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到這裏,我想我有必要在這裏介紹一下我自己,我軍校畢業之後被分配到偵察大隊,僅僅半年時間,是怎樣到政治處工作的。
我軍校畢業那年剛滿二十二歲。畢業典禮上,學校就公布了我的級別待遇:經過四年的曆練,各項考核成績合格,準予畢業,建議授予中尉軍銜,按副連職使用。
我被分配來到了偵察大隊,偵察大隊又把我分配來到了教導隊。
偵察大隊是團級單位,教導隊是連級單位。報到那天,教導隊隊長張建設眯著眼睛對我說了一段話,給了我這個心高氣傲的年齡軍官一個下馬威:“我囑咐你一句話你要記牢,像你這樣從地方考上軍校的大學生,來到咱偵察大隊就得夾緊尾巴,別以為自己喝了幾天墨水就翹辮子。”
張建設上尉三十歲出頭,長著一張瘦長黝黑的臉,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很像專門在奈何橋頭負責牽人過河的牛頭。指導員周仁寶上尉跟張建設同齡,因為臉比較白,我從心底裏叫他馬麵。我就在牛頭馬麵手底下當了一名軍事教員。
在教導隊工作比較輕鬆,主要有兩項工作。一是每年夏天負責培訓全軍的預提班長,為期三個月,我教的課程是識圖用圖、方位標定和定向越野。二是年底老兵退伍以後,負責訓練被分配到偵察大隊的新兵,我教的課程是隊列訓練、內務整理、射擊和投彈。新兵訓練也是三個月,訓練結束以後他們被分配到各個連隊。
教導隊連上我在內共有七名軍官,分別是隊長張建設、指導員周仁寶、司務長姚新強,以及四名教員。我年齡最小,肩膀上卻扛著一杠兩星的中尉軍銜。司務長和其他三名教員都比我年長,他們全都是少尉,所以他們經常聯合起來排擠我,我這才明白張建設跟我談話的原因。我心裏麵想著,早晚有一天我要離開這裏,不在這裏受窩囊氣。
因為受到他們幾個排擠,我孤單的時候就承包了教導隊的黑板報,一個人默默地埋著頭,把宿舍外牆上的那塊黑板報精描細畫。偵察大隊政治處每月下來搞一次黑板報評比,自打我來了以後,教導隊連續三個月奪得第一名,就引起了團首長的注意。這年底,為紀念毛主席誕辰100周年,偵察大隊搞了一次演講比賽,13個建製連隊各出一名選手。我感覺這是一個表現的機會,於是主動報名要求代表教導隊參賽。周仁寶指導員看著我信心十足的樣子,報上了我的名字。
演講開始前,政治處讓各個連隊抽簽決定演講次序。周仁寶打開紙團一看,嘴裏說著:“完了,完了。”張建設問他怎麽回事,周仁寶說:“抽了個1號。”
上場前,張建設拍了拍我的肩膀,悄聲對我說:“好好抓住今天這個機會。”
我被分配到偵察大隊才不到半年,平時很少見到團首長。團首長也隻知道教導隊來了個寫字好的大學生,卻並不知道我的名字。為了準備這次演講比賽,我大半夜裏偷偷爬起來,在昏暗的路燈下麵背了三晚上稿子,每個環節都標注了抑揚頓挫的地方,還加上了手勢。稿子背得熟了,心裏麵就有了自信,一上場我先打了個軍禮,然後是環顧四周,然後氣運丹田,脫口而出:“親愛的首長和戰友同誌們,今天我演講的題目是《讀史明理,自強不息,忘記曆史就意味著背叛》。”
這次演講比賽過後不久,我就被調到政治處工作。離開教導隊的那天,張建設和周仁寶一起給我送行,張建設說,當天上午演講比賽,下午政治處就來要人,政治處主任郭全德在電話裏說:“要是行動遲了,人就被司令部搶走了。”
我就是這樣來到了政治處。到政治處工作不久,我就聽說了李培陽的三部曲。
處裏麵的一些老幹事都看過。事實上,他們當中有一些人,一開始也沒怎麽在意,三部曲就躺在政治處的圖書室裏很少有人翻看,時間久了,竟都蒙上了灰塵。直到有一天軍區下了一道命令,三部曲成了禁書,要求各部隊限期上繳,由軍區統一集中銷毀,大家這才在三部曲壽終正寢之前競相傳閱。
任誌強被衛生員抬下來的時候,氣息十分微弱,血壓幾乎降到了零。醫生說必須馬上手術,一分鍾都不能耽擱,手術需要大量輸血。鍾華第一個捊起了袖子:“我是O型血,先采我的!”
鍾華當時正是前方野戰醫院外一科護士。
鍾華給任誌強獻了600多毫升鮮血,加上連日工作,照料傷員,竟然暈倒在了手術台上。
任誌強的身體恢複之後,要求重返前線。出院那天,在外一科主任林國英的帶領下,全科醫生護士前來給他前行,表達對戰友獻身報國的由衷敬意。任誌強用一個標準的軍禮,向這些救過他性命的醫護人員表達感激之情。
回到作戰部隊,上級就下達了任命:任誌強火線榮立二等功,被任命為偵察連代理排長。此後,任誌強又先後參加了“10·7”拔點作戰、“12·11”防禦作戰等大大小小十餘戰。這期間,任誌強再次榮立三等功一次。一年輪戰期滿之後,勝利返回原部隊。
回到偵察大隊,首長們並沒有給任誌強安排具體工作。畢竟,任誌強走的時候還是個入伍不滿一年的新兵,打了一年仗回來就成了排長,倘若讓他回到原來的那個連隊,他該如何麵對那些班長和老兵?正在首長們左右為難的時候,軍區《前衛報》派來了記者,點名采訪任誌強,大隊首長頓時眼前一亮。
《前衛報》記者是在政治處主任李瑞明的陪同下,對任誌強進行采訪的。這位記者顯然是有備而來,一上來就對任誌強進行循循善誘,啟發式提問:你在當兵之前,家裏麵是不是很有錢,是不是萬元戶?你在戰場上,是不是接到過親人病故的電報?你有沒有談對象,她聽說你上了戰場,是不是要跟你斷絕關係,吹燈拔蠟?
麵對《前衛報》記者的層層啟發和提示,任誌強表現得很不上道,他如實回答了記者的問題:“我們家很貧窮,我當後前經常吃不飽肚子。我們家沒有親人病故,我沒接到這樣的電報。”
講到這裏,任誌強沉默了,就在記者以為任誌強想起了什麽,準備拿筆記錄的時候,任誌強接著說:“我沒有談對象。”
任誌強的冷淡,讓那位記者大失所望,他用善變的目光打量著任誌強,他所流露出來的神情,很顯然,是在懷疑任誌強沒有對他講實話。陪同采訪的政治處主任李瑞明也顯得十分尷尬,采訪休息的時刻,李瑞明用嚴肅的口吻對任誌強說:“誌強啊,你要積極地、主動地、毫無保留地配合好這次采訪工作,英雄事跡就是挖掘典型、塑造典型、樹立典型,像你這樣的英雄人物,不挖掘,不塑造,不樹立,怎麽能讓人信服呢?像雷鋒,像歐陽海,像王傑,他們哪一個不是經過挖掘、塑造,然後樹立起來的呢?所以,你要好好想清楚,不要把話說得太死,實在講不出來的話,那就順著記者的提問講,他講什麽,你就回答說是,其他的事情,交給記者去辦就好了。 ”
任誌強一心隻想結束這無聊的采訪。有了政治處主任的指示,記者問什麽,任誌強都回答說是,到後來幹脆回答說:“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兩天過後,《前衛報》記者心滿意足,滿載而歸。很快,一篇題目是《屹立不倒老山魂》的報告文學,以兩個版麵的巨大篇幅刊發了出來。據說,這位記者回到省城之後,把自己關在一間小屋子裏麵奮筆疾書,一氣嗬成,含著眼淚寫完了這部長篇報告文學,他在向總編輯匯報創作過程時說:“我已經完全融入到戰場之上,我感覺我就是任誌強,當我手裏麵端著衝鋒槍,躍出戰壕的那一刻,我一邊振臂高,呼‘同誌們,為了祖國,為了勝利,衝啊!’一邊向敵人掃射,憤怒的子彈雨點般地射向敵人,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
隻是,任誌強自己在讀著這篇介紹自己的傳記的時候,怎麽也讀不下去,除了名字是屬於他自己的,其他的事情全都是模棱兩可,似是而非,有的地方甚至是胡編亂造,比如說,自己衝出戰壕的那一刻,他是一名偵察兵,執行的任務大多是悄悄潛伏,生怕敵人知道自己的行蹤,哪有什麽振臂高呼啊,用戰士們的話講,這純粹就是褲襠裏麵拉二胡——胡扯雞巴蛋。再比如說,記者寫他在野戰醫院裏醒來的那一刻,首先想到的是還沒有向組織上繳納黨費。這位記者想當然地認為,任誌強的身份是幹部,部隊上的幹部一定都是黨員,可他哪裏知道,任誌強入伍才不到兩年,還沒有入黨呢。
不過,倒是記者的這篇報道,很快解決了任誌強入黨的問題。偵察大隊黨委會集體討論決定,由大隊長、政委親自擔任任誌強的入黨介紹人,為了幫助《前衛報》圓謊,特意把任誌強預備黨員的時間提前到他離開部隊出征的那一天,歸隊的那一天轉為正式黨員,任誌強就這樣被入黨了。
任誌強是佩戴著大紅花,胸前掛著二等功、三等功的軍功章,被大隊長、政委等一眾首長簇擁著走進營房的。偵察大隊五百多名官兵,排成兩列,列隊歡迎。操場上的軍旗下麵,早已經布置好了臨時會場,大紅色的橫幅上麵高高懸掛著“歡迎英模人物任誌強凱旋歸來報告會”十幾個大字,任誌強坐在主席台正中央,兩邊分別是大隊長、政委、兩名副大隊長、副政委、參謀長、政治處主任和後勤處長。報告會由大隊長主持,政委做了重要講話。政委說,任誌強在南疆作戰期間,充分發揚了偵察大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不怕流血犧牲,為了勇救戰友身負重傷,傷未痊愈就主動要求返回前線,先後參加大小戰役十餘次,身負重傷一次,輕傷三次,圓滿完成了奔赴老山前線輪戰的任務,先後榮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一次,嘉獎給六次,給偵察大隊爭了光,增了彩,下麵有請戰鬥英雄任誌強做報告,評述他的英勇事跡。
任誌強手裏麵捧著十幾頁的“事跡”材料——正是由《前衛報》記者幫他撰寫的報告文學《屹立不倒老山魂》,按照團首長的要求照本宣科,這是一項光榮的政治任務。在這個世界上,總有許多人對於政治樂此不彼,而對於另外一些人還說,政治總是枯燥的。任誌強天生是個實幹家,他對政治絲毫不感興趣,但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光榮的政治任務”無疑被認為是至高無上的命令。
十九世紀普魯士著名軍事理論家克勞塞維茨在其所著作的《戰爭論》中提出了“戰爭是政治的繼續”的論斷,後被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批判繼承,並補充進了馬克思主義的戰爭觀。這一論斷指出,戰爭本質上是政治鬥爭的延續,是政治勢力為實現自身利益而采取的一種暴力手段。在戰爭中,政治目標是核心目標,軍事目標是為實現政治目標而服務的。
基於這一理論,任誌強宣讀由《前衛報》記者撰寫的《屹立不倒老山魂》是為了提升部隊官兵的士氣,這就如同在戰場上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