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與曉薇坐渡輪玩了一天,回到曉薇的公寓已經下午4點了。一進門,曉薇就嚷嚷:“好累。”她躺在沙發上,打開電視隨意看著玩。何建休息一下,進廚房打開冰箱,看看有什麽菜,做點什麽晚餐。他順手拿了一個橘子,遞給曉薇,曉薇接住,放到茶幾上。何建拿起橘子,開始剝皮。
曉薇的電話響了,來電顯示:“華盛頓大學癌症中心“。他倆對視一眼。曉薇鎮定一下,拿起手機。
”喂?“
”李醫生?你好。結果出來了。哦。好的,好的。謝謝你。“
何建的心髒咚咚地跳個不停,好像下一秒就要跳出他的胸口。
曉薇放下手機,雙手拉住何建的手,一起在沙發上坐下。曉薇低沉慢慢地說:“何建,是醫生,結果出來了。“
頓了一下,曉薇快速地帶著笑意的說:“是良性的!不是癌症。醫生說是年輕女性常見
的良性囊腫,觀察就好,不用手術。“
她跳起來大笑著拍著手轉著圈:“我沒有得癌症。我會活到90歲!哈哈哈哈!“
何建長噓一口氣,說:“你嚇死我了。”
曉薇指著他:“你沒看到你剛才那臉色,好像馬上要哭出來。哈哈哈哈。”
何建瞪她一眼。真是個戲精。
何建有點不放心:“那之前為什麽醫生說90%是乳腺癌?”
曉薇說:“醫生說影像看不清楚。穿刺是最精確可靠的。他們幾個醫生會診,確認是良性的。”
何建長噓一口氣,一屁股重重地坐下,說:“這下放心了。我就說沒事。”
曉薇斜眼看他:“那你前兩天半夜睡不著,還在數羊。“
“那是你睡不著,我陪你數羊。”
曉薇又轉了幾圈,倒在沙發上,伸個懶腰:“哎,太好了。今天是我重生之日。”
何建說:“你剛才那麽快就把電話掛了。我應該再問問醫生。”
“我想逗你嘛。“
何建拿出手機,開始撥打電話:“我還是有點不放心。再打過去問問。”
何建在電話上仔細詢問曉薇的情況。過一會兒,他放下電話,說:“真是好消息。我再上網查查你現在的情況。“他在手機上輸入“cysts”良性囊腫。過了一會兒,他說:
“這下放心了。這種囊腫不會轉為惡性,很可能會自己消失,以後每年隨訪就可以了。“
他倆對視一笑。這是幾周來真正放心的笑。
曉薇又一下子坐起來:“何建!我們出去吃飯慶祝吧!我請客!“
“不用了。冰箱有菜,我做兩個菜,很快的,剛回家,不累嗎?“
“不累不累。我想出去吃大餐。“她拉住何建的手。
“你總是這樣。以後你怎麽辦?“
曉薇臉上的笑凝住了。她覺得何建這句話的意思是,她沒病,他又要走了。
曉薇在沙發上坐下。
何建看曉薇臉色突變,說:”一定要出去吃飯嗎?“
曉薇沒有回答。
”那就出去吃吧。走,去哪裏?“
何建站起身。曉薇沒有動。
何建問:“你怎麽了?你真是變臉比翻書都快。我又沒說不出去吃。我想你累了,在家吃方便。你不是說喜歡我做的菜嗎?“
曉薇低著頭,不說話。
何建說:“走不走啊?那我去廚房做飯?“
曉薇沒反應。
何建有點急了:“你這個人怎麽說翻臉就翻臉。我就說了一句在家吃,你就生氣。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任性。“
曉薇抬頭,挑釁地看著何建:“我就這麽任性,你才知道?受不了,你走啊,你又不是沒走過。“
”李曉薇!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不講道理。我陪了你一天。本來今天這麽好的消息,你非要吵架。“何建也有點氣惱。
曉薇最受不了何建對她大聲。何建隻要一提高聲音,曉薇就會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
曉薇含著淚說:“那你走。我不要見到你。“
“你到底怎麽了?我到底說什麽了?至於嗎?”
曉薇流下淚:“你走!我討厭你。”
何建轉身朝門口走去。
曉薇心想:好啊,還真敢走。
何建幾步就走到了門口,拉開門。
曉薇急火攻心,叫道:“你走了就永遠不要再回來!”
何建停下,過了5秒,開門出去了。
曉薇愣了,她雙手捂住臉,開始嗚嗚哭。
曉薇哭了一會兒,自己開門看看。一眼看到何建靠牆站在門口,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
曉薇轉身進屋。何建趕緊跟進來。
曉薇坐在沙發上,何建蹲在她麵前。兩人都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何建開口:“我錯了。”
“錯哪兒了?”
何建想了一會兒:“我應該讚成帶你出去吃飯。不過我沒說不去啊。”
曉薇白他一眼:“你還走不走了?”
何建說:“不走了。我剛才也沒真走。”
聽到這句話,曉薇立刻感覺自己的氣消了一大半。
她說:“我餓了。你去做飯吧。”
何建小心翼翼地問:“在家吃?“曉薇點點頭。
很快何建做了一葷一素一湯。
他們一邊吃飯,何建一邊問:“你到底為什麽生氣?”
“自己反省。”
何建歎口氣,心想,女孩的心思真難猜啊。
吃完飯,曉薇說:“今天你得罪我了。你要替我洗碗,來贖罪。”
何建撇一下嘴:“原來發這麽大脾氣是為了逃避洗碗。直說啊。”
曉薇瞪他一眼:“我發這麽大脾氣,是因為你是個笨蛋。”
何建隻好說:“好好好。我是個大笨蛋。”
曉薇偷笑了一下。
何建也笑了,他熱切地說:“你沒有得癌症。我真高興。”
曉薇看著他:“我也很高興。謝謝你這段時間一直陪著我。”
何建說:“應該的。”
曉薇看著何建的雙眼,問:“為什麽是應該的?”
何建眼神飄忽,說:“我去洗碗。“
曉薇是個直性子,她不喜歡猜來猜去。
“何建!“曉薇叫住他,直接問:”我沒有病,你又會覺得配不上我了嗎?“
何建沒有回答。
”我到底有多難養。你需要多少錢才能養活我?“
何建緩緩地說:“不光是錢的問題。有時候我不知道如何來愛你。經過這麽多事,我可能已經不會愛一個人了。“他暗淡的眼神讓曉薇心疼。
曉薇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那就讓我來愛你。你什麽都不用做,你隻需要和我在一起。山川日月,春夏秋冬,一日三餐,隻要你在就可以了。“
何建看著曉薇那倔強任性的小臉,說不出話來。曉薇的毫不猶豫,總是撼動何建的心。這個世上,除了父母,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此明確堅決地要愛他,要和他在一起。
但是,曉薇,你習慣的生活,對我來說遙不可及。我是一個男人,我不可能讓你來付錢讓我們去你習慣的豪華遊,去高檔餐廳,開豪車。但是你真的能和我過苦日子嗎?我又怎麽忍心讓你放棄你的香奈兒,你的豪宅來跟我過苦日子?
你的朋友,你的圈子,你的家人,讓我如何來麵對他們?讓我如何在他們麵前維護我可憐的自尊心?曉薇,我不知道如何和你走下去。你明白嗎?男人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麵前有時候是很自卑的。
貧窮會磨光愛情,到那時候,你會嫌棄我,我們會吵架,你會恨我浪費了你的青春,你的家人朋友會說我騙了你。我受不了你恨我,我也受不了你的家人把我當作一個貪財的騙子。
我有我的尊嚴。我本來過得好好的。你出現在我麵前,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影子,那麽美好,那麽誘人,但是我要怎樣做,才能抓住一個不可能抓住的影子呢?我要怎樣做才能讓你幸福?
何建的心裏波濤洶湧,但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曉薇看著一言不發的何建,酸楚地想,他又要退縮了,他又要丟開我,讓我自己去尋找幸福。世上怎麽有這樣的人。我愛一個人,是絕對不可能離開他的,因為我那樣一定會痛苦到活不下去,為什麽他可以做到?他可以一聽說我可能得了癌症立刻就回來照顧我,也可以一發現我沒有病,就盤算要離開我。他到底是不是愛我?還是因為我愛他,才來同情我?愛一個人怎麽可以忍受放棄她,拋下她?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何建覺得無助,曉薇覺得憤怒。
晚飯後,何建洗了碗,洗了衣服,把曉薇的房間收拾幹淨,說:“我幾天沒有回去了,今天你終於可以睡一個好覺,我今晚回去看看。”
曉薇陰沉著臉,爽快地說:“好,你去吧。”
何建走了。
曉薇咬牙想,這次他如果再離開我,我一定不原諒他,我再也不要理他。我就當我從來不認識這個人!
但是一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何建,曉薇的心有多痛啊。想到以後這個公寓裏再也沒有他那高大帥氣的身影,他溫柔的聲音,廚房裏他忙碌的身影,他看電腦的側影,他的笑,他憐愛的嗔怪,他無奈的寵溺的話語。沒有了何建,曉薇覺得這個公寓頓時空了,沙發電視床桌子都消失了,變成一個空殼,隻剩下她,隻剩下她。
曉薇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她想,為什麽愛上一個人,如此的痛苦?哪個混蛋說愛情是甜蜜的,是人生最美好的禮物?
曉薇又想,也許何建是對的。他回來以後,我雖然快樂到像飛翔在西雅圖最美的天空上,但是我也常常流淚。認識何建這兩年,我留的淚比之前23年的總和都多。活潑愛笑的我簡直變成林黛玉了。
曉薇對自己說:他是對的。如果在一起這麽痛,我們應該分開。
當分開這個詞劃過她的腦海時,她又一下子覺得淒惶。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讓她害怕。
她想起她讀到過一篇文章說世界上有5%的人是愛情上癮者,這是一種心理疾病,症狀是對對象有狂熱的依戀,自己的喜怒哀樂都和對象息息相關。曉薇絕望地想,我一定是患有這種心理疾病。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何建在身邊的時候,空氣都是甜的,那種幸福和滿足,那種安寧與平靜,還有那種歡喜和那種激動。他不在的時候,曉薇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冰窟,除了冰涼還有孤獨。
何建來的時候給她的快樂有多強烈,那離開的時候給她的痛苦就有多揪心。她恨自己可以讓何建如此的控製她。
她真的像一個棋子。
曉薇轉頭看到了餐桌上她的車鑰匙,上麵拴著那個小藥瓶鑰匙鏈,曉薇的心裏一下子湧上一股狂怒。她氣得手都抖了起來,她想起何建不在的那年,她是多麽孤獨和痛苦。她是多麽想念何建。多少個晚上,她默默地在床上和何建碎碎念說著各種話,何建知不知道她每天都在和他說話,告訴他今天她上了什麽課,遇到了什麽人,發生了什麽有趣或者討厭的事?他聽到了嗎?他在乎過嗎?他甚至拉黑了她!
她想起了《呼嘯山莊》裏的話:“我把我的心掏給了他,他卻接過來把它捏死,然後把我那破碎的心擲還給我。”
這兩年的委屈全部湧向心頭。曉薇一下子抓起車鑰匙,狠命撕扯下那個迷你藥瓶鑰匙鏈,使出吃奶的勁扔到牆角。那個迷你藥品像個子彈一樣彈到牆上,摔到地上,白牆上被砸出一個小坑。
曉薇拿起手機,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何建的微信,寫道:“何建,謝謝你來照顧我。我沒有得病。以後我不需要你的照顧了。我很感激你。但是我不應該耽誤你。以後你不用來找我了。“
她又把“你的照顧“刪掉。因為她覺得“以後我不需要你了”顯得更絕情。曉薇想,憑什麽她這麽難受,他卻能平靜地幹這個幹那個。她也要他難受。她要用最傷人的話來刺傷他。隻有這樣,她心裏的痛才能減輕一點。
她把微信發給了何建。覺得還不解氣。又照了張滾在地板上的迷你藥品鑰匙鏈的照片。發了一個朋友圈,配文:“摔壞了。不要了。”
她本來想立即拉黑何建,但是認識到一旦拉黑,何建就看不到這個朋友圈。她想,反正他如果發微信給她,她不搭理他就行了。
做完這些,曉薇的心情確實好些了。她有點高興,覺得自己並不是無可救藥。即使她是個倒黴的“愛情上癮者”患者,但可能病得還不算重,還有得治。
何建這時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他看到了曉薇的微信和朋友圈。他想,可能她想通了。是啊,這世上哪有那麽堅決無畏的愛?現代人的愛情不是隻有一年的保質期嗎?
佛經說:“緣淺情深,因緣已盡,再無相欠。“
他們終於再無相欠了。
何建告訴自己,這是他想要的。他沒有勇氣說這話,但是他也不知道如何走下去,那就讓曉薇來說吧,讓她來拋棄他。曉薇沒有病,他可以放心的走了。但是他去哪裏呢?再去開卡車嗎?那天地間蒼茫孤獨的感覺,他如何承受?去餐館打工嗎?去當裝修工人嗎?西雅圖越來越貴。這次他重回以前的公寓,這麽破的一個公寓,市場價租金已經要1300美元一個月。房東人好,給他友情價也要1000美元。他已經25歲了,有一個貝爾維尤社區大學拿到的學位。他能作什麽?
前途茫茫,前途茫茫。
這次他不想走了。他的耳邊響起曉薇的請求:不要走,不要走。
他想,我就留在西雅圖吧。如果曉薇需要我,我可以為她做點什麽。我永遠都不可能不管她。但是如果她不需要我,我不會去打擾她。我沒有資格做她的主角,就讓我做備胎吧。我可以做她一輩子的備胎。他輕輕地自言自語:“你要是願意,我就永遠愛你。你要不願意,我就永遠相思。”這是王小波那本書裏的話。
她會痛苦吧,但是痛苦一段時間,和痛苦一輩子,哪個更糟呢?
我會痛苦嗎?想到這裏,何建的心就一陣酸楚。
但是我的痛苦還少嗎?我孤苦伶仃,沒有家人,沒有工作。美國這麽好,我也一直在勤奮工作。12歲開始照顧媽媽,16歲到美國一個月以後就開始打工。
高中畢業,很多時候我都幹兩份工作。爸爸的餐廳。想起爸爸的餐廳,何建的心揪緊了。他知道爸爸為了那個小餐廳付出了多少。那是他們父子的夢想。
但是疫情來了,餐廳開不下去了。
如果那時候不開餐廳,去買一個小房子,這兩年西雅圖的房價漲了%50,情況也比現在好吧,爸爸也不會累死了。他們這麽努力,卻更窮了,更買不起房子了。爸爸媽媽都說隻要勤奮工作,生活就會好起來。可是為什麽這麽難?為什麽?
毛姆說過:“夢想,其實就是你心裏無能為力,卻又止不住洶湧的那部分。”
曉薇是他的夢想嗎?有尊嚴有希望的生活是他的夢想嗎?人為什麽要有夢想?窮人配有夢想嗎?還是自尋煩惱?
何建想,我本來就是一個人,如果難受,也應該隻難受一會兒。
他看著曉薇朋友圈裏那張摔在地上的藥品鑰匙鏈照片。他明白曉薇的意思。
他想:“曉薇,你總說我是你的毒藥,你是我的棋子,其實你不知道你是我的小太陽。”
何建眼前浮現出曉薇那張快樂的有點傻的圓臉,她對他笑著。他想起麗薩的評論:“曉薇隻會對你露出這種蠢到極點的花癡笑。”
何建想:“曉薇,你是照亮我的昏暗無光的生活的小太陽。隻是我擔心我會窮盡你的光芒也不能被溫暖。”
何建的眼睛又有點濕潤。他好累。之前他要為曉薇撐起一片天,他忙前忙後地照顧曉薇,但是現在曉薇沒事,他一下子覺得好疲倦。
他給曉薇回了一條微信:“你保重。”曉薇沒有回應。何建沉沉地睡去了,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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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曉薇沒事,倆人的心魔未解,接著互相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