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個視頻,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在河裏遊泳不幸溺亡。看著被打撈上來的遺體,奶奶用盡全力推開人群衝了過來,趴跪在河邊的草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我的乖乖呀,你睜開眼睛看看奶奶啊……不知名的小草和幾朵黃色的野花在晃動著,周圍人們的情緒壓抑到了極點。死亡和永生哪個更殘忍?腦海裏突然冒出了這個困惑。此刻我強烈地感受到心髒在胸腔裏怦怦地跳動著,止不住地想著這兩個都很殘酷的命題:永生與死亡。這就像一把雙重枷鎖,在不同的維度上成為人類存在的終極悖論。古今中外,無論從個體和人類整體的不同角度,在曆史上的不同時期都有無數的人探討過。這是一個涉及到基因與人類進化、社會情感和人生意義等多維度的重要哲學問題,讓思考的人掙紮著否定又否定。
目睹著這位奶奶麵對孫子溺亡時的崩潰哭喊,我們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一種近乎生理性的疼痛。這種疼痛揭示了人類存在著最根本的困境:我們是有死亡意識的生物,卻懷揣著永恒的渴望。生存的欲望和追求永生成為每個個體基因中深埋著的願望,但死亡卻會隨時而來。死亡與永生這兩個看似對立的概念,實則構成了人類精神世界的兩極,而我們卻永遠在這兩極之間搖擺掙紮。從個體到文明,從基因到宇宙,這個悖論以不同形式顯現,卻始終無解。
在個體層麵,死亡恐懼與永恒渴望同時撕扯著我們的心靈。生命的消失每時每刻都在上演,死亡是我們每個個體都必須麵對的終點,也是我們本能地害怕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托爾斯泰在小說《伊凡·伊裏奇之死》中描繪的正是這種撕裂——當主人公意識到死亡不可避免時,他無法理解為何這個 "所有人都會死" 的常識,唯獨對自己不適用。這種心理現象被存在主義哲學家稱為 "雙重意識" :我們在理智上接受死亡的必然性,情感上卻拒絕相信它會降臨在自己身上。這位哭喊著 "睜開眼睛看看奶奶" 的老人,正是在這種雙重意識的夾縫中崩潰的。她理智上知道孫子已逝,情感上卻要求他繼續存在。這種撕裂不是軟弱的表現,這是人類麵對死亡時最真實的反應。
人類對永生的追求在曆史長河中呈現出令人驚歎的多樣性。古埃及人建造金字塔,保存屍體,相信隻要肉體不腐,靈魂就能永生;秦始皇派遣徐福東渡尋找不死藥,追求肉體的永恒存在;中世紀基督徒將希望寄托於靈魂救贖和天國永生;現代人則通過冷凍技術、基因編輯和數字化意識延續等科技手段追求不朽。這些嚐試背後是同一種衝動:否定死亡的終結性。然而吊詭的是,正是這種對永生的追求,往往導致更深刻的死亡恐懼。當一個人將所有希望寄托於來世或科技救贖時,現世的死亡反而變得更加可怕,因為它威脅到那個被無限延期的永恒承諾。
從進化角度看,死亡是生命最偉大的發明。生物學家魏斯曼在19世紀就指出,死亡是進化的必要條件:隻有個體死亡,才能為新變異和適應讓路,保證物種的持續進化。我們的基因 "設計" 了我們定要走向死亡,因為不朽的個體意味著停滯的物種。那位溺亡男孩的基因或許未能傳遞,但人類群體通過無數個體的生死更替持續進化著。這種認知會帶來一種殘酷的安慰:個體死亡是群體延續的代價。社會情感紐帶(如那位奶奶與孫子之間的愛)雖然加劇了個體麵對死亡時的痛苦,卻也強化了群體的凝聚力,它使人類能夠共同對抗生存威脅。我們因愛而懼死,也因愛而超越死亡。
永生想象帶來的悖論可能比死亡本身更加殘酷。在博爾赫斯的小說《永生》中,永生者最終是乞求死亡的。因為他們經曆了意義蒸發的過程:在無限的時間中,每一個行動都失去了分量,愛變得重複而乏味,痛苦成為永恒的詛咒。那位溺亡男孩的生命因其短暫而被賦予強烈的情感重量,如果他是永生的,奶奶的哭喊將失去存在的根基。正是死亡的確定性賦予了生命以緊迫性和意義感。存在主義哲學家尼采所說的 "死得適時" 就暗示著:恰當的死亡能成全生命的完整。在可能永生的世界裏,我們將麵臨更根本的異化:與意義本身的分離。
麵對這一終極悖論,東西方哲學也提供了不同的應對路徑。莊子在妻子死後鼓盆而歌,認為生死如同四季輪轉;伊壁鳩魯教導我們 “死亡與我們無關,因為當我們存在時,死亡不存在,當死亡存在時,我們已經不在" ;海德格爾則主張 "向死而生" ,通過直麵死亡來本真地生活。這些智慧都指向同一個方向:不是戰勝死亡或實現永生,而是與死亡達成某種和解。那位奶奶的哭喊雖然痛苦,卻是一種健康的哀悼——她正在經曆從拒絕到接受的轉變過程,這種痛苦恰恰證明了她曾真實地愛過。
人類或許永遠無法解開死亡與永生的悖論,因為這一悖論正是人之為人的本質特征。我們既不能完全接受死亡,也無法真正承受永生。在這兩難之間,我們創造藝術、建立文明、相愛相守,用有限對抗無限,用瞬間捕捉永恒。那位溺亡男孩的生命雖短,但他遊泳時的歡笑、奶奶對他的愛,這些瞬間已經觸碰到了某種永恒。法國作家加繆曾說:" 對抗死亡的唯一方式,就是讓生命燃燒得更加明亮。" 在死亡與永生的雙重枷鎖下,人類依然能夠創造意義——不是通過逃避死亡,也不是通過追求永生,而是通過充分活在每一個有限的當下。
寫到這裏夜已深,輕輕地打開了貝多芬第七交響曲。伴隨著莊重的音樂背景襯托,更能令人感受到生命的意義。那就是:生命就是一次機會,一次感受和體驗的機會。而好好地活在當下就是一個人最偉大的貢獻。貝七第二樂章那莊嚴而流動的旋律,恰似生命本身的具象化——既有沉鬱的底色,又有不可抑製的奔湧之力。當有人說(忘記是誰)" 音樂是死亡無法觸碰的領域 " 時,或許正是在說這種藝術瞬間裏凝固的永恒感吧。
記的曾在哪裏讀到過,說古希臘人把握當下的智慧與禪宗 "一期一會" 理念有奇妙的共鳴。就像梵高在麥田裏作畫時寫給弟弟提奧的信中說的那樣:"即使我不斷失敗,我對生活的熱情也依然像那永不止息的浪濤。" 那位溺亡的男孩在生命最後一刻劃開的水紋和奶奶哭喊時呼出的氣流,這些轉瞬即逝的細節反而構成了對抗虛無的最堅實堡壘。某個人的最後一刻,其實也記錄著全人類的新時刻。這種時間的雙重性正是 "活在當下" 的深層意義:每個瞬間都同時是終結與開端。在20世紀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創作的長篇小說《追憶似水年華 In Search of Lost Time 》中你可以感受到,通過一塊瑪德琳蛋糕找回的不僅是個人記憶,更是所有逝去時光突然複活的奇跡。"靈魂是大地上的異鄉人"(特拉克爾)。或許我們永遠都不得不在生死之間流浪,但那些相視而笑的瞬間、共同聆聽貝多芬的時刻,已在這流浪途中築起了光的驛站。不要絕望,也不要因為你不感到絕望而絕望( 弗蘭茨·卡夫卡)。讓我們將冰冷的哲學思考帶回溫暖的人性維度,繼續這場既悲壯又美麗的體驗:以有限之身,做無限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