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多
這是中國導演胡雪楊的一部作品,名叫《SOS》。放演的電影院在巴黎凱旋門旁邊的一條小街上。大概也是離凱旋門最近的一家電影院。電影院不大,上下兩層,座位不到兩百個,顯得古色古香。特別是樓梯,頗有一種文藝複興的味道。電影院的名字叫“星之俱樂部”。
觀眾都坐滿了,有一些等不到票的人也被放進來,站在樓梯上。電影準時開映。一小時五十分鍾的電影,對我來說既是短短一瞬,又極為漫長。短是因為電影的節奏像一首讓人不能自拔的鋼琴曲,是的,有點像肖邦的《C小調練習曲》。一條線是河流中翻卷著讓人歎息的浪花,另一條線是對心靈猛烈的叩問。兩條線交織著,如白天和黑夜的糾纏。音樂之河狂奔而去,電影結束,才讓人從激流中抬起頭來,大口地喘息。而感覺時間之漫長,是因為仿佛經曆了一個漫長、孤獨、凶險而痛苦的旅程。你想掙脫這旅程,可是又走不出來。你隻能堅持向前,努力從這片蒼涼的荒漠上走出來。同樣,電影結束,自己就像使盡了渾身的力量,靠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電影的女主人公叫樸金玉,是一個從朝鮮跑出來的“逃北者”,帶著她的弟弟。男主人公叫宋子華,是一個被性欲和自我感動裹挾著的魯莽青年。他們之間有著在我看來算不上愛情的愛情。故事曲折離奇,一言難盡。導演胡雪楊既不是講一個愛情故事,也不是講一個流亡故事,甚至不是講苦難。他所表達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人道主義,既有雨果浪漫主義的人道主義,也有薩特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還有加繆的荒謬。在影片中,許多情感是矛盾的,角色麵對人生的選擇也是矛盾的,甚至導演用流暢的鏡頭構建的世界也充滿著一種難以名狀的矛盾。在這些繁複的矛盾中,有一個點深深震撼了我。雖然這遠遠不是這部電影的重點,僅僅是這部電影中幾乎一晃而過的“閑筆”。
樸金玉之所以能逃出來,是因為她告發了她的父母。她是在父母的授意下告發的。父母用這樣的方式讓她帶著弟弟逃走了。然後,在影片即將結束的時候,樸金玉發現自己又要被抓回去,她想逃跑,又被自己的弟弟告發了。弟弟告發她的理由可能是看到她告發了自己父母,也可能是因為一塊巧克力,或者就是覺得應該告發。我想,無論之後的結局如何,這個千辛萬苦想要自由,並且舍命保護弟弟的樸金玉,這一刻已經死了。心死了。
德國導演弗洛裏安的《竊聽風暴》中,東德的名演員斯蘭告發了她的男友而羞愧自殺。蘇聯的巴甫列克因為告發自己的父親,並使他被槍殺而成為小英雄。他被爺爺奶奶殺死了。當然,爺爺奶奶又被槍斃了。米蘭·昆德拉在《笑忘錄》中寫道,有一個汽車修理廠的看門老太,堅持告密許多年。主人公問他的汽車修理工朋友:“告密的這個老太為什麽還在看門?為什麽沒有被提升呢?”
修理工說:“她從一數到十都不會,他們找不到合適她的位置,隻能確認她繼續告密的權力。對她來說,這就是提升。”
告密是告密者很有力的權力,甚至告密會讓人有一種正義感。不同的人對正義的看法是不一樣的。柏拉圖《理想國》的第一卷中,蘇格拉底與別人進行了一場關於“正義”的進激烈辯論。其實對我衝擊最大的是蘇格拉底的對手色拉敘馬霍斯的定義,他說:“正義是強者的利益。”告密其實就是對這個利益的自覺或者不自覺的維護。
據說電影放映結束後還有一個茶會,我沒有參加。走出電影院沒多遠,一抬頭,凱旋門雄偉地矗立在眼前。這是拿破侖為了慶祝自己一次戰役的勝利而修建的,可是直到他的帝位被推翻,也沒有建成。凱旋門建成的時候,拿破侖已經去世了15年。現在的凱旋門底下,是一個平平的墳墓,埋著一個沒有名字的人,人們以此哀悼所有死於戰爭的普通人。《SOS》是一部關於哀悼的電影,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