胳膊擰不過大腿啊。
這不嘛,為了寫黎錦熙,去查了幾個跟他有關的人。結果讀到曾與之同在九三學社的李平心,心情壞得拔不出來了。最看不下去的,就是兒子老婆迫害他時,比誰的積極性都高,跟梧桐文中的這女人的相似度極高,不禁為那個時代下人性的冷酷而唏噓。
頂關於那個時代的簡練“速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