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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顆星球上,每個人都是暫助者:在成都之在蜀郡

(2023-02-13 01:33:35) 下一個
在這顆星球上,每個人都是暫住者:在成都之在蜀郡
原創 聶作平 聶作平的黑紙白字 2023-01-30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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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平按:本文原題《在蜀郡》,已刊發於《三峽文學》,並收入我的最新隨筆集《在成都》。該書已由成都時代社出版,平台有售。

1、
那段時間,幾乎每一個清晨,我都從鳥啼聲中醒來。低沉的“咕—咕—咕”,如同一根窗外伸進的棍子,輕輕敲我的頭,把我從或深或淺的睡眠裏敲醒。
睜眼,被黑夜洗了一晚的天空出奇地藍。鄰居幾乎都在熟睡。但我醒了,我被鳥啼敲醒了。我靜靜地躺在床上,望著白色牆壁發呆。
臥室外,有一株高大的樸樹。樸樹的某一根枝椏上,站著一隻肥大的斑鳩,咕咕地叫,一心一意地叫。
穿好衣服,走過晨光撲灑的走廊和客廳,通往院子的門已經開了。站在半掩的門前,我看到,幾步開外,父親偎坐在藤椅上,手裏捧著書。母親不在,她趁著早晨空氣大好,散步去了。
父親背對著我。他讀了幾分鍾書,有些疲倦,便把頭靠在藤椅上。我猜,他應該閉上了眼睛。與此同時,我聽到他發出一聲低沉的歎息。那歎息,如同剛才睡夢裏聽到的斑鳩的咕咕聲,同樣讓我有些心神不寧。
川中八月,素來炎熱。那年卻相當清涼,隱隱有了秋日跡象。父親腳邊的花盆裏,幾株菊花開了,金黃得有幾分輕浮。而他頭頂的葡萄架上,葡萄原本碧綠的葉子正在枯萎。更遠處,一株枝繁葉茂的含笑,形如巨傘的樹冠,遮住了圍牆外的市聲,也遮住了洶湧澎湃的晨光。
父親聽到腳步聲,緩緩扭了一下頭,沒說話。他把書放到一側的秋千上。那秋千,安放在院子裏九年了——這麽說,是我從市中心搬到城南的蜀郡,已經九年了。記得,剛搬來時,父親看到秋千,有些興奮,也有些靦腆地說:讓我坐坐。他坐上秋千,輕輕搖了一下,立即大叫:頭好暈,好暈。而今,九年過去了,編織秋千的仿藤由白變黃,有了歲月的痕跡。原本掩映秋千的一株三角梅也在兩年前枯死。秋千的背麵,有一隻小小的蜘蛛,織了一張小小的網。
半掩的大門吱呀一聲推開。母親散步回來了。她走到父親麵前,關心地問:今天怎麽樣?
父親悶了半響,吐出三顆字:差不多。
母親不說話,她走進廚房,端來早餐。
父親喝了半碗粥就放下了筷子。母親要他多吃點,哪怕再吃半個雞蛋也行。父親忽然有些生氣,大聲說:我吃不下。我吃得下的時候,我不吃嗎?
這是父親最後一次來蜀郡。兩天後,他離開蜀郡,離開成都,回到趙化。
從此,他再也沒來過成都,當然也沒來過蜀郡。
2、
我發現,小區或樓盤的名字,二十多年來,走過了一條從平實到絢爛的漸變之路。以成都為例,二十多年前,那些名字大多樸實無華,如城隍公寓、海棠名居、學府花園;後來則漸漸花俏,如拉佩維爾、萊茵河畔、中德英倫聯邦——當然,也有走古典路線的,比如我居住的蜀郡。
眾所周知,蜀郡原是古地名,戰國時期秦滅蜀後設置,一直延續到隋朝才廢除。蜀郡的治所,就在古老的成都。
今人把蜀郡作為小區名,很容易讓人一望即知:這小區一定在四川,且多半在成都。與蜀郡相類的以郡為名的小區,我知道的還有南郡、英郡、上河郡——竊以為,都不如蜀郡那樣古意蒼蒼。
與蜀郡這個古意蒼蒼的名字相輔相成的,是小區的中式風格。小區房屋,均是隻有四層的聯排別墅或洋房——據說,整個小區數百畝,原本都是這樣規劃的,開發商後來卻強行修了三棟二三十層的電梯公寓。業主們也曾找開發商抗議,但在資本與利潤麵前,業主的抗議蒼白無力。幸好,電梯公寓位於小區最北端,其餘上百棟小樓彼此簇擁,倒也自成體係——低矮的青磚粉牆,掩映在眾多移栽的高大樹木中——這便有了棲息林中的諸多動物,從我家臥室外那隻準時鳴叫的斑鳩,到不時能看到的畫眉、黃鸝、倉庚,再到偶爾現身的鬆鼠、貓頭鷹和蛇。小區中心,一條人工挖出的小溪,曲曲折折,流淌於兩方池塘之間。夏天,小溪及池塘裏,總會長出大量龍蝦,孩子們用網撈上來,放進紅色小桶,大禍臨頭的龍蝦依舊興致勃勃地在小桶裏遊來遊去。林間,亂石堆成假山,幾座亭子翼然淩於石上。掃興的是,木柱上的對聯,居然用的電腦字體——並且,有許多根本不是對聯,而是一首詩的上下句。
把家安在蜀郡,於我,既是一種偶然,也是一種必然。
2007年底,和前妻離婚後,我淨身出戶,在市中心新城市廣場附近的西岸蒂景租了一套一室一廳的小房子。我還記得從民政局領了離婚證出來,在門口打車時,接到楊宗鴻電話,請喝酒。我推了。實在沒心情。剛上出租車,又接到老蔡電話。老蔡是我大學最好的朋友,且遠在常州,回川過年。我自然不能拒絕。一個小時後,當我們坐在新城市廣場的某家酒樓喝酒時,三杯下肚,一種難以自持的疲倦湧上來。我想睡覺。於是,兩個人隻喝了不到半瓶紅花郎。而以往,我們至少喝兩瓶。這個細節說明,哪怕對於已經破裂的婚姻,離婚仍然讓當事人傷感,傷懷,傷心。
西岸蒂景的出租屋在十樓。樓下,有一個美食廣場, 聚集了十多家餐飲,從大餐到小吃,一應俱全。這倒十分方便單身漢生活。那時還沒有網絡點餐,商家都主動向客戶發放名片。不想下樓時,打個電話,一會兒就把餐送到門口。
過了大半年,大地震了。大地震那天中午,我在單位附近的一家咖啡館碼字。最開始的兩次輕微抖動,已讓經曆過好幾次地震的我判斷出:地震了。隨即,搖晃越來越激烈,整棟大樓都在發出嗡嗡嗡的聲響。一瞬之間,恐懼湧上心頭。我想,我要被砸死在這裏了。我飛快把筆記本塞進包,背起包向外衝。一直到我衝下二樓,衝到大街中央,街邊的樹木和電線杆還在劇烈搖晃,像一隻無形的巨手在用力推。
那些日子,餘震不斷。十來天後,又一場六級多的餘震時,我正好在西岸蒂景,在十樓的出租屋中。盡管地震級數比“5·12”低,但十樓的感受卻比二樓恐怖得多。我關上門,一口氣從十樓跑到一樓,氣喘籲籲回頭望時,地震早就結束了,剛才還在搖動的樓房與樹木,全是一副無辜的樣子——似乎它們從來沒有搖動過;一切搖動,都是我的幻覺。
於是,不想再住十樓,不想再住高處。高處不僅不勝寒,還不勝搖。便開始盤算買房子,不然,眾多的書永遠隻能呆在打包袋裏,或是一摞一摞地委屈在沙發角落。
一年一度的房交會開幕了。大地震加經濟下滑,那兩年的房交會很冷清。我在眾多開發商擺出的攤子前徘徊,凡是電梯的,一律不考慮。選來選去,終於看中了一家:其一,不是電梯,隻有四樓;其二,價錢還算公道,八千多;其三,不是別墅,總價不高,我能承受。
這就是蜀郡。
惟一不理想的是太遠,遠到了如同另一座城市的華陽。那時,從主城區通往華陽的大路隻有天府大道一條。幸好,其時的成都城南,完全不像今天這麽火爆,我在不同時段開車試了一下,從我位於紅星路二段的辦公室到蜀郡,最慢不過三十多分鍾,最快隻要二十六分鍾——十多年過去了,如今,至少得加一個小時。
3、
如前所述,蜀郡在華陽,在華陽與高新區的交界處。
華陽曾是一個響亮的名字。最早的華陽,指華山以南,包括了今天陝西一部、四川大部,以及相鄰的雲南、貴州各一部——四川崇州人常璩所著的中國第一部方誌,即以華陽為名:《華陽國誌》。以後,華陽又成為成都府下轄的一個縣。成都縣與華陽縣縣治,均設在成都市區,故而老成都有一句歇後語:成都到華陽——現(縣)過現(縣)。以後,華陽淪為雙流縣管的一座鎮。再以後,縣變成區,鎮變成街道。如今的華陽,雖然地處成都南邊的五環——如果是成都北邊或東邊,五環早已是竹林環繞的村莊了,而南邊,五環乃至六環,還是起伏的樓宇。因此,華陽與主城區算是融為一體了。
繞成都流過的府河與南河,在老城區東南部的合江亭交匯,此後,稱為錦江,民間呼作府南河。錦江一路南來,在平原上畫出一道接一道的蛇曲。過中河,經十八步島,穿天府大道,由北-南流向轉為東-西流向,然後再轉為北-南流向。在東-西流向與北-南流向之間,錦江西岸的河濱,有一片狹長的林子,那便是蜀郡東門外附設的小公園:蜀郡園。
大地震一年多後的2009年秋天,我終於從市中心的臨時居所搬到了城南錦江邊的蜀郡。
蜀郡的建設尚未全部竣工——別墅和洋房分四期,前三期早已賣完,但入住率極低;我買的是四期,也大多售罄,入住率更低——根據晚間燈光,我驚訝地發現,前後兩棟加我們那棟,本該有七十多戶人家,入住的,僅我們一家。洋房背後,是開發商變更規劃修建的三棟高樓,正在施工。夜晚,臥室後麵傳來攪拌機隆隆的聲響——那時,那株後來斑鳩築巢安居的樸樹,剛從某座大山或某座苗圃移載至此,地麵的花草還未能掩蓋它的根須,它便如一個赤腳的男子,佇立在灰白的地上。
入住率太低,以致每天晚飯後在小區散步時,老半天看不到一個人;偶爾遇見同樣散步的鄰居,竟有幾分興奮。那段時間,我們最大的快樂就是去數一數,最近哪些窗口又亮起了燈。
從我家到錦江邊的蜀郡園,要經行大半個小區——跨過叮咚作響的小溪,越過亂石壘就的小山,山上,有一株頗為高大的銀杏,秋風裏,片片金黃的銀杏葉子掉下來,把樹下的池塘鋪得金黃。
剛搬來時,我們至少用了幾個月時間才算熟悉了小區——並非小區特別遼闊,而是它的所有房屋幾乎全都一個樣,走著走著,竟會迷路,必得找一些地標才行——比如我們那一棟,父親最早發現了地標:從大道拐進小路的路口,有一口石頭水缸,水缸旁邊,有一籠竹子。
石頭的水缸,有著高而薄的缸壁。缸壁正上方,不知誰把它當成了磨刀石,磨成了馬鞍形。以後,父親每次來蜀郡,就會把家裏的諸種刀具拿到水缸前,耗費半個下午,把它們磨得閃閃發光。
那年春天,我常騎一輛米黃色的折疊車,穿過小區幽靜的林蔭道,從東門而出,進入花木撫疏的蜀郡園。蜀郡園外幾米的地方,錦江流過。春時,來自岷江上遊的雪山融水使得錦江水量豐沛,空氣也因這流水而晃動著幾分涼意。
人世間的緣份是無法解釋的,人與人如此,人與物如此,人與地理亦如此。比如這條從蜀郡旁邊流過的河:錦江。多年前,當我行走在錦江之濱時,我完全不會預料到,有一天,我將生活在它衝積而成的小平原上。
沿著河邊小徑前行幾公裏,我騎行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那地方,是一所學校。很多年前,我對華陽、對成都的認識,就是從這所名不見經傳的學校開始的。
1991年,我還在自貢上學。國慶節那天,我擠上了一列從宜賓開往成都的火車——那時,自貢到成都每天有兩班火車,時速不過四五十公裏的綠皮車,兩百多公裏,要跑七八個小時。下午,在火車北站下車後,我坐上開往新南門汽車站的公交車——在那裏,我第一次看到了錦江。夾岸的柳樹和當時還很普遍的五六層的紅磚小樓房,無論如何也不能和老杜的名句“錦江春色來天地”聯係在一起。在新南門車站,我找到了一輛開往華陽的班車。那時候,從成都市中心到華陽,宛如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據說,如果是單位派到華陽辦事,那就要算出差,要領出差補助了。汽車很快駛出城,沿著綠樹成行的公路前行,天色已黃昏,淡淡的炊煙從平原深處的民居上空升起,一股秸杆燃燒的味道漫進車廂。足足一個半小時後,我終於抵達了華陽。在華陽汽車站,我招手要了一輛三輪車。三塊錢,送我到幾公裏外的協和鄉——如今,曾經的協和鄉已經與華陽城區聯成一片,成為華陽街道下屬的社區了。
晚上八點左右,我終於到達目的地:廣播電視學校。女友站在門口,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十多年後的那個春天,當我騎著自行車再次經過曾經的廣播電視學校時,校名早改了,叫文化產業職業學院。校門也變了,周邊低矮的民房和民房前後的竹林統統不見了,甚至,就連那條記憶中的小溪也無影無蹤。
當年站在昏黃路燈下等我的女友,後來成了妻子,再後來成了前妻。我停下自行車,站在校門前抽了一支煙。我看到一些年輕的麵孔進進出出,打鬧,歡笑,像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想想,我也曾像他們一樣,在這裏進進出出,來來往往,不知道憂愁與焦慮為何物。
年輕真好。年輕而又在校園。更好。
4、
蜀郡園草木茂盛,高大的是名貴的楨楠或不那麽名貴的樸樹,低矮的是紫薇、蠟梅和海棠,更低的,是高出地麵尺把的煙草花和蘭花草。在這些植物之間,間或有一張長條石椅。晚飯後,散步的老人走累了,會在石椅上坐一坐。更多時候,花和葉落在上麵,無聲無息,宛如默片裏的鏡頭。偶爾,也有一隻在河裏捉到了魚兒的白鷺或翠鳥,得意洋洋地飛臨石椅,慢慢享受它來之不易的大餐。
父母第一次來蜀郡時,那幾天晚飯後,我都帶著他們在園子裏散步。園子逛得差不多了,再出了小區走到蜀郡園。一路上,幾乎沒遇到鄰居,直到走進蜀郡園,才多少看到幾個人。一個站在河邊打太極拳的老頭,兩個坐在長椅上竊竊私語的情侶。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滿麵惆悵地倚著紫薇樹發呆。
母親說,你這小區,確是漂亮,也安靜,就是人太少了。
父親說,你不懂,安靜難道不好嘛,人多了太吵,不利於他讀書寫作。
下一回,父母再來的時候,除了一如既往地帶來幾大袋他們利用樓頂花園種的果瓜疏菜外,還有一個活物:一隻通體雪白的小貓。
母親說,你這兒人少,養隻貓,多些生氣。
那時,兒子還沒出世,偌大的房子,平時隻有我和妻子、嶽母三人,如今,總算多了一隻貓。我們買來貓糧和寵物用品,在陽台角落裏給它壘了一個小小的窩,鑒於小貓通體雪白且又是母貓,我給它取名白娘子。
白娘子在我們家生活了半年多。春天到了,園子裏百花爭豔,天氣一日暖過一日,原本溫順的白娘子變得狂燥,不時發出一陣陣略有些恐怖的嘶叫。我知道,它是思春了。它到了需要愛情的季節。正商量把它帶到寵物醫院,給它一刀去掉煩惱。然而,奇怪的是,就在即將帶它去醫院的前一天晚上,風雨大作,白娘子趁著滿天風雨離家出走,追求它的愛情去了。後來,父母再來時,他們說,曾在小區某戶人家的圍牆上見過一隻白貓,和白娘子很相似。
以後,隨著入住的人家越來越多,寵物也越來越多——自然包括貓。並且,不少原本作為寵物的貓,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成了流浪貓。流浪貓隊伍日益擴大,從小區裏走過,不時能看到貓們要麽懶洋洋地躺在石頭上曬太陽,要麽興致勃勃地跳起來想抓住從它們頭頂飛過的蝴蝶。
白娘子還未離家出走前,散步時,它總是不聲不響地跟在我們身後,像一個姿態優雅,舉止得體的淑女。
和老吳認識,得歸功於白娘子。
散步時,我曾多次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坐在一棟別墅門前,背倚一株碗口粗的女貞喝酒。他麵前攤著一張報紙,上麵是一隻塑料袋,袋子裏裝了一些顏色深黃的鹵肉。旁邊,有一個掉了商標的酒瓶,裏麵有大半瓶酒。他吃幾口鹵肉,便捏起酒瓶,咕咚喝上一口。
白娘子大約聞到了塑料袋裏下酒菜的味道——那天,中年人下酒的不是慣常的鹵肉,而是油炸的兩指粗細的小魚。貓總是喜歡魚的,一向溫順的白娘子竟以十分矯健的姿勢衝過去,伸出爪子,試圖把小魚從塑料袋裏扒拉出來。中年人嚇了一跳,及至看到是一隻貓,哈哈一笑,拈出一條小魚扔給白娘子。
於是,不免和他交談一番。
是一個很健談的人。又或者,蜀郡居民太少,他不容易逮住機會與人說話,所以,我禮貌地和他打招呼謝謝他賜白娘子小魚後,他立即打開了話匣子。
他說他姓吳,住在蜀郡三年了。他住的那棟是聯排別墅,與我家隔著一口池塘和一片小小的林子。看他的穿作與氣質,不像住得起別墅的有錢人。後來的一天,我又在小區散步時,途經老吳所在的別墅,恰好,他剛買了菜回來,看到我,立即熱情邀請,要我進門坐一坐。他揚著手裏的塑料袋,裏麵是一些鹵牛肉,似乎還散發著熱氣:走,進去喝一杯。
進屋,四層的別墅意想不到的空曠和雜亂,像多年無人居住的廢墟。他解釋說,就我一個人,根本不需要這麽寬的房子,我也懶得打掃,亂得像狗窩,兄弟別介意。
原來,這套別墅的主人並非老吳,而是老吳的大哥。大哥與老吳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是江湖上的大哥。
老吳一邊喝酒,一邊斷斷續續講述他的故事。多年前,老吳一直追隨大哥,是大哥身邊最得力的兄弟。二十年前,那個野蠻生長的時代,大哥帶著包括老吳在內的一幫兄弟,像一頭頭闖進磁器店的蠻牛,在某座城市不時掀起風浪。後來,大哥與另一位大哥火拚,他衝鋒在前,把人砍成重傷,換來十年牢獄。三年前,等老吳帶著一身病痛從獄中出來,大哥早已漂白,成了企業家。好在,看在昔年情份上,大哥把這套閑置的別墅給了老吳居住,每個月,從公司支一份工資,但不需要到公司去做任何事。現在不像從前了,不需要我這種人打打殺殺了,我也知趣,從不去煩他。老吳說。我也沒啥事,隻好天天喝酒。喝醉了,好睡覺。我現在就是喝酒等死。最後,老吳下結論說。
老吳暫居的那棟別墅,大約兩年後,終於裝修得麵目一新。不過,裝修它的既不是老吳的大哥,更不是老吳。在老吳家閑聊後大約半年,老吳病了。肝癌晚期。我這才想起,和他有限的幾次見麵,他在喝酒時,常皺著眉捂腹部。問他怎麽了,他輕描淡寫地說,肚子不舒服。沒想到,竟是肝癌。
大病中的老吳被大哥派來的一輛車送走了,送回川北老家。那老家,據他說,他二十年沒回去過了。除了一個多年不來往的堂哥,也沒啥親人。不過,葉落歸根,他想死在老家,埋在老家。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大哥不希望他死在自己的別墅裏。
老吳走了後,別墅大門緊閉了一段時間。有一天,裝修公司的人把它打開並叮叮當當地幹活時,我以為是老吳的大哥要搬進來。一問才知道,大哥將它賣給了別人。別墅裝修得堂皇而俗氣,門前蹲著一隻嬉皮笑臉的石獅。晚上,燈光昏暗,打那兒經過,總讓我誤以為那是老吳蹲在門前,正捏著瓶子喝酒。
5、
搬到蜀郡前五年,入住率一直很低。直到五年後,夜晚亮燈的窗口才慢慢多起來。樓下的小田便是那時候搬來的。如同老吳一樣,小田也不是業主。隻不過,老吳的別墅是大哥給他住的,不用付房租;小田的洋房卻是租住的,當然得付房租。
小田搬來那天,父母恰好也在。聽到樓下的聲響,好熱鬧的母親立即下樓去了,半晌不見回來,父親也跟著下去了。站在陽台上,我看到一輛小貨車停在小區幹道上,搬家公司的員工正在將家俱順下來。家俱很簡單,隻有兩張床,兩三張桌子和冰箱電視之類的必須品。引人注目的是一個老人——那是小田的父親。這個看上去七十多歲的老人,滿臉病容,坐在一張輪椅上。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慢慢推著輪椅,沿著開滿杜鵑花的小路走過來。其後,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背著口袋跟在身後。憑年齡,我實在無法判斷這家人的關係。一會兒,父母親從樓下回來,消息靈通的母親說,年輕女子姓田,癱瘓老人是她父親,那個中年婦女,不是她媽,是她請的保姆。
樓上樓下相鄰而處,雖然誰也沒有刻意交往,畢竟抬頭不見低頭見,時間久了,也就知道了小田一家的情況。
算起來,小田要算我的老鄉——雖然隸屬兩個不同的市,但兩個縣卻緊鄰,以至於口音也頗相近。由是,多了一分親近。
小田十來歲時,母親就去世了,她與父親相依為命。高中畢業,沒能考上大學,她去了南方,先後在廣州、深圳、東莞一帶輾轉打工。
最初,在工廠流水線上做女工;後來,進了一家港式茶餐廳。老板看她聰明踏實,提拔她做了領班、店長。幾年下來,當她幹得得心應手時,一個電話改變了她的命運:小田說,那天上午,她像往常一樣在店裏忙碌。一個來電顯示為四川的陌生號碼打進來告訴她,她父親在檢修漏雨的房子時,不慎從房頂摔下來。
當天晚上,小田出現在了縣醫院病房。摔成重傷的父親,經曆了九死一生的大手術,終於從死神手裏拉了回來。然而,從此半身癱瘓,隻能坐在輪椅上了。
小田既不能把父親帶到廣東去,也沒法留在家鄉照料父親。思前想後,她打算拿出這些年的積蓄,加上向親友借的一點錢,在成都開一家茶餐廳。租房子時,她之所以看中蜀郡,除了蜀郡距茶餐廳較近外,還在於那房子在一樓,且小區人少,環境好,父親可以搖著輪椅出門走走,看看,以免天天悶在家裏。
小田的茶餐廳開張後,我們去吃過幾次。不大,隻有幾張桌子,生意倒也還行。小田像一隻辛勤的蜜蜂,店裏店外地飛來飛去,忙個不停。我們去,她總是要特意多送幾個流沙包或一籠蝦餃。
有時,在小區裏散步,會遇到小田的父親。那個憨厚的老人,說起女兒,既驕傲又心痛。他說,都是我拖累了她。她忙了店裏還要忙家裏,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沒結婚。唉,她那些同學,娃兒都上小學了。末了,又請求我母親:大姐,你有合適的人,幫我女兒介紹一個吧。
一晃,小田在樓下住了三年多。然後,新冠來了。首當其衝倒下的就是餐飲。最初,小田像大多數人那樣,以為疫情至多不過十天半月就會結束,但是,疫情卻似乎遙遙無期,而員工工資以及房租,每天睜開眼,一筆筆錢就得拿出去。一直拖到五月,茶餐廳終於又開張了。但是,令小田窒息的是,受疫情影響,前來消費的客人還不及上一年的五成,去掉各種成本,幾乎沒利潤。
小田苦苦堅持。有一天,我在樓前遇到她,問起她的茶餐廳,她滿懷希望地說,今年是沒法賺錢了,看明年吧,明年可能就好了。
明年並沒有好起來。有好些天,我總是遇見小田推著她父親,在小區裏慢慢地走來走去。消息靈通的母親說,小田的茶餐廳關了。保姆也辭退了。
幾天後,在伏龍社區,我又見到了小田。那是益州大道與一條小街交界的口子,有一小片空地。空地兩側,分布著眾多攤位,給手機貼膜的,賣水果的,炸油條的,推銷房子的……這些攤販,大多是一輛三輪車,以便隨時可以移動——他們得防備突如其來的城管。而小田,就站在這樣一輛三輪車後。她賣的是煎餅和豆漿。附近有不少寫字樓,那些匆匆起床後趕往寫字樓的年輕人,常常來不及吃早飯,就買一個煎餅,一杯豆漿,一邊吃喝,一邊急忽趕往寫字樓裏屬於自己的那一小格空間。
此後,直到我寫作此文的今天,小田每天早晨六點過就騎著她的三輪車出攤,九點過回家。晚上六點左右,再次出攤——如果是冬春,她就賣蓮子羹;如果是夏秋,她就賣冰粉。至於情人節或七夕節,她一定會批發了玫瑰花叫賣——小區附近有一家很大的夜總會,吃飽喝足的男女們帶著酒意走進浮華的包間前,有時候,有的男人會掏錢買一大把玫瑰花。
6、
那些年,我一直有個夢想,希望我的書能夠發得多一些,為紀錄片撰寫的台本稿費更高一些。那樣,我就能盡快攢一筆錢,在蜀郡再買一套房子。哪怕小一些也行。我想讓父母來成都、來蜀郡養老。我知道,他們是真心喜歡這座林木幽深,亭台樓閣點綴的園子,喜歡黃葉飄落的銀杏,喜歡幽香潛滋暗長的蠟梅,喜歡叫聲悠悠的斑鳩,喜歡樹枝間跳來跳去的鬆鼠。
然而,這始終隻是夢想。盡管收入在不斷增加,但房價增漲的速度更快。短短數年間,它就從最初的每平方米八千多,漲到了後來的三萬多。哪怕一套最小的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也要四百萬。四百萬,要碼多少字才掙得回來呢?
比沒有掙到足夠的錢更沮喪更傷心的是,父親離我們而去快五年了。
父親是2016年10月感覺不對勁的。原本身體不錯的他,那兩三個星期,從一樓爬到五樓竟氣喘籲籲,於是到鎮醫院做CT。醫生告訴他,肺部有一部分看不見,建議轉到自貢四醫院。到自貢四醫院後檢查,已屬肺癌晚期。
在四醫院住院部辦公室,當那個和我同姓的女主任把情況告訴我們,並認為繼續住院沒有多大意義時,母親身子一軟,癱坐在地。十幾分鍾後,我們回到病房,卻不得不裝作高興的樣子告訴父親:醫生說了,就是肺大泡,問題不大,明天可以出院了。
前妻知道父親的病後,介紹了一位姓馬的名醫——那時,前妻在一家與養生有關的雜誌上班,認識不少中醫。姓馬的教授,據說很厲害。然而,當大病的人決定找中醫時,往往意味著病情已經到了難以挽回的地步。說句難聽的話,就是死馬當活馬醫。
此後將近一年,父母不時從趙化來成都,來蜀郡。有時住四五天,有時隻住一兩天。盡管在病中,他們仍然放心不下小鎮上的家:種在樓頂的疏菜,堆在走廊上的木柴,托付鄰居照看的小貓……
父親原本就瘦削,生病後,瘦得愈發厲害。這一點,就連樓下小田也看出來了,她曾委婉地問過父親的病,我如實告訴了她。她長歎了一口氣。次日,她專門跑上樓來,把我叫到走廊裏,鄭重地遞給我一張紙條,紙條上歪歪斜斜地抄寫了一個藥方。據她說,這是她家親戚祖傳的秘方,對癌症有用。
當然,事實證明,這一紙秘方並無作用。
父親的病越來越重。馬教授從開初的樂觀變得悲觀。到後來,我問他,還有半年嗎?他搖頭。還有三個月嗎?他不吭聲,皺著眉。
父親長時間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的頭緊靠著靠背,閉著眼,一動不動,宛如雕塑。客廳裏沒開燈,明亮的光線透過院子外的樹木,從窗口擠進來,落在窗前,形成一些雜亂的光斑。兒子趴在地板上玩小汽車和變形金剛。小田的父親坐在樓下院子裏,正在拉二胡,是那曲熟悉的《二泉映月》。
也有稍好一些的日子。那時,父親就會坐到院中的藤椅上,要麽讀書,要麽和母親說閑話。讀書或是說閑話累了,倦了,他就漫不經心地注視著園子裏的花木。母親邀請他到小區裏走一走,散散步,開初半年,他總是點頭答應。然後,兩人肩並肩,行走在小區蜿蜒的小道上。後來幾個月,父親體力明顯不支,他不願意再去散步,偶爾走出去,也一會兒就折返回來。經過那隻石缸時,他傷感地說,我還想給你們磨磨刀,可怎麽老覺得沒力氣?母親安慰他,不著急,等一段時間,你徹底恢複了再磨吧。父親報之以長時間的沉默。沉默中,惟有斑鳩在遠處無憂無慮地叫。
父親最後一次來蜀郡是2017年8月底。這也是他最後一次找馬教授。離開馬教授辦公室時,父親和母親走在前麵,我在後麵。我回過頭去,馬教授悲天憫人地衝我搖了搖頭。
那次,父母親隻在蜀郡住了兩天,父親吵著要回去。而回去那一天早晨,當我被斑鳩聲吵醒時,打開院子的小門,我看到父親正坐在一盆菊花前讀書。如果沒有疾病,那該是一個多麽平靜又多麽美好的初秋的早晨啊。天氣涼爽了,花都開了,斑鳩的叫聲如此清澈明亮……
我為父母叫了一輛滴滴。我把他們送到小區門外的大路上。父母上了車,搖下車窗,朝我揮手。轉眼間,滴滴吱地一聲遠走了,拐個彎,不見了。這時,我聽到身後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問:你父親他們回去了?
我回過頭,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小田的父親。我點頭說是。
小田的父親悶了半響,突然說,人啊,總是有生死病死……人啊。
一個多月後的當年十月,父親去世於蜀郡以南兩百公裏外的趙化鎮。
我是在父親臨終前一天晚上匆匆趕到趙化的。老實說,父親要算善終,沒有受到多少折磨——癌症病人臨終前往往會有生不如死的劇烈疼痛,為此,我們開了證明,從醫院為他買回不少鎮痛藥,但他一共隻吃了一片。那個注定不眠的夜晚,我沒想到他會走得那麽匆忙。他的思維一直很清晰,半躺在客廳裏的一張長椅上,蓋著薄被。我坐在他旁邊,聽他交待後事。一二三,頗有條理。他的嘴唇有些焦了,我端來開水,喂了他兩勺。天快亮時,又用勺子刮下一些彌猴桃喂他,他艱難地吃了幾口。
後來,父親拉著我的手,停止了呼吸。他的手漸漸變得涼了,慢慢從我手中滑下去。那時候,我聽到從小鎮背後的林子裏,也傳來了高高低低的斑鳩的叫聲:咕—咕—咕咕……
7、
搬到蜀郡四五年後的一個春天,我為蜀郡寫了一首詩,詩題就叫《在蜀郡》。全詩如下:
蜜蜂經營的春天生意興隆。在蜀郡

我會在每個春天的下午或傍晚

走過玉蘭花清洗的小徑。我要向那些

從岩石之間伸展出來的野草

表達同情和敬意

我們,都曾經是春天的子女



七點鍾,路燈準時點亮

早出晚歸的人子,麵色安祥而疲憊

他們像魚兒遊進池塘,遊進了這座春風浩蕩的

供他們暫住的園子。在這裏

成長和衰老同在,春花和秋月同在

喧囂和寧靜也同在



我居住在這座園子的某個角落

如同這座城市,在這個國家的位置

早上醒來,窗外會有幾隻鳥兒

哼唱著語焉不詳的自度曲

(在這樣的自度曲裏,曾穿插過

兒子嬌弱的啼哭,和鄰居歪歪斜斜的琴聲)



在蜀郡,在這座城市邊緣的花木扶疏的園子

我以業主的身份暫住於這座城市

讀書,寫字,散步,飲酒

偶爾接待前來造訪的友人。我會向他們介紹

這是海棠,這是棕竹,這是鄉愁的苦悶與甜蜜



在這顆星球上,每個人都是暫住者

而園子也是暫住的,鳥兒也是暫住的

隻有春風和玉蘭,時而在中國,時而在歐洲

時而在印度洋或大西洋的陌生海域

可以想象得到,千年後一個同樣春風浩蕩的三月

我和蜀郡一同被發掘,作為一個時代

曾經存在過的證詞


聶作平
葬送青春惟有酒,銷磨往事隻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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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都之在少城公園:舊日子結束了,新生活正在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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