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時間,我其實都在考慮搬回美國的事。北京的生活讓我窒息,盡管我和吳青已經完全斷聯,但關於他的或真或假的消息還是會不斷傳到我的耳朵裏,讓我不厭其煩。
但是搬家好累。我正在猶豫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小事。
有一天,我下班以後,看到姥姥和兩個孩子都氣鼓鼓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姥姥把手裏的抹布在麵前的茶幾上狠狠地摔打一下,說:”現在這個社會,有些孩子真是沒有教養。”
女兒捧了一本書,盤腿坐在另外一個沙發上。女兒細聲細氣地告訴我:”今天在學校,有一個小男孩說弟弟沒爸爸。”說完她低下頭
我的腦袋轟的一下。我轉頭看兒子。兒子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麵朝沙發背,背對著我。他小小的背影仿佛被一個千斤巨石壓著。
姥姥還在罵罵咧咧。女兒低頭繼續看書。
憤怒讓姥姥滿臉通紅,她的白發幾乎都豎起來了。兩個孩子安安靜靜。
窗外傳來了汽車的轟鳴聲。我的耳邊是姥姥的怒罵聲。
外麵是繁華的都市,屋裏滿是傷痛。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剛離婚的時候,我常常會夢到吳青。我會夢到他冷冰冰地對我說:”我不快樂。我要離婚。我不要孩子。” 夢裏的他像一塊冰一樣,渾身散發著一股寒氣。他說話的時候,一張口,嘴裏會呼出一股白霧。
我也常會夢到我們那次去辦離婚證後,他一邊接著電話,一邊一路小跑地過馬路的場景,他好似等不及地離開我,急速奔向新生活。他那個不管不顧的奔跑的背影,在我的夢裏出現了很多次。
有一次我還夢到那次他在過馬路的時候,被車撞了。我奔向馬路中間,看到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臉色蒼白,嘴角流出一股殷紅的鮮血。
在夢中,我心裏惡毒地想:”這世上還是有天理的。天網恢恢,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然後我被嚇醒了,渾身像洗過澡一樣的濕黏。
我在心裏又默默地為我的惡毒懺悔:”上帝,佛祖,老天,萬能的神,寬恕我吧。他被車撞死了,我不會幸災樂禍的,肯定不會。我真的是一個好人。”
這時,我的嘴角會掛上一絲冷笑。我又想起神能洞悉一切,我不能放縱自己的惡。於是我又開始禱告:”神啊,老天,我知道自己是個罪人,但我在盡力做一個善良的好人。請寬恕我。請保佑祝福我的兩個孩子和我的母親。”
但那晚,我的夢和以往這些夢都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那晚,我做了兩個夢。第一個夢,是年輕時候的我和吳青。我和吳青在西雅圖賞花。好像是在我們新婚剛買的第一個房子裏。我坐在鋪著純白色桌布的小餐桌前,吳青圍著一個醬紅色的圍裙在做飯。在夢裏,我清晰地看到那條圍裙上印著幾個土黃色的鍋碗瓢盆。
吳青微笑著端過來一盤糖醋排骨。桌上還放著幾個菜。吳青脫下圍裙坐到我的對麵。他笑眯眯地給我的碗裏夾了一塊排骨,說了句什麽。在夢裏我沒有聽清他的話。
一縷陽光照進來,我們渾身都沐浴在那金色的陽光裏。我咬了一口糖醋排骨,又甜又香。
這時我醒了。有幾秒鍾,我以為我還在西雅圖的那個家裏。很快一股黑夜的味道湧上來,我伸手摸摸身邊的床單。純棉的床單摸著又光滑又軟和。
我的雙眼適應了黑色。我看著臥室天花板,那裏有一盞簡單的大吊燈。
一個個小鐵圓圈從天花板環環相扣地垂下來,六個弧形的黑色支架上麵是小小的白色燈罩,燈罩裏麵是燈泡。現在沒有開燈,這個黑白相間簡約大方的吊燈,靜靜地掉在空中,莊嚴而孤寂。
當初裝修這個房子的時候,吳青就不喜歡這個黑色的吊燈。他想選一個有很多雕花的浮誇的白色大吊燈。我覺得太俗氣了,那一個個燈罩上居然還繞著一圈白紗。他沒有堅持,隨我選了這盞黑色吊燈。
我的頭腦清醒過來。我想起來西雅圖那個房子我們已經在回國前賣掉了,家具也賣了。我們已經搬回了北京,也隻剩下了三個人。
那個常被西雅圖美麗的夏日夕陽包裹上一層溫暖的金色的小家已經不存在了。
西雅圖有著世界上最美麗的最暖人心的夏日夕陽。
我躺在床上,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過了一會兒,我又睡著了,這回我做了那晚的第二個夢。
我夢到我在公司上班,中午去食堂打飯的時候,我遇到了吳青。實際上我和吳青的辦公室是在不同的園區。相隔半個北京城,除非約好,我們不會在食堂遇到。
但在夢裏,我們好像是在同一棟樓裏工作。我們已經離婚了。我很坦然地邀請吳青一起吃飯。我們在食堂找了一張小桌子坐下。我們寒暄了幾句。
然後我說:”你的工作好嗎?我升職了,漲工資了。”事實上,我確實剛剛升了一級,漲了工資。在夢裏我告訴他了。
吳青一句一字地對我說道:”你整天關心的就是錢,沒有一點情趣。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什麽會離開你嗎?我現在告訴你,就是這個原因。我不喜歡你的這個樣子。俗氣市儈。總是在說工作,升職,投資。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很沒有意思。”
夢裏吳青的聲音是那麽的清晰冷靜,沒有高低起伏,他的語調平得像一根直線。我聽清了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不知為什麽,聽到這些話,我並沒有怒火衝天,我反而有一種心如止水的平靜。
但事實上,吳青是一個情商很高的人。在現實中,他是絕對不會對我說這些話的。
夢裏我在無力地為自己辯護。我說:”我要養兩個孩子,我需要錢,我沒有時間去風花雪月。”
吳青沒有反駁我,他隻是輕蔑地看著我,然後他對我說:”我們是不一樣的人。你很好,但我不喜歡。我有女朋友了。”
他說”女朋友”三個字的時候,那麽的坦率和理所當然,就好像在說,今天很熱,上班的時候路上很堵之類的話。
我結結巴巴地問:”她一定很漂亮吧?”
吳青的語氣明顯地溫柔起來。他用他那充滿磁性的聲音輕柔地告訴我:”她很年輕,漂亮可愛。我很愛她。”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坐在那裏一言不發。吳青也不再說話。他的臉模糊起來。我醒了。
在夢中,我得到了我一直想得到的答案。
那一刻,我決定離開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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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不同的吊燈,是人物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夢,是不同的心境。有時候,隻能在夢中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