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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師附小的老師和同學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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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師附小的老師和同學們
2004年6月


1·    契子

今年元月斯老師去世,俞敏寄來了追悼會上拍的相片。一時感慨萬千,多少童年美好的記憶噴湧而出。我忍不住向俞敏和方揚眉等建議收集我們小學時的相片再一起來寫文章去挖掘那童年記憶中無窮的寶藏。方揚眉一轉眼寫了一篇“左撇子憶附小”。她寫的那麽利索。我記憶中她當年在附小時的潑辣神情耀然紙上。俞敏的文章還未寫完。她極有文采,以她佛境的平靜心態追索了我們童年幸福的細節。馬守維是先鋒了。他雖然在附小的時間不長,可他前幾年就早早地寫過兩篇有關附小的文章了。

我想去捕捉逝去的童年歲月,捕捉社會巨變過濾後尚存的童年的友誼。寫的欲望和恐懼同時劇增:能講我想講的所有的話麽?有能力把想講的話講好麽?後果呢?孔子說,應言而不言,失人;不應言而言,失言。我是又怕失言又怕失人,以至喪失往年珍貴的友誼。

2·    亞瑟們

記得進附小要口試。誰帶我去口試已不記得了。可能是母親。地點似乎是在一二年級二樓的一個教室裏。我一人進去以後,好像有兩三位老師。他們問了我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我有幾個兄弟姐妹、都叫什麽。我回答說:“有三個姐姐,蘊華、蓉華和蒨華。”我或許還說了“蓉是因為二姐是在成都生的;不是榮華富貴的榮。”提問者對我的回答非常滿意。第二個問題是:“一個人在街上迷路了怎麽辦?”我心想這個母親早就教過我了:叫一個三輪車坐回家。提問者都笑了。我說這是母親教我的。他們笑著對我說:“應該找警察叔叔。”這個答案使我終身受用不盡,直至今日在全國以至世界各國周遊,每每要問路,首選者必為警察。

第一天放學回家。興奮不已。父親坐在沙發上問我在學校學了什麽。我說:“ㄅ、ㄆ、ㄇ、ㄈ(BO、PO、MO、FO)。”父親顯然從來沒聽說過,也沒見過,十分不解。我把四個注音符號寫給他看。父親越發不解了。他指著“ㄆ”猶豫地問我:“這是’文’字麽?應該是一點不是一撇。”當時父親和我都很疑惑。後來才意識到這是時代差異開的一個小玩笑。

剛進附小時家住在南秀村,附小在大石橋。對七歲的小孩來說,相距很遠了。一年級時上學放學都得坐三輪車。我從家裏走到青島路和漢口路口,那裏有一個三輪車站。從那裏去附小要一毛七分錢。回想起來那時家境並不寬裕,每天的車費一加起來應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我一個小人消失在一個大三輪車裏,非常荒唐。

無獨有偶,和我一起上過鼓樓幼兒園的陳小茵也是坐三輪車上去附小。這樣放學回家時,蹬三輪車的車夫偶爾會把我和她一起拉上。後來附小畢業後,她和我又一起在十中上了六年初中和高中。可是記憶中我似乎沒有和她說過話。倒是母親和她媽媽每每在街上相遇,就要講很長時間的話。大有要把手上提著的剛買的雞蛋講成小雞之勢。母親稱她媽媽“陳小茵媽媽,”她媽媽則稱母親“戴寧生媽媽。”她們從來不知道彼此的姓名。陳小茵和我們家都在珠江路西邊。記得她們家還為她在薛家巷租過一間小平房,我曾去過至少一次。

學校離家遠的另一個後果是中午不能回家吃飯,得由保姆把中飯送到學校來。當時班上在學校吃中飯的同學人數不少。可能有的家住不遠,也選擇了送飯的方式。保姆們把飯菜湯放在一串一格一格的飯盒裏提著。飯盒外還包著棉套子。她們在門房的會客室裏等著下課鈴一響,把飯送給我們,再等我們吃完後把空飯盒拿走。有一段時間是在學校的食堂包夥,我們學生和老師們坐在一起吃午飯。

我們這些中午不回家的在一起相處玩耍的時間比和別的同學要長得多,所以至今記得比較清楚。先後大概有男生左愉、候德勇、賈一德、潘小同、吳寧、張遠程、和女生陳小茵、方楊眉、計小麗、李蕾、王嘉興、汪梅恩、吳桐蕾等。

賈一德是我附小最要好的同學了。附小一放學,一部分學生出門了往東麵四牌樓方向走,一部分出門了往西的大石橋方向走。一般來說東路的和東路的比較要好,西路的和西路的比較要好。賈一德和我都是西路的。他家在衛巷口有一個大院和一排平房。我放學後路過他家,經常去玩。他姐姐賈中德也是附小的。我也見過他爸爸媽媽和奶奶。賈一德和吳寧是當時班上男生中的皎皎者。賈一德比較調皮,但極為聰明,劃畫尤其好,老師同學都很喜歡他。

回家路上常逗留的另一站是郭新海家。他家在吉兆營,房間裏沒有地板是泥巴地,麵向街的一麵是一扇一扇的木板門麵。他奶奶在門口擺了個小攤,一個木頭盒子分成很多小格格,裏麵是各種梅子和其他好吃的東西。張遠程家比我家離學校還要遠,所以他常路過我們家到我們家來玩。賈一德郭新海雖不順路也到我們家來玩,我也去張遠程家玩過。郭新海初中是否與我同學?他後來去哪兒呢?現在在哪兒呢?

除了一起在學校吃中飯和放學後同路都是成為好朋友的因素,在班上的坐位也有關係。坐得近的來往較多。潘小同雖然是放學了往東走的而且坐的離我較遠,但我們一起在學校吃中飯。六年級畢業前後,他想學武術,約我同去拜師,並說拜師要送香煙。我為此可能還偷了父母的錢。但也有例外。陸北川和我一起玩的時間也比較多。從根本上說,成為好朋友大概還是性格傾向性決定的。

記憶中和女生沒有說過話,更別說一起玩了。學校裏光彩的事,似乎都少不了吳桐蕾、方揚眉、李蕾、王嘉興。她們那時在我的心中是外國童話故事中的角色。她們長得又美麗又可愛,穿得又漂亮又講究,人又聰敏又能幹,又討老師喜歡。敬畏而高不可攀。方沙妙和我同桌過。我的印象她非常的老實。我一二年級時可能還和汪梅恩同桌過。我的印象她也非常的老實。是否和陳小茵同桌過記不起來了。我和俞敏同桌是在小學高年級。所以記得比較清楚。

二三年級的時候,家從南秀村搬到小粉橋的小陶園。離附小的路近了,人也大了。而且小陶園裏南大教授的孩子們大都上附小。每天呼朋喚友、成群結隊地去上學。從小粉橋二八巷過珠江路,取道吉兆營、魚市街或唱經樓、都司巷、衛巷、丹鳳街、大石橋路,過了進香河上的大石橋就是附小。小陶園裏的孩子們中與我同年級的隻有劉健生,但他是乙班的。其他都是別的年級的。比我大的有程凱先,羅朋,李凡、李黃、還有李維民的兩個姐姐,比我小的有李維民,陳衛和他妹妹,還有蔣益亮、蔣益婷、及蔣家的小弟弟,還有王鹹、王小平,等等。

早上上學時間比較緊。放學回家卻十分自在。五十年代初,街上常有雜耍的、賣藥的、打汽槍的、擺疑難棋局的、打康樂球的、打彈子球的、摸彩的、賣糖稀的、賣棉花糖的,充滿了生活的氣息。然而父母那時認為那是社會低層的不好的東西,是絕對不允許我們問津的。但放學時旁觀一陣,實屬難免。百無聊賴時就把一塊石頭從學校踢到家裏。所以那時穿的布鞋,不但要墊上橡皮底加鐵釘,鞋頭還要包上皮。這樣才比較耐用。

進香河上的大石橋為拱橋,上下橋坡度較大。人力拉的板車、馬車、騾車多有上不去的問題。通常是車夫們把車停在橋下,然後大家齊心協力或推或拉或搬輪子把車一輛一輛地弄過橋去。我們上學放學時,每每遇上這種情形,就會幫著推。我們增添的力氣可能有限,但心裏充滿了成就感。我為此好像還寫過一篇作文。

吉兆營、唱經樓口有一家肉店。早上賣生肉,下午賣一兩樣熟的東西。其中一樣可能是臘豬眼,一排一排的臘豬眼睛放在一個長方形的盤子上,十分誘人。我對母親提起過,但她說那種地方的東西很髒,是絕對不可以吃的。後來長大了,身上也有錢了,我還專門去過那家肉店。事過境遷,肉都變成了定量有限的貨物,臘豬眼更蹤影全無。後來那家店也關門了。時至今日,我心中仍對臘豬眼念念不忘。但找遍全中國全世界也沒有找到。與親戚朋友談起,似乎沒人聽說過有臘豬眼這回事。臘豬眼看來是終生的遺憾了。

母親回憶說,我被附小錄取後本來是分在一位姓劉的女老師的乙班的。但她一見甲班的斯老師,就提出了讓我轉甲班的要求。理由是我身體不好,乙班的教室朝北。母親說,那時斯老師穿著高跟鞋還塗了口紅,一臉精明強幹的樣子。母親問斯老師結婚了沒有。斯老師哈哈大笑,答曰:“我兒子已經上大學了。”母親從來自認為很有眼力。出現如此之大的誤差說明斯老師當時顯得多麽年輕。五八年大躍進時斯老師成了全國聞名的優秀教師之後,母親更為她的選擇自豪了。

我記憶中斯老師對我們充滿了愛。我們換牙時她給我們拔過牙。秋天變天時,她把她兒女的大衣服給我們這些在學校吃午飯的學生穿。我印象最深的是和斯老師一起在附小的食堂吃中飯。她可能是因為丈夫有肺病,所以很注重讓我們和她一起吃生大蒜。生大蒜對七八歲的孩子們來說當然不是很好吃。好吃的是她帶來的豬油。熱騰騰的大米飯,用豬油和鹽一拌,香極了!

三四年級時的班主任是蕭老師。她給我留下的印象是體弱多病。我記得她生病時我們去她住的地方看望過她。她住在衛巷二樓一間暗淡的房間裏,過的是一位老處女(?)的生活。和一二年級、五六年級時閃閃發光的斯老師和金老師相比較,她正好相反,一點光彩也沒有。她默默無聞地活著,兢兢業業地教我們,卻沒有在我的心中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九歲十歲的我懂什麽呢?她那時也許並不象我們想象的那麽老。她生活中經曆的酸辣苦甜,如今成熟了的我是不難去推斷的。

金光燦爛的金老師是我們五六年級的班主任。我從小對加入少先隊有抵觸,但在金老師的麾下終於入了隊,還當過中隊旗手和二年級的輔導員,算是我政治生涯中官至最高位了。最為重要的應該是她讓我參加了學校新成立的航模小組,使我不但有幸師從羅家昌,而且日後成了十中航模小組的主力。我的第一個成熟了的誌向是飛機設計。考大學時的誌願裏就有北航和北京機械學院。還記得有一次班上要去棲霞山秋遊。金老師讓我負責買火車票。母親認為這是金老師給我的一個鍛煉的機會。母親給了我一個撲克牌盒子,讓我把從同學那裏收來的零錢放在裏麵(那時尚沒有發行硬幣)。我一人去新街口火車售票處買票時,售票員因為嫌我用的都是零錢,讓我一直等到關門之前沒有其他顧客時才把票賣給我。

金老師與斯老師有很多相像的地方,代表了附小老師們的才華、風格、和精神。她們平易近人,對我們充滿了愛。斯老師在學校的住處和金老師的家我們都去玩過。小學畢業之後還去過。斯老師是我們的啟蒙者。金老師開始把我們培養成人。

另一位在我們心靈中留下不可磨滅記憶的是多才多藝的楊老師。如果讓我們孩子們投票表決最喜歡的老師的話,楊老師一定會得到最多的票數。很小的時候他就教我們繡花。男生女生都要學。我繡的是小白兔拔蘿卜。母親認為繡的極好,用它做了一個小枕頭。那個小枕頭一直保留著,到文革才沒了蹤影。大躍進時,楊老師還教我們用一種叫二四滴的藥滴在花上種無仔西紅柿。他帶領我們做狗頭車。他還發明了用榆樹皮粉做木偶。榆樹皮粉黏性很大,所做的木偶幹後不易摔碎。楊老師也有繪畫的天賦。我想賈一德李蕾這些有繪畫天分的一定從楊老師那裏受益匪淺。後來聽說楊老師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在我幼小的心靈裏,為大家都喜愛的楊老師和被宣傳為壞人的右派分子是永遠聯係不到一起去的。

還有一位教音樂的王老師,不僅教我們唱歌,偶爾還教我們如何欣賞音樂。我那時並不喜愛音樂。認為那是女生的事。可是舒伯特的“魔王”卻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王老師對我們說這歌是一個人唱三個角色。她教我們如何細心去分辨什麽時候是父親在唱、什麽時候是兒子在唱、什麽時候是魔王在唱。以後到了高中,我喜愛上音樂之後,還自己從頭到尾把這首歌唱過。如今我成了古典意大利歌劇迷,或許是當年王老師種下的種子哩!

六年級時附小成立了航模小組。南師附中派羅家昌、王嘉祥來教我們。他倆也是附小畢業的。聽說羅家昌因病休學在家自學航模從設計到製作成了專家。以後代表附中參加比賽,每賽必是冠軍。參加附小新成立的航模小組不止我一人,但我無疑是最為衷情投入的。羅家昌和王嘉祥也很器重我。羅家昌把他設計製做的一架一級牽引機給我,讓我代表附小去參加市裏的比賽。我因為怕踩在一個水坑裏而使飛機提早托鉤,隻取得了第二名。羅家昌認為那是他的奇恥大辱。後來我沒有上附中而是上了十中,更讓他生我的氣,沒再理我。我以後聽到一些有關他的傳說,雖不知真假,但多符合我的想像。我對他永遠是敬佩和感激不已的。

可能沒有比航模對我一生更有深遠影響的活動了。我從喜愛航模到喜愛流體動力學。其後生吞活剝地看了無數的這方麵的書,立誌從事飛機設計。可笑的是,那時設計飛機屬有保密性質的專業。我的密級不夠。中學畢業時,班主任給的評語不好。加上當年年輕氣盛,不願複習備考。以至飛機設計的理想之夢沒能實現。但命運也沒有辜負我。我對流體動力學的一片偏愛竟然後來在威斯康星大學學動態經濟模型和作博士論文解常微分和偏微分方程時都找到了影子。如今每每設計經濟和統籌上的動態模型時,那溢於言表的一片偏愛是我現在身邊的美國同事們所無法理解。

附小沒有給我留下考試和作業的記憶。我無從回憶起我是如何學會認字學會算術的。我隻記得一些吃喝玩樂的情景。春遊秋遊時一大早母親讓我吃一大碗蛋炒飯再帶上平時吃不到的麵包蛋糕之類。我模模糊糊記得我可能演過美國鬼子。原因似乎是母親把父親的西裝褲改成了我的褲子,還燙出了筆挺的棱角。我記得我們在填平了的進香河邊種蠶豆,然後大家在大禮堂裏吃煮蠶豆。我記得五八年打麻雀時我把一件白俯綢襯衫留在房頂忘了拿回家,被母親痛罵一頓。還記得造紙的歡樂和把一卷什麽也用不成的自己造的紙拿回家的情景。我記得我們男孩子在一起打梭,跳躬、拱雞,抽陀螺,滾鐵環。

一九五九年,經過五七年反右和五八年大躍進的曆史的洗禮,在中國的經濟和政治邁向無底的深淵之際,我們從附小畢業了。回想起來,那是一個多麽清晰的曆史的轉捩點。我們喜愛的老師們的眼睛裏流露著一絲隱隱約約的悲哀。與往屆畢業生不一樣,我們沒有一張畢業照。一些道聽途說的故事在暗示:命運之神在向亞瑟們招手。

3.     雷瓦若茲們

命運之神是如何把亞瑟們變成了雷瓦若茲們的,這要由各人自己去敘述,我不敢代庖。但我相信我們這代人每人都有述說不盡故事。我希望大家都來回憶述說。這應該說是件有價值的事。首先,品味我們走過的路,盡管當時是酸甜苦辣,回想起來都是幸福的、值得自豪的。其次我們的後代成熟後應該會感興趣。再次,現在的附小師生們也可能會對他們的曆史有興趣。最後,那些對我們那個時代的兒童、小學教育、社會和生活的變遷等等感興趣的人也可能想知道。我們這一代人理所當然地應該在曆史上留下我們永久的痕跡。

一1965年十中畢業,我和幾個好友不知天高地厚地不願上大學,想走一條與眾不同的路。家裏和學校逼著我們參加了高考。我們基本上沒有複習備考。結果北大缺了幾分,北航和北京機械學院飛機設計專業要求的密級我沒有,複旦認為我高中畢業評語不好,“驕傲自大、自由散漫”。最後被西交大計算機係錄取。

一1966年文革爆發。一1967年開始被無故打成反革命。年底開始被抄被批被鬥。1968年春開始被隔離,其後兩次逃跑,最後在陝西省第一監獄坐牢兩年。一1971年4月出獄後,在學校的所謂“五七幹校”和其他留校未分配的反動學生勞改近一年,先是造磚,後是砌防空洞。1972年被分配在西安低壓開關廠上班,任務是設計我從來沒聽說過的衝床模具。

1973年我被西安低壓開關廠派到南京工學院機械係進修。有一天去南工的機械廠參觀時,車間裏一個大個頭的小夥子盯著我看了兩圈,問我:“你是戴寧生嗎?我是龔增穀呀。”龔增穀當年個頭小在班上坐在第二排,是個有名的精明小搗蛋鬼。現在竟然和我一樣高了,隻是那一臉精明搗蛋的神情沒變。他哈哈大笑對我說:“來向我們工人階級學習啦!”與龔增穀重逢是件十分令人高興的事。可能是從他那兒開始,又和賈一德、陸白川、張遠程、程實、吳桐雷等聯係上了。

也許就是那之後不久,我與賈一德,陸北川,劉健生重訪了附小。附小那時基本沒變,和當年我們在附小時一樣。主樓的頂層仍然是老師們的宿舍。我們在那裏碰上教音樂的王老師。時隔十幾年,她一眼就認出了我們,還能叫出我們的名字。我們親熱地說:“王老師好!”她熱淚盈眶了。文革中小學老師被尚不懂事的孩子們批鬥、毆打、百般侮辱。王老師說:有些學生在街上見到老師,不是惡狠狠的,就是裝著不認識。她拉著我們的手含著眼淚說:你們還能念著我們來看望我們,我今後再也不相信什麽當教師倒黴論了!我當時沒有眼淚。可我每每回想起當時情景,我的眼睛就控製不住地濕潤起來。王老師是多麽好的老師啊!正直,善良、兢兢業業,她從此成了我心目中又一位平凡的偉人。

賈一德和陸北川高中畢業後都去新疆了。聽說楊冶、俞敏、吳寧也去新疆了。這次再見到賈一德和陸北川時,他們倆已經從新疆回到南京了。他們一去一回的故事太多太多了。我多麽希望我能把我聽到的知道的加上我的感慨毫無顧忌地寫下來!可是我覺得那會有侵他人。我所聽到的知道的隻是鳳毛麟角,而且支離破碎。我這個沒有去新疆的人在去過新疆的人麵前或許根本就沒有資格發什麽感慨。我隻能衷心企盼那些去了新疆的人能自己來大寫特寫一下。

那時父母住在南秀村陶穀新村一帶,賈一德家在南師宿舍一帶,兩家都搬遷了一二次。但總不過隻隔一條上海路。步行五分鍾到十分鍾的樣子。我到他家去過幾次。他也到我們家來過幾次。他有一位賢妻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後來又有了一個兒子。不管命運怎樣捉弄了他,我覺得他的性格並沒有變。他給我的印象總是神神氣氣的,樂樂觀觀的,才華橫溢的。記得有次高中時在路上遇到他,他穿著一雙深筒球鞋使他那一米八幾的個子顯得更高了。他手上提著一個籃球,真是神氣極了。這次見到他,他正在苦練小提琴。他給我表演了一曲“新疆之春”。我聽上去覺得好極了,有專業水平了。聯想到他當年繪畫那麽好,他的藝術天分是毫無疑問的了。

這次與龔增穀重逢後還有幸見到吳桐蕾,我們幾人還去了她家。我的記憶中,小學時和她沒有說過話。我先聽說她被選去跳過芭蕾舞。後來又聽說她去部隊的一個歌舞團唱歌了。她在我的心目中太神聖了。這次是小學畢業後第一次又見到她。那時她好像在南化當實驗員。她說父母是知識分子,不願看到自己的女兒在台上表演。我看著她穿著一件樸實的小棉襖,回味著心中童話世界裏的吳桐蕾。我想這才是知識分子子女的本色。她說:“這棉襖還是初中時穿的呢!”

記得一1967年我回南京時又見到張遠程一次。那是周恩來去世之後。聽說北京和全國很多地方已經禁止再為周恩來戴孝了。南京的氣氛要不一樣一點。張遠程理直氣壯地戴著一圈黑色的孝布,說:“我這孝布得一直戴下去!”我當然領會他的意思。他是借此在向江青們抗議。附小畢業後,他和我在十中同學。以後上了南京中醫學院,現在是兒童醫院的醫生。我們彼此在動蕩的文革中多年沒有來往,他能在老同學們麵前如此直言不諱,讓我非常感動。

天回地轉,1978初我被平反。<<西安日報>>登了一大篇有關我的報導,算是曆史給我開的第二個玩笑。當年說了幾句不該說的有關江青、陳伯達和林彪的話被打成反革命固然是個笑話。如今捧為反四人幫的英雄也是個笑話。有了一番頭破血流的經曆,總算知道如何正確對待這些人生的笑話了。更重要的是,年過三十,當年的輕狂洗滌一淨,知道要刻苦認真地備考了。這樣我不但考取了研究生而且還考取了第一批出國留學生。真正是時來運轉。

據日記記載,一1978年我在南京研究生複試前後和老同學們有些來往。7月19日,陸北川來,約我去兒童醫院找到張遠程。張遠程熱情地請我們去他堂子街的家吃飯,見到了他愛人胡清華。據說程實在大行宮木器家具店。李道夫在南汽政工組。鄧長生在長虹理發店。斯老師住在青島路新蓋的教師樓。金老師住在小金銀巷一號。金老師被評為一級教師。我想她二十年前就當之無愧了。如果由我們學生們來評級,那二十年前她就已經是特級教師了。

1979年出國前我和附小的老同學有較多的來往。元月29日,也就是陰曆大年初二,賈一德來我們家,我們去約了陸北川、龔增穀、程實(那時他剛剛新婚不久),又想約吳桐蕾、李蕾、王嘉興,但三個女生均不在家。我們一起去給金老師和斯老師拜了年。元月22日,在父母家送客時,碰上了潘小同。他的妻子是張思敏。張思敏是南大地理(或地質)係教授張祖環的獨生女,也是我們家小陶園的鄰居。我們在一起玩的時間不多(我們給她起過一個外號叫“新娘子”)但她應該記得我。6月9號在南京兒童醫院見張遠程時,還見到吳桐蕾和她女兒。裴元自後來與我從初中同學到高中畢業,這其間也來往了幾次。日記中還有不少其他零星記載。不幸的是,我無從從記憶中把當時的具體情況回憶出來。

1982年五月我從美國回國探親時,去附小拜訪過斯老師。8月我返美之前,斯老師帶了兩個記者來父母家采訪我。推算起來,斯老師那時應是七十歲左右的老人了。可是她顯得年輕極了。遺憾的是我的那些關於人情味的故事和豬油鹽拌飯的回憶兩位記者都不感興趣。他們給了一些提示,希望能從我這兒聽到一點他們想聽到的事情。可惜我無從滿足他們。但是見到斯老師總是十分地興奮。她永遠值得我們為她而驕傲自豪。

1982年回國探親後我因故十二年沒有回國。1994年再回國時,改革開放己使中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其後基本上平均每年應邀回國講學一次。1995年與老同學們大大地聚會了一番。6月11日在賈一德父母家吃飯。6月13日陸北川、吳寧、吳桐蕾、張遠程、賈一德、方揚眉、程實來南苑賓館看我。我請大家在南苑賓館的食堂吃了個晚飯。6月14日,吳寧請大家在夫子廟吃午餐,有李蕾、張遠程、高美、賈一德、方揚眉、吳桐蕾、程實等人。日記中記著大家在一起照了相。可是我從來沒見到過相片。當時是誰拍的?現在誰的手頭有當時拍的相片?

當時方揚眉穿的是的確良卡機布兩用衫。我記憶中那位外國童話故事中的方揚眉是蕩然無存了。張遠程認為樸素固然是我們的本質,但九十年代還穿著的確良卡機布兩用衫太過分了。大家促合著要當了夫子廟地下商場總經理的吳寧在商場的服裝店裏給她拿幾件衣服打扮一下。方揚眉旁顧左右而言他。我想那不隻是樸素的本質,可能更反映了對生活的追求。我對她更加充滿敬意了。

那次印象最深的莫過於和賈一德、方揚眉去吳桐蕾家,聽方揚眉彈琴伴奏給吳桐蕾唱“紅頭繩”了。那時國內時新唱卡拉OK。中學同學相聚時,我有過幾次經曆。雖然可以載歌載舞,又吃又喝,十分熱鬧盡興,難免有點烏煙瘴氣。方揚眉吳桐蕾的鋼琴伴唱“紅頭繩”使人耳目為之一清,顯然在另一個層次上。吳桐蕾唱得極好,她嗓門一拉開,果然是專業水平。那天回到南苑賓館,興致未盡,給俞敏母親打了個電話,希望和俞敏也能聯係上。

回美國後,餘興繚繞,給大家寫了信。不久收到了李蕾的回信。她是我們同學中最有所作為的了。更為令人敬佩的是,她和大家類似,文革中曆經了江西部隊農場、公社中學、縣中學等。然而她如今能在重建南京市的世紀機遇中大顯身手,羨慕之餘實在為她驕傲。小時候的印象,李蕾很會畫畫。我那時既畫不好也不懂欣賞畫。現在仍然畫不好,但自認比較會欣賞畫了。我遙祝她把南京建得更美,也盼望著有一天能看到她成熟後的繪畫作品。

1996年回國期間,5月25日在賈一德家做客大吃了一頓。29日還分別在方揚眉家和吳桐蕾家做了客。這次有幸見到了賈一德、方揚眉、吳桐蕾已長大了的子女。這些下一代都閃耀著各自的光彩。賈一德的女兒是那麽能幹,既有家庭傳給她的美德,又有九十年代年青人的光輝。他兒子和他一樣落落大方還極有繪畫的天才。方揚眉的兒子是我幾年回國中遇到的最全麵優秀的年青人了。吳桐蕾的女兒文靜秀氣的外表看得出包藏著自己的追求。

那天在賈一德家吃飯,他夫人和女兒輪流做了幾個拿手好戲,使我覺得是回國幾次吃得最好最開心的一次。雖然每次回國都天昏地暗地大吃大喝,但吃喝之後,腦子裏一片空虛。賈一德家的鯽魚蒸蛋和她女兒做的醋溜辣椒炒筍瓜至今仍可回味出來。

同樣不可遺忘的是方揚眉的丈夫杜建昌談他們如何教育兒子的那一番高論。後來在北京見到他們的兒子杜鬆時,更感慨基因之外必定是他倆教子得法。賈一德也在他女兒還是嬰兒時就對我說起他要如何教育培養他女兒。現在看到他女兒果然按他夫妻的意願成長成人,基因之外也必定是他倆教女得法。我常對我女兒的母親談起我這些老同學的子女,希望也能那樣去教育培養我們的女兒。

1996年以後,我急於實現周遊世界的夢想。雖然大抵每年應邀回國講學一次,但在南京一般隻逗留兩三天,目的是探望我在南大的老姐。所以與老同學們基本上沒有來往。查閱日記,發現隻是在1998年元月26日,即陰曆虎年除夕前一天,突然收到俞敏的一張賀年卡,雖然簡單得幾乎沒有內容。我還是高興至極。畢竟小學畢業後和她沒有過任何聯係。我第二天就給她寫了回信。

時隔四年,2002年俞敏發來電子信說她收到了我的信。她自一1965年高中畢業支邊,在新疆生活了三十多年,直到一九九六年退休。其間幹過農工、“赤腳”醫生、結婚後隨先生調到地質隊,被分到子弟學校當老師,1986年調烏魯木齊地礦局,又改行,最終從岩礦測試工程師的位置上退休。現在在南京。那時我正準備去成都講學然後飛南京探望我二姐。我要了俞敏的電話號碼,打算回國了給她打電話。不想陰差陽錯,我不但丟掉了她的電話號碼,而且也找不到她給我發的電子信。無奈失之交臂。

今年因為斯老師去世,她把追悼會的相片用電子信件發來,我才得以再與老同學們重新聯係上。幾個星期內我給賈一德、李蕾、方揚眉、馬守維、左愉、張遠程、吳寧、陸北川、陳小茵、王嘉興、龔增穀、吳桐蕾等打了電話。很多人從相片上認不出來了。歲月太無情了。它一轉眼就奪走了童年時的小夥伴們。我請求大家把童年時的相片找出來。這樣我們就可以出一本相集。把我們的童年追回來。還有那許多沒有聯係上的,他們都在哪兒呢?現在在做什麽呢?是什麽樣呢?左愉、馬守維很快發來他們小時候的相片。馬守維用毛筆寫的小楷字的信簡直就是藝術品。俞敏寄來的她小時候的相片使我終於又回想起了她當年的模樣。

我想我一定是老了,思鄉了,念舊了。

4.     結語

附小的學生以南大和南工的知識份子子女為主,還有那些認同知識份子的家庭的子女。附小以大石橋小學為前身,還一度被改名為實驗小學。師資和學生來源相輔相成。附小的老師們固然培養了附小的學生。附小的學生也難免塑造了附小的老師。不但老師學生有各自的基因在起作用,附小作為一個實體,其“基因”或傳統也在起作用。在劇烈地社會變遷之中,在那個易於被欺騙被愚弄和被利用的時代裏,這些基因是否變異了呢?

2000年冬我應邀去常熟訪問時,有幸見到了常熟中學的校長張楓森先生。張校長讓我敬仰和羨慕不已。他渾身充滿了對發展中國教育事業的信心、能力和獻身精神。他說他在美國訪問了一圈,結論是美國的中小學教育遠遠不如中國。我同意他的某些看法。中國教育注重積累知識。但我指出中國教育有幾點不如美國。最主要的是忽略了培養與人相處的社會能力。張校長若有所思。我的話似乎打動了他。當然他不會知道缺少與人相處的社會能力是我總結出來的一生中最根本的弱點。我希望他能在那片孔子的土地上辦出比附小更好的學校來。

女兒今年七歲了。她的童年和我的童年無法相比。她如今的幸福是我童年時無法想象的。我曾有的童年的幸福,她也不可能得到。她生長在美國。三歲上幼兒園起就在學校裏接受美國教育。希望她從小就具有與人相處的社會能力。我擺脫不了中國注重積累知識的傳統,為此決定讓她從小學二年級起上天主教教會學校。對於宗教,她將來有她自己信和不信的自由。我隻但願她長大了能把《牛虻》好好讀一邊。書我已經為她買好了,是一百多年前出版的。

附錄之一    與俞敏和方揚眉共同回憶出的全班名單

男生(23):

程式,龔曾穀,郭新海,候德勇,賈一德,李道夫(外號尼姑),李鐵英,劉新誌,陸北川,馬守維,馬同順(?),馬小平(?),湯爾固,潘小同,裴元自,王根茂,王文玉,吳寧,楊冶,葉夢華,張遠程,趙學初,左愉,鄧長生(?)。

女生(26):

畢金蓮,陳小茵,方沙妙,方楊眉,高美,韓俊言?,郝珍(外號叫豬肝?),計小麗,金芝蘭(朝鮮族,五年級轉學來),琚曼華,李蕾,劉光華,劉明華,王嘉興,汪梅恩,王怡,吳桐蕾,謝俊英(外號小豆),徐伯英,徐征,趙鳳英,趙運鮮(趙雲仙),葉曉玲,俞敏,周?蘭(轉入又轉走),朱燕霞(外號豬肝?)。

附錄之二     50年代南師附小平麵圖(葉夢華、俞敏、方揚眉等人繪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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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深海淺灘 回複 悄悄話 你一提亞瑟,我就想到了「牛虻」,一百多年前出版的書。最近重讀原文版,仍是感動得要流淚。當然我不讚同作者在個別場合的種族歧視表述(應該是時代的局限性吧)。

新年快樂。
南瓜蘇 回複 悄悄話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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