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肌撫心
—我也寫寫安福路—
胡雪楊
在巴黎陰鬱的朝霞裏收到同學友人摯親同時發來的胡雪樺先生新文《戲劇情懷安福路》。好文感慨讚之。
已有十年……,每日晨醒睜眼猶如煉獄再生,“安福路”三個字猶如火槍撚子在我疼痛疊加的軀體裏引亢出多少潸潸心火翩翩往事……,傷肌撫心,我也寫寫安福路吧!
一九八零年,高中最後一年我插班借讀上海黎明中學(安福路240號),我父親右派改正落實政策被借調到上海青年話劇團(安福路201號)擔綱導演,我和胡偉民那時暫居在“青話”的集體宿舍裏。去黎明中學上課的第一天是一個炎熱的下午,我隔著教室桌椅過道側眸一望的瞬間,劃出了所有少男少女驚鴻一瞥暈眩的初戀……,純潔的初戀在若幹年後我的文革三部曲之三《上海1976》裏留下了女主角的名字……,耶穌的耶,萍水相逢的萍。黎明中學文革時可是風雲革命的造反中學啊!資產階級子女和高幹子弟聚生,現任韓常委似乎也是這個學校畢業的。我班主任是教物理的曾老師,大高個,他看我留長頭發叫我剪掉,我剪了,他全班表揚我,說文藝界孩子留長頭發沒什麽司空見慣的,但胡雪楊老實聽話!其實我真無所謂,隻是一個習慣而已。胡雪樺先生就不一樣了,他在“軍藝”上學禁止留長發,後來分配至“空政”一樣禁止留長發,所以後來轉業上海人藝,留美回國……,就一直長發披肩了,這是要把剪掉的頭發全賺回來,這是報複性長發自由永駐。那時候打架是家常便飯,我同學楊冶天壯得像頭牛(其父楊在葆叔叔,“青話”演員電影明星,也是我父親學生)一次一拳把我另一同學從安福路這邊人行道打到對麵人行道,可惜和他媽媽夏啟英阿姨(“青話”演員,楊在葆同學)一樣,尿毒症遺傳,很早就離開了我們。高郵路上一枝花趙英(胡雪樺大學同學,《留守女士》主演之一)的弟弟趙雲一天在我們上課時隔著門窗罵曾老師,曾老師氣得課也不上了,打開教室門就開打,眼鏡都打在地上了,趙英弟弟被曾老師夾著頭猛揍,沒占上風……。那時候雖然臨近高考,但放學後同學們還是拉幫結夥從安福路走過武康路湖南路一直走到淮海路牛奶棚吃一個摜奶油,然後又沿著高安路穿過康平路衡山路永嘉路一直走到建國西路左轉,轉到烏魯木齊路折返各自回家……,法租界這些路段梧桐葉繁茂陰涼層層疊疊,猶如在綠色的樹洞裏徜徉……,記得走到建國路靠近烏魯木齊路段的一排黃色公寓時,同學陸真說,這是上官雲珠的家,上官就是從這裏跳下來自殺的!放學後的悠閑輕鬆被小胖子陸真一揭示,立馬深重了起來,八零年往前一輪生肖:一九六八,腥風血雨並非隔世!
安福路201號上海青年話劇團,八十年代此風頭之強勁非一般中國文藝團體可PK的,當時中國戲劇界有一金句統括:中國戲看北京人藝,外國戲看上海青話!青話人才薈萃,影視劇三棲明星爆棚。胡偉民右派落實政策由於其恩師朱端均突然辭世,回上海戲劇學院執教遇阻(你懂的),當時上海青年話劇團團長、胡偉民的學生李祥春叔叔力邀胡老師來上海青年話劇團導戲,其時青話主創力量五八五九六零三個班恰恰都是胡偉民打成右派前帶過的班(六零班是班主任),所以胡偉民八十年代立足青話馳騁輝煌整十年,是上天之意是天作之合。
八十年代初,青話小劇場《肮髒的手》彩排,劇終:男主角雨果死亡的造型定格……,胡偉民手上有個像赤豆棒冰那麽大的木方棍,他用力猛敲桌麵示意大幕合上,大幕合上全場靜默……胡偉民突然從第一排的座椅上騰地站了起來,他歪著頭跨步走到已合上的紅彤彤的幕布前,也不知道要幹什麽,隻是背對著所有的觀眾,頭懟著紅色的大幕做了個極短暫的停滯,然後回頭,又走回到了自己座位前……,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胡偉民臉漲得如此通紅,眼睛也是紅的似乎還有血絲……,彩排閉幕的一刹那,他的整個行為是不由自主情不自禁的投入陷入、震顫顫動,一般來說,演員都會入戲,導演都較理性的,但胡偉民是我幼小心靈和單一經曆裏看到的第一個入戲深深的導演,這之後我似乎沒見到過如此純粹的,除了我自己!
在安福路201號的日子裏,在改革開放思想解放的那十年裏,胡偉民在排了近五十部戲的同時,寫了《話劇要改革必須現代化》振聵之文(新華文摘全文登載),全國戲劇界就京滬戲劇改革不斷創新之浪潮,盛言表讚“南胡北林”(上海青話胡偉民北京人藝林兆華),雖然八十年代最後一年,他揮鷲悲逝……永難泯去的愛慟!
我也來說說上海青年話劇團的大咖們,祝希娟宋玉華阿姨《再見了.巴黎》我永遠記憶猶新,張先衡叔叔為演好此戲身輕如燕每日大早在青話院裏跑步百圈。他演的最好的戲是胡偉民執導的尤金.奧尼爾的《大神布朗》,劇終那句經典台詞每每都能引起劇場雷鳴般的呼聲:“人,生來就是支離破碎的,靠修修補補過日子!上帝的恩典,就是漿糊!”,張先衡叔叔說開始排這個戲真不理解,說胡偉民老師真是導大神的,直至通理導演闡述觀眾反響熱烈演出空前成功後,先衡叔叔感慨萬千道:胡導演真是偉大的神!
同時我也來說說上海文藝界(現在叫娛樂圈)最有戲的焦晃大叔啊。一日,焦晃從邊門進201號,看見胡偉民在傳達室看報,他徑直逼問:“胡偉民老師,請你不要謀殺我!”胡偉民一愣,哪對哪兒啊?焦晃繼續正言:“你不給我排戲,就是謀殺我啊!”,後來胡偉民排莎士比亞的《安東尼和克萊奧佩確拉》,焦大叔演安東尼,焦研究劇本很認真,一天在排練廳,他對胡偉民和副導演朱藝說,莎士比亞這段戲寫得不好,我要改一改,胡偉民說,莎士比亞的戲可以刪不易改,這是全世界演沙翁劇的行規,焦晃辯駁:“但莎士比亞不懂戲啊?”胡偉民說,莎士比亞不懂戲那就是你比莎士比亞還懂戲?焦大叔覺得自己可能有點狂,便糾正,那就是莎士比亞的這個翻譯翻得不好,胡偉民又說,翻譯可是朱生豪啊?中國莎劇第一翻啊!焦晃繼續執拗不罷休:“那就是朱生豪不懂戲”,胡偉民撓不過他,無語搖頭不予病者計較。焦晃經常狂言:我一個人在上海灘上就有十萬話劇觀眾!他常說,演戲一定要投入認真,舞台上男女愛情接吻戲,要有技巧的,若沒這能力,就一定要嘴對嘴對準、合上,否則兩張嘴稍一偏歪,雙方唇外腮幫就花上口紅油彩了,下麵戲還怎麽演?他的這番豆腐理論被祝希娟鄭毓芝阿姨痛斥歪理邪說十三點(一起長大的同學太了解了拿他沒轍也不計較),興許隻有舞台上的埃及豔後後起之秀經不住雄魂誘惑……,哈哈,焦大叔是個舞台上狂人加生活中病人,不是這樣,也沒有他一生的藝術造詣,雖然我這樣評價他,他估計會罵我,但沒關係,他早就說過,我喜歡雪樺,雪楊我不太對付,所以沒啥,有喜歡的就好,隻要不是女的不喜歡我就可以了……
捌玖年六月二十日胡偉民在華山醫院猝逝,焦大叔孤魂野鬼似地在華山路上哭嚎:“胡偉民胡偉民,以後誰給我排戲啊?以後誰給我排戲啊?!胡偉民老師!以後我怎麽辦怎麽辦啊?!”……若幹年後,焦晃想起胡偉民老師恢複正常,他用胡偉民給他排的最後一個戲《紅房間白房間黑房間》裏那句台詞獻給他如此熱愛的導演:“好王子!成群的天使在為你歌唱!”
現在說說我在安福路上的電影創作,八零年高三文科班班主任李良倬老師帶我們到安福路255號植樹,那是一棟霍大的哥特式建築花園,曾是一戰期間沙俄後裔安德羅夫的豪宅,若幹年後,我竟然選擇其作為《上海1976》女主角宋耶萍和宋解放的家庭住址主場景,為了還原七六年真實環境,我們花了老鼻子錢把花園建築外觀的所有空調都拆掉了,裏裏外外全部重新布局置景,在這裏,我把上海芭團的團長辛麗麗給罵了,我一喊“action”,她就本能地躬其腳尖準備跳舞……,拍攝間隙,她沉默不語思考人生,我賤不嗖嗖還去問她怎麽啦?她複:我在想,我在團裏排練時,我那麽罵我的演員……,他們是不是也是我現在的感受?我正在體味……。我一聽,哪有不憐香惜玉痛心的,我抓著她的手,心裏揉撚柔軟得要哭要化……。銀幕上她塑造了一個昔日百樂門的舞女在曆盡滄桑頑強把兩個混血女兒撫養成人的母親形象,辛麗麗麾下所有芭團帥哥靚女看過電影都說:我們辛老師可以有第二職業了!二零二零六月牠們把我騙回來,我還和麗麗一起聚會過生日,後來就漸漸疏遠了,因為敵情越來越複雜,也越來越明晰,牠們也暴露了,我也不是吃素的,且越來越敏感,我和麗麗都明白且不拖累。雖然牠們幹我像幹死一隻螞蟻那麽容易,但我就是那麽愚蠢單純地輕信了牠們!努力地帷幄掙紮奮爭了一年零七個月,愚蠢至極(牠們抓住了我熱愛電影生命這柔嫩的最軟肋)。所有執行者我都可以原諒,但利用我和她私人感情和交情誆我回囻的,我會記住這種欺騙卑劣無恥……,交往利用不可突破信任的底線!當然就一個從來不講信義的組織則另當別論。安福路255號安德羅夫公寓拍攝後期,協作方一夜之間把我們門口搭的灶披間拆了,押金也扣之不還……,我看著破敗不堪至今無人接盤的255號,終於明白為何昔日如此豪華的公寓豪宅會糟蹋毀壞成這樣,我想象著當年是一幫什麽樣的窮山惡水衝進層層樓梯間間臥房,霸占地過上了……。
不同時期有四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對《上海一九七六》作出了幾乎一樣的評價,但是在人性和讜性之間,我須照顧他們的屬性,就不說名字了,隻有王安憶我可以說出來,他們四人原話意思如下:1,《上海一九七六》是若幹年來,唯一能夠代表上海文化品端的作品;2,《上海1976》若能公映,將改寫上海文化史電影史及上海在全國的文化影響;3,無論《上海1976》命運如何,她在中國的曆史定位和人文價值已經留下不可抹滅。
二零二一年六月我接受大記者朱光采訪,地址就在四十年前原上海青年話劇團街麵房洋房二樓,現在是一西班牙餐廳,我們聊天的一角正是我們家落實政策後青話臨時分給我們的住房,我給朱光介紹當時我們家的家居床榻擺設……,記得在八十年代初我們家買了一個半自動洗衣機,用的時候須搬到水龍頭前接上才能用,即使這樣,還是讓其它演職家屬羨慕不已。朱光的采訪,後來登上六月六日晚報,第一句就是:電影導演胡雪楊被上影集團從法國巴黎召喚回上海,也就是最近的事兒……。莫大的諷刺,深味奧秘可謂諜影重重步步驚心……
二零二二年一月十八日我飛離上海,沒想到兩個月後上海會經曆其開埠以來最最暴虐嚴酷的蹂躪摧殘(瘋城清零鼻核算)……。牠們真正應驗了胡偉民《肮髒的手》劇中主角賀德雷那句夠狠的台詞:“我把手伸到我血汙裏去……伸到大糞裏去!隻要是有效的手段,就值得采取!因為我有一雙肮髒的手!”回想這一幕心如刀割寸心斷腸!多少人說,你不要回來了,多少人說,上海再也回不去了!我想起零二年拍的《半生緣》,曼楨被祝鴻才強奸……再也回不到從前了,那天在拍曼楨若幹年後遇到世鈞之重場戲,我也學胡偉民傾情投入,譚耀文抱著林欣如慟哭,我在監視器旁也淚水如注不能自製,我喊cut後,欣如還過來不停地給我送紙巾……,我們之所以都淚如泉湧悲鳴難抑,就是因為劇中永失吾愛之後林欣如那句痛徹心骨的著名台詞:“我們回不去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上海清零瘋城,我們見證了安福路匯閑居的反抗;見證了安福路“馬吧”封路被同事程泓等血性怒吼;也看到了好了傷疤忘了痛的上海人屈服於每天的核酸、揣著一天放風的“自由幸福”又繼續在安福路上“柳”起來了……,《半生緣》收視再高,我也不喜歡張愛玲,她逃避回避自私自戀,民族存亡家仇國難她依然自我為上,結果五十年代她決絕離開也隻是其個體自由的放飛……,而今,當代風花雪月鴛鴦蝴蝶風騷撩撥的新小資們連她都不如……,醉生夢死洗腦洗盡紅姨媽無骨無節無思想無底線,不疼不癢的文字、閃爍其詞的視頻、紅粉塗炭的表忠、和新天地偽上海的愛情神話正合上意請君入甕清零清盡爾思想!所以,這個時代不躲閃逃避、不隨波逐流、不詩情畫意、不寫無謂的文字,這個時代要寫的是格命檄文!我們不要血流成菏,所以要改革開放、繼續改革開放!若誰一定要阻斷倒退,那血流成菏就不可避免,我就不信你們全是蛆蟻奴蠕……。
安福路,平安祝福!不是匍匐苟安!
胡雪楊
北京電影學院導演係本科畢業。曆經十八年完成自傳體文革三部曲《童年往事》《牽牛花》《上海一九七六》.
執導作品百部,獲獎無數;
最新作品《SOS》、《交錯》(法國出品)
胡雪楊
2022/0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