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背影》這篇散文這樣有名,我卻從來不要覺得它好。其實不是文章不好,大概是我恨透了小學中學時,老師總是要我們背現代人的散文。所以我中文文法是極差的,以至於高考時語文剛剛混了個及格。這一定是從小學四年級開始背巴金的《海上日出》開始,我也就從痛恨巴金的現代文開始,習得了遺老遺少的做派。
為什麽說我不要覺得《背影》寫的好?因為它寫的最深之處,其實不是作者思念自己的父親,而是後悔自己的年輕。但凡每個人一旦在長老,就越發會覺得自己以前的愚蠢隻是為了襯托現在的聰明。朱自清的《背影》提醒我們,我們越是開始深切的懷念別人,大凡是從更加深刻地認識自己開始。
其實我自己在人生旅途上走,每天都在長在覺得今天是自己看世界最清楚的這一天,自高自大到比朱自清還要可惡。我小時候怕過很多東西,卻沒敬畏過任何身邊的人,包括所有自己的老師們。但是我真真從小敬畏過一個人,那就是我那位五十年代十六歲就考去北京清華大學的伯父。在我小的時候,他每年要回老家一次,居然總是回來看望和我從來都不親的我的爺爺。但是這每年的探親,比元妃省親對我來說還要隆重。因為他代表著中國最高學府的STEM(美國教育係統裏對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教育的簡稱)的來臨,簡直是科學的陽光從北京的金山上,對我進行的光速的平方級別的俯照,尤其在我們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時代。他的每次來臨,無形中催化著我從低能壘的軌道躍遷到高能壘的軌道上。可是每次遊走,我們注定就像那隻薛定鄂的貓,永遠處在一個測不準的狀態。
我後來也離開了家鄉,在遠方的路上就再也沒真心想過家。因為想要逃離被自己最敬畏的STEM的大神照耀,我也就打定了主意不考到北京去,這樣每個周末,我可以當一隻自由的流浪貓。我也走了一條STEM的路,這條路把我帶去了國外,在異國他鄉的路上就再也沒真心想過世界沒有了數理化又會怎麽樣。
然而,在2022春節馬上就要降臨的時候,我童年時最敬畏的伯父去世了。如同那些所有世紀之初參加過波爾和愛因斯坦之爭的物理學家們的愛恨情仇一樣。我們將是在怎樣的時空裏傷心和思念呢?莫非就是那隻薛定鄂的貓,我們也許隻是不同狀態的疊加,在時空某個不確定的時候,我們的狀態或許坍塌,或許重逢,一切隻是取決於觀察我們的那個觀察者罷了。
那麽,朱自清看到的是爸爸的背影呢,還是自己的影子?那麽,巴金看到的是,海上的日出呢,還是昨夜的夕陽? 那麽,我們看愛因斯坦那難看的頭發呢,是智慧的象征還是老糊塗的表率? 那麽,伯父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呢,還是時時在我們的身邊? 人生年少張狂,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古稀,八十耄耋。伯父走在耄耋之年,他現在回頭看我們,大概更加清晰地看得到我們的狀態。他一定是微笑的,因為他已經是那位薛定鄂盒子外麵的觀察者了。
僅此,紀念我的伯父。僅此,祈禱敬畏的力量和我一生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