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風流人物

王老師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王老師聲若洪鍾，用普通話，一字一頓，悠揚頓挫，把毛主席詩詞念得個氣勢恢宏，深邃迷人。

這在煤礦職工子弟學校獨樹一幟，與那些語文老師講的本地土語，不可同日而語。他的形象在同學眼中，頓然高大甚至高尚起來。隨著王老師領讀，全班亢奮地朗誦道：“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洗禮，同學們有了一種全新的洗禮體驗，自我升華到了一個更高的無產階級革命境界。

王老師的第一堂課瞬間就把與同學之間的距離拉至為零，男同學甚至毫不掩飾對他小小的崇拜。文革中學生，尤其是男生最調皮難管，做小動作，嬉笑打鬧，眼裏沒有老師，尊師就無從談起。然而，王老師卻像一塊磁鐵，通過別具一格的詩朗誦竟然挑起同學們學習的極大熱情，再看王老師，居然有了一點偉岸。

王老師在課堂上點了幾個男同學的名字，下課後到他的辦公室有事情交代。

 “你們都是班上的好同學。今天找你們來，是討論一下如何把我們班的階級鬥爭抓上去。不是你們同學之間的階級鬥爭，而是看全校的形勢，你們可以帶個頭。具體任務，把六年級三班李學孟老師抓起來開批鬥會，他是個國民黨三青團員。”

頓了頓，用鼓勵的眼光掃視了一圈兒，“怎麽樣，劉濤軍，你帶上一個同學，明天第三節課，李學孟沒有課，你們把他從辦公室裏押到我們教室來。門同學你帶著幾個同學布置會場。偉大導師列寧同誌說過，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你們要拿出與階級敵人敢於鬥爭善於鬥爭的無產階級大無畏的革命犧牲精神，與國民黨三青團員進行你死我活的鬥爭。準備好了嗎？“

他的一番革命豪言壯語激起同學們心中無限悲壯，齊齊地高聲回應：“準備好了！”

”好吧，如果有什麽問題來問我，現在散會。”

幾個骨幹同學接到任務興奮不已，幾次分別探頭探腦向李學孟老師的辦公室和上課教室打望，然後討論“抓捕”計劃。

第二天，第三堂課，劉濤軍與邢和平兩個人把李學孟老師駕飛機一般，一邊一個拽著耳朵，反提著手，李老師被押著彎腰進了教室。

王老師立即給門同學使了一個冷峻堅毅的眼色，門同學刷地起身，帶領全班嘶喊口號：“打倒反動國民黨三青團員李學孟！”全班同學跟著義憤填膺，一片打倒聲。

門同學大步跨上台，指著李學孟：“這個曆史反革命時時刻刻妄圖變天。在給同學批作業的時候，寫下返工兩個字。什麽意思，這還不明白嗎，你是在指望蔣介石反動派反攻大陸！每天念念不忘複辟變天。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李學孟！”更瘋狂的嘶喊似乎撕裂他的嘴角。

突如其來的新帽子讓李老師吃不消，這現行反革命可不是瞎說的。判刑坐牢是輕的，鬧不好湊份子拉出去槍斃也時有發生，他真害怕，聞風喪膽。

“同學們，我有罪。我是個三青團員。當時我在小學六年級，國民黨反動派逃跑的時候，把我們集合起來，全部宣誓加入了三青團。我們根本都不知道什麽意思。另外，我絕對沒有說要反攻大陸。”李老師一字一眼地解釋。

同學們沒有經驗，聽到他的解釋，感覺有理啊。所謂返工就是把作業重做一遍的意思，其他老師也都寫返工。於是全班都在靜靜地聽他說，這就叫啞場，被李老師占了上風。

這下王老師急了，又使眼色讓門同學打斷他。

門同學趕緊喝到：“不許狡辯！打倒反革命分子李學孟！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毛主席萬歲！”這麽著，李學孟才閉上了嘴。

批鬥會以後，王老師在辦公室表揚幾個同學做得不錯，“第一次能開成這樣，就很成功。你們關鍵是對階級敵人不夠狠，容易被階級敵人的狡辯迷惑眼睛。我們再準備準備，下一次還要批判曹老師。為什麽？因為他現在已經站在保皇派立場上，反對文化大革命。你們幾個同學下個星期二下午把他押來批判。我寫批判稿，還是門同學念，劉濤軍與邢和平兩個同學負責押人。”

大家心裏感覺哪兒不對，革命熱情銳減，可是既然王老師布置了，那就得幹。

下個星期一，學校裏紅旗招展，廣播喇叭高叫著歡迎軍宣隊進校，大量的同學簇擁著胸戴大紅花的軍宣隊代表敲鑼打鼓，熱鬧非凡。在會上，軍代表宣布他們將代替現有學校領導班子，一切行動聽軍宣隊指揮。

王老師把幾個同學又召集起來，說，軍宣隊進校，我們的行動暫時取消。

大家如釋重負，終於不要參加派別鬥爭啦。

王老師後來調到礦區宣傳部專職搞宣傳鼓動工作去了，李老師依然代課，沒有被“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