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5.12的愛國帖(舊文)
李承鵬/文
那年川西壩子的油菜花比往年晚開了很多天,人們沒有意識到什麽。那時人們還相信專家,專家說花期推遲很正常,大片大片青蛙湧上街頭也很正常。我正在書房趕一篇文章,地板晃動時,還以為是家貓在腳下調皮……直到窗外傳來上百台起重機一齊發出的低吼,滿書架的書彈飛出來,我才明白是地震,那聲音,是地吼。
大地像煮沸的開水一樣抖動,又像無數雙手在抓腳後跟。我拚命逃到樓下空地,高樓搖晃、燈杆傾斜,天邊發出妖冶的藍,把僥幸逃脫的人們臉上照出了一陣異光。總之那個景象十分特殊,像末日降臨……
入夜,慢慢才知道都江堰死了很多人,北川封路,血庫缺血。那時我正處於一個愛國青年的尾聲,糾結處激情最猛烈,我認為報效國家的時候到了,我們要用血肉築起新的長城。清晨時分,我揣上錢和幾包衣服上路,在北川界口與唐建光、鄭褚匯合,進到山裏。
可是我在北川一中麵臨著人生最大一個困擾。我無法解釋為什麽五層高的新教學樓倒塌後隻有半個籃球場那麽大,而幾十年前修的舊樓竟沒有倒塌。也無法解釋大樓像餅幹般脆掉後,碎渣裏竟沒什麽鋼筋,以至於在一樓上課的學生全部沒來得及逃脫。有個婦人一直在我身邊神經質地走來走去,她已不太哭得出聲,隻是嘶啞地指著那堆很渺小的建渣:“看,那是我娃娃呀,她的手還在動,還沒死,但我扯不出來她啊,她還在動……”,我看得見那個女娃娃碎花裙子的一角,還有其他孩子的衣角,他們中很多還在動,手在動,腳在動,有細小的呻吟。
但部隊禁止我們上前營救,沒什麽鋼筋的廢墟根本不能站人,上去會引起二次崩塌。
那個情景令人崩潰,就這樣,我看著孩子們在扭動、在呻吟,夕陽西下,他們的身體與那些石頭一起慢慢變冷,最終悄無聲息……我竟無能為力。
在此之前,我是個愛國青年,相信生活的不幸是敵對勢力造成的。我曾在球評裏寫“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罵過CNN長了口蹄疫。我也不反對抵製家樂福,認為這至少可以喚醒民族血性。我家離美領館很近,1999年美國導彈轟炸我駐南大使館時,我在美領館外高舉過憤怒的拳頭,燒過報紙,同年前往美國采訪時,我還寫過一句“像一枚導彈打進美國本土”,深覺這句子十分有力。
站在北川學校廢墟前,我卻很困惑。我依然愛國,但漸漸明白碎渣裏的鋼筋並不是帝國主義悄悄抽走的,那些孩子也並不是死於侵略者的魔爪,而死於自己人的髒手。我更困惑,為什麽911死難者都有名字,我們的孩子沒有名字,如果你想索要名字,你的名字也會成為敏感詞……
如果晚年寫自傳,我將以2008為基點。在此之前我是一個混蛋,自以為是,從不懷疑自己的信仰,像握緊自己的指紋一樣自以為掌握人間道理。那段時間我天天在北川山裏如孤魂野鬼一般晃蕩,搜尋幸存者,偶爾也與其他誌願者救出一些老人和小孩,但更多的時候束手無策。我頓生沮喪,有時就對著殘垣斷壁發呆,一愣神就是一個下午,終於知道自己被折磨的並非身體,而是信念。
有天我看著山上,無意發現有一所學校竟然完好無損,甚至玻璃窗都沒怎麽震碎。才知道這是一座希望小學,地震發生後學生們在老師帶領下翻過三座大山,全部安全逃到山下。我問校長和老師為什麽出現這個奇跡。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感謝那個監工。
那個監工是捐款企業派來的,他天天用小錘子敲水泥柱子聽聲音,工程兵出身的他能從聲音裏聽出柱子裏沙子的含量、圓石比例、水泥標號是否匹配,如果不合格,就責令施工隊返工,如果施工隊不願意返工,他就大吵大鬧糾纏不休。老師們告訴我,那些日子工地上除了施工聲音,就是這個監工跟人吵架的聲音。除了因質量問題吵,就是為了追款跟當地政府吵。眾所周知,企業捐款大多先交當地政府掌握,再由政府撥給下一級政府,再撥給再下一級,最後才是指派的施工單位,一百萬捐款最後就隻剩二十萬……最後一次爭吵是關於是否修建一個操場,工程兵出身的監工吼出一句:媽的,你們黑什麽,不能黑教育。終於追款成功修妥了操場,很小的一個操場。
大地震發生時,正是這個小小操場庇護了幾百名孩子。
然後,這個監工憑經驗指引著出山的方向,讓老師們帶著大部隊出山,自己在原地守著幾個因為家在山上不願離開的孩子,直到他們安全得救。那些老師按照監工指引的方向,帶著孩子翻過了三座山,趟過已經被地震弄得無比渾濁的河水,穿過森林中形狀怪異的瘴氣,那些瘴氣不斷變幻形狀,有時就變成一群厲鬼的樣子,孩子們嚇得大哭……終於跌跌撞撞到達了縣城。當監工打電話確認孩子們安全得救,忽然大哭,向著山下城裏的方向跪下。
我問,為什麽要跪下。他說,是向當初的努力跪下,幸好堅持下來了。
我曾問他,這所學校是不是用了特殊標準才修得這麽堅固。他說:不,隻是按國家普通建築標準修建的。我又得知,這個監工監理了五所學校,在那場大地震中奇跡般無一垮塌。他說:沒什麽奇跡,所謂奇跡,就是你修房子時,能在十年之前想到十年之後的事情。
他從來不能被主流媒體宣傳,名字也一直不能公布,因為這會讓國家出醜。後又傳出他所屬的企業涉黑……前兩年一個晚上,他忽然打來電話,說正在被精神病醫生治療著,老婆也離婚了,他現在想帶著女兒逃出四川,問我能不能幫他遠離這是非之地,在北方找一個工作……後來我們就斷了聯係。
我從2008年開始發生變化,一個人看到那些多孩子壓在碎片下,慢慢死去,肯定會變化。那些碎花花的衣角、還在動著的小手,之後一年之久不斷出現在夢中,而我並不知他們的名字。我持續了四年的困惑是:我們不能公布那些孩子的名字,也不能公布那個救了很多孩子的監工名字。今天,是汶川大震四周年,這裏正式公布他的名字:句豔東。
最近大家很愛談愛國。我認為,不能狹隘理解愛國就是抵禦外敵,愛國還表現在敢於抗爭內賊。這正如你說你愛你們村,不僅表現在同別村搶水源時敢於打架,更表現在敢於反對村長欺壓村民、調戲婦女。如果一邊跟別村打架,一邊幫著村長欺負本村人民,這不叫愛國主義,這叫勇當家丁。
我們當然要用血肉築起新的長城,可長城也應該保護我們的血肉。愛國主義應該是雙向的,單向收費的不是愛國主義,是向君主效忠。
我認為句豔東是十足的愛國者,他沒去攻打釣魚島,可他救了很多孩子,他應當得到聲名的彰顯,可事實剛剛相反,他正被生活懲罰,流離失所,倉惶不安,而此時宏大的舞台正被聲譽雀起的騙子們占據。以我在災區的見聞,多少騙子被當成英雄,讓青年們熱烈膜拜,比如……我不安地知道,這恰恰是更大的災難,我們深愛的祖國正在逆淘汰、逆宣傳、逆真相,如果一個國家的愛國主義是宣傳一些騙子,這個國本身就是騙局。
我的愛國主義:給應得者以所得,給竊取者以剝奪。國家始能昌盛。
有件小事,5月13日下午再次強烈餘震,部隊命令我們外撤。走了幾公裏撤到山口時正碰到央視張泉靈在時空連線,我一身雨水和血跡無意經過了鏡頭。剛到山下,一個素以厚道著稱的央視記者打來電話:“你丫真會出風頭,沒事兒你跑北川幹嘛呀,搶我們台鏡頭”。我說:“日你媽”。絕交至今。”
一月後回京碰到央視的仁義大哥。聊起豆腐渣工程,我說:貪官該殺幾個。仁義大哥深邃地看著我:“不,中國的事情要慢慢來,否則就會亂,畢竟重建還要靠他們呀。”又過了三年,我批評“共和國脊梁”倪萍。仁義大哥極為不滿:“你罵倪大姐幹什麽呢,人家倪大姐可是好人哪。”我在香港書展調侃於丹餘秋雨偽善,為權力洗地。仁義大哥再斥:“想不到這幾年你變成這種人,承鵬,咱不能隻破壞不建設,不能見著政府幹的事都是錯的。”
我曾經欣賞仁義大哥,現在天各一方,形同陌路。那些並非出自他口的公平正義名言在微博、朋友圈流傳著,星星點點,被腦殘推崇。那些跟仁義大哥一樣的愛國者們總說:無論國家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可我們仍要愛這個國,愛它,就要愛它的全部。我覺得這是個病句,因為愛國就要打包殺死孩子的豆腐渣工程,那得多邪惡。所謂愛國,就是會為這個國家發生的一些操蛋的事而感到羞愧。所謂賣國,每當這個國家做出丟人的事,你卻滿臉紅光地宣告這是“中國特色”。
經曆2008汶川大地震,我對愛國主義重新定義:愛國主義不是一邊指責外人搶劫我們的土地,一邊又無視拆遷隊強拆我們房子;不是一邊怒斥美帝亡我之心不死,一邊又把子女送到洛杉磯富人區;不是一邊宣稱孩子是祖國的花朵,一邊讓他們在碎片下慢慢死去。
所有人都該記住這個細節,那個媽媽看得見自己孩子碎花花的衣角,看得見小手還在動,甚至聽得到孩子一直呻吟著,說“媽媽、我疼,疼……”,但媽媽竟無能為力。
我這麽說傷害了很多愛國者的感情,他們紛紛斥責我為漢奸。可我認為這仍然是個病句,在中國官不至廳局級,財產不超一個億,哪好意思誇自己是漢奸。又說我是帶路黨,可是,如果沒本事讓子女拿美國綠卡讀長青藤名校再在爾灣置幾處房產哪有資格帶路。還有一些愛國主義者訓斥我:母親無論怎樣打罵我們,可畢竟是生我養我的親媽啊。我突然想起愛國者曲嘯當初也這麽說。但誰他媽見過親媽這麽下毒手打罵自己孩子啊。
有人跑來說:“我也承認這個國家有不好的事,但家醜不可外揚,重要的是抵禦外侮,如果收複釣魚島黃岩島,我第一個報名參軍,但先收拾你”。這種粘副雄獅牌胸毛表演愛國主義胸大肌的作派讓人鄙夷,也很容易讓人想起五四運動中的梅思平,以愛國之名火燒了趙家樓,可當日本人打來時,他正是第一批就當了漢奸的。
愛國主義是給孩子修校舍時少一分回扣,多添幾根鋼筋;是少修點豪華辦公樓,多建些讓災民們過冬的房屋;是少宣傳些感動中國的虛假英雄,多公布些溘然逝去的平民名字;愛國主義不是去愛冰冷的國家機器、擁有廣袤的領土,而是去愛溫暖如冬陽的共同價值觀,讓每個人擁有生活的尊嚴,保護渺小的自己;你得在每一個紀念日,長歌當哭,讓每一朵平凡的生命綻開如蓮花……
小小黃岩,以我軍威武幾排炮就打成粉齏,收回失地指日可待,以壯國威;重重汶川,多少魂靈飛縈,如不懲前毖後,君將空負民心。
我是一個愛國者,我不在乎一次又一次偉大勝利的路上立了多少座豐碑,我隻在乎那些慢慢冷卻的小小石頭上,是否鐫刻了成千上萬孩子的真實姓名。
——是為寫在5.12的愛國帖。
(李承鵬/文 原文 12/05/2012)
這樣看李大眼在這場地震前還是個小粉紅愛國者,曾經寫文章痛罵美國。但是在自己祖國的自然更是人為災難麵前,他的心理產生了更強烈的地震。
震後重建,一個人的覺醒帶動了其他被震後的人們。
說來慚愧,本人覺醒的很晚,2018年忽然看到無端改憲,也是一個人的地震造成了無數人的覺醒吧。
去看看希特勒的愛國主義理論:
廢除不平等條約、收複失土、重建國家的輝煌,而為了國家的前途和未來,必須犧牲個人利益以確保民族的整體利益。
清除民族的敵人,就是猶太人。反猶等於保衛雅利安;保衛雅利安就是熱愛這個民族;熱愛這個民族就是熱愛國家。
國家全麵掌控經濟,為個人提供充分的就業、醫療、教育和其他保障。既然國家為個人提供了保障和保護,那麽個人就必須忠於黨、愛國家。國家由黨和政府來行使權力。
把猶太人換成反黨分子,是不是和今天的習近平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