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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

(2022-05-04 18:45:46) 下一個

                                                 

                                                                                          雪蕻

                                                             

        盛夏的早晨,太陽剛剛出來。陽光在房脊上,樹梢之間,投射到地上。清涼還沒有散去,溽熱慢慢擠退涼爽。房屋前院南瓜花開得正勁。金黃色的花骨朵、碧綠碩大的葉子,掛著露珠。地上的馬齒莧的黃色粉紅色小花正笑微微地開放著。蜜蜂上下飛舞。一會的功夫又飛到旁邊的茄子、辣椒、黃瓜、韭菜、絲瓜架子中。花的芬芳彌漫在早晨清涼之間。

         柳又村高考之後,回到老家東源鎮

        座北朝南的五間土坯房子,裏外是白石灰刷的幹淨利落的牆麵。院子的東麵,是柳又村臥室兼書房,前麵是菜園;菜園的正對的西麵就是花圃:月季、夾竹桃、劍蘭、牽牛、茉莉花、雞冠花、向日葵開得正豔。

         院子南邊,向東是大門,正對著的是一片竹子,旁邊有兩顆茂盛的木槿花樹。靠西,柴禾垛挨著榆樹,與長出紅果子的石榴樹之間是高大的棗樹。西院牆根,是豬圈和茅房。院子的空擋處,是高高的榆樹、槐樹、柳樹、楊樹。樹木遮住了夏天的陽光,綠樹蔭下才是悠然自得的院子和房屋。

         在花園裏石磨盤旁,柳又村坐在板凳上,手拿《花間集》在讀。早晨的金色陽光照在帶露珠的葉子、藤曼、花朵上。花叢中時不時傳來“嗡嗡”聲。

      “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綠陰濃,芳草歇。柳花狂。” , “  牡丹花謝鶯聲歇,綠楊滿院中庭月。” 詩的意境和眼前的景致相互交融,化為一體。哪是詩,哪是景;詩在景裏,景在詩中。

        東源鎮每日的第二頓飯是在3點吃,與第一頓飯10點左右,相隔5小時。每天兩餐,說是從商朝起,因襲下來的習俗。據說當初是因為貧窮,才臨時改為兩頓飯,本來打算日子好了,糧食夠吃了,再改回每日三餐。這麽說,三千多年以來,當地農民的生活就沒有好過。學生上學和農民下地幹活,十村八鄉農民走親訪友、婚喪嫁娶,方圓百裏,都是按兩頓飯的時間來安排。縣城的幹部工人是三餐,農村社員就是兩頓飯,兩者各不相同,相安無事。社員要到城裏辦事,首先要扳著手指頭,計算一下飯點。

        廚房和柳又村的臥室兼書房,是靠東邊的兩間土坯房,已經建造了十年。是柳又村的大哥結婚的時候,父母東借西湊,造的房子。雖然這五間房子連在一起,建的時間相差30年,在外觀看東邊的兩間不同於西邊三間的老房屋。這兩間的門口和窗口加了紅磚,窗戶和門都是鑲玻璃的,看起來有些醒目,有的玻璃打碎,用塑料布繃的。晚上玻璃罩煤油燈,橘黃色燈光透過玻璃,照到菜園裏,溫馨靜謐。柳又村的大哥搬走之後,柳又村住進來。裏間臥室兼書房,外屋是廚房。

        母親的手擀麵,老手藝。和麵、擀麵、切麵、收麵,一會兒功夫就完成了。蔥花熗鍋,加了薑末,菜園的新鮮菠菜,湯裏下了少許的玉米麵。香辣裏帶點甜味,和著麵香。柳又村能吃三碗。他讀書到深夜11點,也不會餓了。

       中午大晴天,烏雲襲來,大雨說下就下,急雨下了半小時。房間的空氣裏,充滿了混合著濕濡的泥土味和著青草樹葉的味兒。

        柳又村的父親上午就到公社的高中,找他在學校當老師的朋友,為柳又村的複課托關係了!

       下午吃飯的時候,柳又村的父親回來了。喝酒後漲紅的臉難掩鐵青。柳又村的父親,生活的坎坷,使他平日板著臉,少見笑容。他知道了兒子高考分數低,在朋友那裏就架不住老臉。柳家的這個小兒子,初中學習優秀,每次學校考試第一名,在全公社初中畢業考試,名列第二。幾年來,全家人盼望算計著鼓舞人心的未來前程,正像這夏季的天氣,晴空瞬間被烏雲籠罩;日夜盤算著逃出農村、躲避饑餓、進入城市,吃商品糧國庫糧,變成了牆上的畫?柳家最後的小兒子也沒了希望?像他的父輩兄長一樣,在莊稼地裏刨生活?柳又村的父親不知所措。

       我們往往把目光集中在人群的前一兩名,沒有人去關注人群中的獨特潛行者,後來的傑出者就出自潛行者。人們熱衷於排名次,卻又被時間所嘲笑而淡忘。

       柳又村臨柳公權的字貼《玄秘塔碑》。他的父親二十年代讀過私塾和洋學堂,有很好的傳統文化底子。父親看到兒子習字讀詩,對於高考成績的不悅也有所衝淡。

       “你還想複課嗎?”父親把一桶水倒進菜地,問。“不複課,不讀書,你以後怎麽辦?農村的活你幹得了?”父親一連串的問題。似乎不需要柳又村回答。他們爺倆在菜園裏澆水、除草,侍弄菜地。

       “不複課不等於不讀書。現在在農村,不等於以後不離開它。”柳又村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在農村,就當成鍛煉吧!”“我隻要事事用心,邊幹農活邊讀書,我就不信,不出成績?事業不成功?”說到最後,柳又村因為激動,臉漲得通紅。他對猶豫的父親說,同時也是對自己說。父親似乎被這些話說動了,沒有反問,似乎在默想。

       柳又村的信心逐漸強烈。他讀李燕傑《塑造美的心靈》,讀自學成才的書,給他勇氣和鼓勵,讓他看到了希望。柳又村雖然身在農村,但他不甘於現實。“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決不能使我完全屈服!”貝多芬的話,柳又村經常默念。

       柳又村對於寫作,紅學、芹學,中國和外國的、現代文學和古典文學,他收集購買和郵購了很多書。他慢慢地把自己的學習研究方向,摸索著定下來。有目的有方向地讀書寫作。讀文學書,讓他了解社會,認識人,懂得做人;又帶他到世界各地,在不同社會,不同的時代,不一樣的人群,體驗不同的人生。

       一年前,柳又村與著名作家浩然開始書信聯係,他知道了如何成為一個作家。一個熱愛文學的青年,當作家是完全可能的。

        父母雖然六十多歲,身體還硬朗。父親平時到生產隊勞動,爭工分。遇上農忙季節,小腳的母親也下地做些力所能及的農活。回東源鎮頭一年,生產隊長似乎忘了柳又村,隻有農忙時節才叫上他下地幹活。所以在這一年裏,柳又村讀了百種世界名著,文學、曆史、哲學、美學。

        在東源鎮人們的眼裏,小說話本就是閑書。柳又村看閑書,不務正業,和趕集上會的耍嘴皮子的說書人沒什麽兩樣。考不上大學,又看閑書,柳又村這孩子沒得救了。

        夏天,給玉米草施化肥,是趁著一天當中的最熱的11點到下午4點。玉米有一人高,密不透風,人在裏麵像在蒸籠一樣。帶齒的玉米葉,劃到胳膊、脖子和臉上,隻要是露在外的皮膚,就是一道血印,火辣辣疼痛 。社員幹完分配給自己的活,都陸續散工回家了。柳又村還有半壟玉米地沒鋤完,田雲扛著鋤頭走來,和他一起鋤地。20分鍾的工夫,他們倆鋤完了100多米的玉米

        “謝謝啊!你不幫忙,我還不知道要幹多久呢。”柳又村歉意地笑笑,望著田雲說道。

       柳又村回到東源鎮,他就感到有一雙帶著關切的眼睛在暗中注視他。有時是含情脈脈,有時帶著怨氣,她就是田雲。柳又村初中老師的女兒。這位苗條身材,胸脯高挺,紮著垂肩辮子的大姑娘,雙腮粉紅,小嘴緊閉,目光有時俏皮有時愛中帶怨、憐中含愛。他們倆兩年多沒見,她出挑得著實可愛。

       “你經常幹就不覺得累了。”田雲看著渾身濕透的柳又村,“你”字說的音重,似乎要含在嘴裏。她微笑著遞過手絹。柳又村摘下眼鏡,抬起右胳膊擦了臉,“用這個擦吧。”柳又村不好意思地笑道。地裏沒有一絲風。陽光依然火辣辣,讓人無處躲藏。

       “聽說你在研究《紅樓夢》?”田雲問,一邊腳上的濕土。“是啊!讀書寫作做研究。”柳又村幹脆地回答。田雲問:“有多少希望呢?”“隻要努力,就有希望,很大!”柳又村玩笑似地說。他們四目相對,他的一雙眼睛裏滿含堅毅,而她的一雙眼睛裏充滿讚許和柔情。柳又村心裏感到一陣清爽。

        “您田老師要你到家談談了。”田雲邀請柳又村到她家,總是這麽說。“我正好寫了一篇小說,想請教田老師。”柳又村認真回答。田雲笑了,“那就後天晚上吧,我在家等你?”“嗯!”

       在東源鎮,未婚男女的話題,永遠是人們乏味生活的胡椒鹽,東源鎮新聞聯播的頭條,社員們吃飯勞作間隙的閑話內容。除了明媒正娶婚姻之外,談戀愛的男女,被當地農民恥笑。“不正經”戀愛青年,家人發現的時候,姑娘都已懷孕,父兄打罵母親哭求關黑屋,到公社衛生院墮胎。女的匆匆遠嫁偏僻他鄉,或做填房;男的在鎮子裏,一輩子背黑鍋。

       東源鎮人對待戀愛和偷情,戀愛的人可能被打罵逃婚流血甚至死人;偷情的男男女女,心裏各自明白,見麵沒事人一般,心安理得,生活照舊。東源鎮時常有些人,扒灰的扒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睡女兒的睡女兒,平時愛管事的社員村官也置若罔聞。“誰家林上(墓地)還沒棵歪歪樹!”大家以此來安慰自己。在這裏,人的本能抵觸倫理和道德。就像習慣光腳的抗拒鞋子。

       柳又村倆人一前一後往鎮子裏走去,太陽西沉,照出長長身影。走過鎮子的南小河橋,田雲向東拐去。熱氣依然在路兩旁的莊稼地裏漫出來。

 

                                                秋

        秋天,東源鎮的青菜瓜果全成熟了。社員自留地裏,菠菜、芹菜、辣椒、茄子,韭菜、扁豆、地瓜葉,膽大的社員,拿到五天兩個集的彭集去賣,換幾個零花錢。地瓜和南瓜,是農民鍋裏的主食。收秋時節,農活重,玉米麵參點白麵的饅頭和烙餅上了飯桌。

       鎮子東西南三麵,村鎮相望,土地相接,莊稼相連。驕陽下,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青紗帳,鬱鬱蔥蔥,莊稼筆直地簇擁在一起,吸足了雨水、陽光、肥料。正是莊稼生長的好日子。風吹來,莊稼悉悉索索,像是竊竊私語。人行走在青紗帳裏,四周被莊稼包圍,知了的叫聲此起彼伏。感覺不到一絲風,隻有靜止的空氣裏,充滿了莊稼清香和著太陽暴曬泥土味兒。

       鎮子南小河,寬十米,流經過鎮子,在西南處與小清河交匯。南小河平時用作灌溉農田。每當雨天過後,南小河水流暴漲,鎮子裏年輕人,帶著漁網、臉盆,下河抓魚。兩岸灌木蔥蘢,樹木高大,年輕人雖是逮魚,更多的是戲水消暑。

       鎮子北麵,地瓜地和花生地,無邊無際的碧綠,有節奏的蟈蟈叫聲,上下起伏,清脆響亮。小夥子不懼烈日,守候田間,捕捉蟈蟈,裝進高粱稈皮編製的籠裏,一個冬天都能聽蟈蟈的叫聲。雨後,蜻蜓飛舞,上下左右穿梭其間,好奇的孩子不停的追逐。

       收玉米,大豆,花生,地瓜,種麥子,邊收邊種,交叉進行。大隊村官在田間,用帆布搭建“三秋生產指揮部”的棚子,上立高音喇叭,每天重複播放豫劇《朝陽溝》,隻要停下,就是穿插廣播村裏指示。每個生產隊,在野外挖灶做飯,免費給幹活社員吃蒸紅薯,喝玉米麵稀粥。就為這口飯,生產隊長不用請,老人少年都來地裏幹活了。有時正要吃飯,廣播裏說,縣、地區領導要來檢查。社員放下飯碗、餓著肚子,拿起鐵鍁站在田壟,盼著公路上一溜吉普車,快來!

        “學大寨”以前,還種高粱,穀子,芝麻。不知是哪一級政府,下令把這些莊稼給砍掉不種了。社員熬粥、做年糕、榨香油的祖傳原料就此消失不見了,絕種了,斷頓了。

       社員收玉米,刨地瓜,人站著;割大豆,人彎著腰;刨花生,人跪或坐在地上。不管那種姿勢,社員幹一天活,腰酸背痛,腳麻腿疼,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難受的。他們回家睡一覺,第二天,又神清氣爽地開始勞作!一年中,麥秋兩季,可是關係到社員的一年口糧。收秋不同於收麥,秋緩麥急,時間上,秋長麥短。

       秋收秋種之間,是中秋節。東源鎮當地老習俗,一年當中兩大走親訪友的日子:春節,中秋節。社員放下手中的活,找個借口,向生產隊長請假。有的幹脆不出工了。更多社員們想辦法,早起下地晚收工,一來躲開正午的太陽,炎熱難耐,二來方便走親戚串門,料理自己的私事。他們塑料編織筐裏,兩包月餅,必備;外加兩瓶酒,或者兩瓶水果罐頭,再不然就是兩包白糖,也有外加十斤蘋果的。多數人是徒步趕路,一小時左右,步行十到二十裏路。八月十五這天,社員能不能吃上月餅,要看月餅你送我、我送你的大流動之後,自己家裏還有沒有剩下的了。更多的人家是自己做月餅:茶碗口大的白麵餅裏,放紅糖,烙熟。         

      秋後,打下的糧食入生產隊的糧囤。莊稼稈和茬子收回社員家裏,是燒火做飯的柴禾。新翻的土地,蝸牛、甲蟲、螞蟻、豆蟲、蚯蚓,都從地裏跑出來。社員用耕、靶、犁,耬,撒肥,開壟,播種小麥,有的土地需要歇墒倒茬,留待來年春天耕種。鎮子四周,土地又回複了本來模樣。空曠的土黃色原野,樹在微風中抖動,遠處的村莊疲軟地躺在那裏。像是一副揉皺的水墨畫。

       地裏的麥苗剛露出嫩綠。早晨,麥苗和地瓜秧上掛著白色霜露,天氣早晚有些冷。中午的豔陽,熱辣辣的勁頭,曬得人出汗。

       刨地瓜,是一年當中最後的活。全隊社員,白天刨地瓜,下午四五點鍾,會計帶人把一天刨的地瓜分給社員。每家每戶,夜裏在家擦地瓜片,第二天老人孩子動手,肩挑胳膊挎,把地瓜片曬到剛剛種上麥子地裏,曬成幹。地瓜幹,磨成麵,是攤煎餅的唯一麵粉。

       那些生產隊分的、地裏檢來的,不能擦片的小地瓜,切成紅棗大小,上鍋蒸熟後,晾曬成熟地瓜幹。冬天,人們當點心吃,甜,幹硬。

       檢成色好的,個頭大的,沒有硬傷的紅皮地瓜,放在地窨子裏,農民半年的玉米糊塗裏,就有煮地瓜吃。

       生產隊分的胡蘿卜,社員埋在自家院子的旮旯裏,有的放在地窨子裏。取胡蘿卜和自留地種的甘藍,秋後醃一缸鹹菜,是一家老小一年的菜。

       一年中的十個月,從秋天到第二年的麥子下來,玉米在石上碾成兒,玉米粥裏煮地瓜胡蘿卜,吃煎餅,就是一家人主食。          

       麥子麵,分成兩種。純麥子麵的饅頭和餃子、麵條,待客和春節、中秋節吃;麥子麵裏參了玉米麵或者地瓜麵做成的饅頭、餃子、麵條,是自家人改善生活吃。

       花生刨出來,就地曬幹。花生按人頭分配,一人十斤,其餘生產隊保存。

       大豆在石滾碾壓後收了豆粒,同樣按人頭,以收成計,每人十斤左右。

      花生和大豆是每戶家庭一年的打油作物。

      地瓜秧、花生,豆秸、麥秸、玉米秸,是喂牲口好飼料。

      地瓜、玉米和小麥,分配依據,即按工分多少計算,又以人頭分配,社員沒有搞清楚的時候。“你搞清楚了又能咋樣?”不識字的張老頭,磕著煙袋鍋,一語道出無奈。存放在生產隊、大隊倉庫的糧食和物件,究竟去了哪,隻有天知道。有一點是明擺著的:在大隊,生產隊,是個頭頭腦腦的人,上至書記村長,下至飼養員、倉庫保管員,他們家裏沒有青黃不接的時候。

       五生產隊長田西月,三十歲,退伍軍人,一雙大手沒有停歇過。家裏養的花,品種多花期長。他見麵就常常問柳又村:小說是什麽?作家寫一本書能吃一輩子?為什麽說“看了《紅樓夢》,得了相思病”?

        收秋後的一天,田西月叫上柳又村和生產隊裏七八位青年人,到鎮子的西南窪,樹立水泥電線杆子,東源鎮公社供電所的電工孫建新指揮。

       在預先劃線的農田裏,挖1.2米的深坑。用地排車把水泥電線杆運到坑邊。電線杆的上半部拴上繩子,田西月在坑邊掌握電線杆的方向,其他人拉起繩子,電線杆就慢慢地在坑裏站立起來。兩個人用鐵鍁把土填回坑裏,一個電線杆就立完了。

        年輕人在一起,打鬧說笑熱鬧成片。

       和柳又村一起幹活的年輕人,有的是小學、初中同學,有的是沒有上過學的,也是從小就玩耍的夥伴。他們說笑當中,田西月說:“柳又村,你看得書多,給咱們說書上的故事吧。”

       “好吧!”柳又村答應道。他就講起劉姥姥初進大觀園的故事,惹得大家笑聲不斷。他們聽後還不過癮。柳又村經不住大家的勸,又說起了哥薩克的故事,葛裏高利在妻子和情人間的周旋,在戰場上,他經曆的生死別離的故事(《靜靜的頓河》)。說到揪心處,田西月和孫建新商量說:“孫師傅,咱們歇會吧。”田西月和孫建新緊挨著柳又村先坐下,其他人有的站有的坐,他們常問的一句話:“後來呢?”

       孫建新和柳又村年齡不相上下,孫建新也喜歡文學,喜歡看書。倆人在這六天裏,從陌生到無話不說的好朋友。田西月說:“你們倆的交情,我和孫師傅交往一年了,都要好啊!”

       “《靜靜的頓河》拍了電影,有機會看看。”柳又村說。

        田西月感歎:“外國的農村和咱們這裏差不多啊!他們都窮成什麽了,還有麵包吃。哎…”田西月咂摸著嘴。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戴著眼鏡的柳又村,文質彬彬,盡管他沉默寡言,他的外表舉止言行,與鎮子裏的社員不一樣。無論柳又村在哪裏,他都能吸引人們的目光。

       孫建新站起身,拍拍屁股後麵的土,說:“不管幹什麽,多讀書,好啊!”

       這次立電線杆子,全長有二十多公裏。按村界劃分出工。第六天,劃分在東源鎮地段的活計就要完成。電線杆子散開立在地上,像筆挺的白楊樹,有兩公裏長。拉上電線,是用來給鄉村輸送照明和動力的,“咱們鎮子,明年家家戶戶就能裝電燈了。”田西月咧嘴笑道。在秋末中午帶有暖意的陽光裏,看到佇立在清冷蕭瑟田野上的電線杆子,七八位年輕人卻有些依依不舍,他們真想再找個理由,留下來多幹幾天呢。

        每日八角,是縣供電局支付的工錢。柳又村得到四塊八毛錢,是他人生第一次的收入。領到錢的第二天他就到縣城書店,買回一套《巴金選集》。柳又村認為,中國的當代作家中,巴金是他最敬仰的人,因為他真誠,說真話!剩下的錢,他特地轉到縣城市場,買了一斤豬肉,他今天要和父母一起包餃子吃!

        秋日正午的陽光,照在柳又村家的院子。院子裏葦席草墊子上,攤曬著花生、熟地瓜幹。

       陽光透過花格子窗戶的玻璃,把精巧的光影投射到室內地上,照著書桌上放著的書、稿紙,升起熱氣的茶杯。屋內寧靜而溫暖。

 

                                              春

       春天,三月,鎮子北,鎮子裏人叫它家北。沙土地裏,桃花,杏花,梨花漸次開放,柳樹,楊樹,槐樹,榆樹,開始泛綠吐新芽。春風吹綠大地,地上青草間開放著各色小花,像星星溫暖著人們的眼睛。下過小雨的早晨,空氣裏彌漫開淡淡的花草芬芳和泥土的清香。樹上傳來畫眉鳥的委婉清脆鳴叫。

       這個季節,是青黃不接的日子。常有的農戶,孩子多,掙得工分少,下來麥子前的兩三個月,在惱人的漫長春天,斷頓了。布穀鳥的叫聲淒涼。他們經常在夜晚的煤油燈下,抽著旱煙袋,盤算著去誰家借一二十斤糧食下鍋。  

       柳又村的母親常說:“省囤尖不省囤底。” 不管囤裏的糧食就沒冒尖,她從秋收糧食入囤,就開始省糧食。

       天蒙蒙亮。水坑裏的青蛙在齊鳴,布穀鳥叫著催人起床。院子裏的榆樹鋸倒,截成兩根檁條。柳又村和父親,喝了碗熗鍋麵。拉起地排車上的檁條,到十多裏遠的楊店春會去賣。柳又村想:“我家就要斷頓了,是什麽人還有錢買檁條呢?”春會人多,問價的也多,臨近散會的時候,兩根檁條32元才成交。柳又村的父親拿到錢,帶上口袋,就到糧市買了玉米30斤、地瓜幹20斤和10斤麥子。他爺倆買了五十個水煎包,吃了三十多個,喝了兩碗胡辣湯,才起身回家。

       難熬的春饑荒,楊樹芒和嫩葉,榆樹葉和榆錢,柳樹芽,馬齒莧,薺菜,灰灰菜,收拾到家裏,剁碎,熬粥喝;參豆餅(豆粕)和地瓜麵,蒸窩窩頭吃。農民的飯,除了該吃的糧食不夠吃,隻要能想得到,看得到,不管樹上的、地裏長的,水裏生的,隻要毒不死,全吃。

       白天,柳又村跟隨社員在家北地裏種花生。刨坑、點種、掩土。

       幹活的時候,有的已婚男人,和同輩的嫂子,開著葷笑話。說起性器官,手和雙腿並用,做出上下抽動樣子,把性交的動作表現得惟妙惟肖。他們互相交流晚上夫妻之間床上的事,一句話,一個動作,引得男女笑聲連連。誰說了有意思的俏皮話,就可能跟隨說話人一輩子,俏皮話替代了他的名字。他們互相起著綽號,帶著性事和性器官的含義。田西月的綽號 “拉風箱杆子”,他媳婦的綽號叫 “喝剩糊塗”(剩粥)。這也成了一起幹活的未婚男女性知識的學習班,農村固有的性教育性啟蒙,就這樣口口相傳,延續下去。人們隻有在這個時候,才能忘記生活的苦難,勞作的艱辛。原始的感官刺激,給他們帶來生活的樂趣。讓他們打起精神,麵對生活、期待過好日子!“我一到地裏,見到大夥,心就敞亮,高興。回到家,就愁雲壓頂!”一位心直口快的婦女說。

        家北土地有1200畝,半沙半土,當地農民稱它“沙窩地”。在“農業學大寨”的歲月,有“人定勝天,改天換地”的口號鼓動,當地男女社員用了一個冬天,那年春節就在工地上過,名曰“過社會主義新年。”自古以來,保護鎮子的河堤就鏟平了。開墾出了這片土地。它東西長3華裏,南北寬一華裏。在這塊土地的中間,有一條高出地麵一米半寬兩米的土堆路,土堆路兩邊種了白臘條,茂盛濃密,把土地分為南北兩塊;北麵是鎮子的大隊蘋果園,鎮子裏人種上了四萬棵蘋果樹。北麵,三華裏長的地界上種植了白楊樹,挺拔高聳,與小清河的灘塗、柳棵子地、蘆葦蕩、灌木叢形成天然屏障。南麵,由西往東,依次排開是二、一、五、四、三生產隊的土地。西邊是一、二隊的蘋果園,再往西緊鄰彭集的蘋果園,其餘就是莊稼地,最東邊挨著史莊村的地界了。

        每年的花生、西瓜、蘋果,收成再豐厚,東源鎮的農民卻吃不到一口,他們永遠不知道這些收獲去了哪?換回的錢誰花了?這些財產,在分田到戶的時候,是如何分配處理的?

       這個季節,柳又村經常早起,帶一本書,到蘋果園閑逛,蘋果樹嫩芽初放,空氣裏帶著甜味的清香。黃鸝鳥委婉的叫聲,使安靜的清晨醒來。尤其是雨後的早晨,讀著“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他如癡如醉,陶醉其中。古人似我,我同古人。柳又村經常把他的感受,寫信告訴他的要好的同學、在泰安城裏讀大學彭彬,問他能否有這般體驗?!

      路兩旁的樹林裏,布穀鳥的叫聲不時傳來。幹了一天十多個小時的活,柳又村不覺得累。旁晚回到家,他洗把臉,坐在書桌旁看書寫作。聽到有人叫他,他出門看到院牆上,露出一個熟悉的臉,田雲。她笑眯眯地說:“今晚隊長安排你到家北地裏,澆麥子。“柳又村問道:”還有誰?“田雲爽快地答道:”我們仨啊!“隨後,她的神秘笑臉消失在牆外了。

        夜晚的月亮懸在幽藍的天空。清冷的光照在家北地上。空氣裏似乎有迷蒙的薄霧。半尺高的麥苗,清香裏含著甜絲絲的味道。

        “你們深呼吸,聞到什麽了?”柳又村對著田雲和她的同伴妮格說道。今天晚上的三人,他們都是初中時候的同學。

         “聞到你和雲姐姐的味道啊!”妮格說完,咯咯笑得直不起腰來。田雲的拳頭輕輕拍打妮格的背上。

       “春天的氣息!”柳又村伸開手,像要擁抱的樣子,咪起雙眼,深情地說!

        “花的芬芳!”田雲舉起雙手,抿嘴笑著說。

        “青草和麥子的清香!”妮格笑盈盈的說。

        “來啊!我們跳舞吧。《春之聲圓舞曲》”柳又村拉起她們倆的手,哼著曲調,在機井屋子的空地上,跳起來。

        “誰的舞曲?”妮格問。

        “奧地利,作曲家施特勞斯的舞曲。”柳又村回答道。

        “你懂得真多啊!”田雲說。

       “看來還是多讀書好啊!”妮格感歎道。

       “柳又村,我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才感覺自己是年輕人,是吧,雲姐姐?”妮格提高了嗓門,說道。田雲肯定地點點頭。

       春天澆麥子,三人一組:一個人看管抽水機,兩人看護水溝、麥子壟,防止開口子跑水。

        “柳又村,今天晚上的工分,要頂一個半的白天呢。”妮格看著田雲,笑起來:“你知道田西月隊長為什麽安排你來嗎?”妮格邊說邊笑,田雲上前用手堵她的嘴。

       妮格嗚嗚呀呀說不清楚,她扒開田雲的手,向側麵走了兩步,說:“是我雲姐姐點名要你的!“兩個姑娘的笑聲,清脆如銀鈴般,在靜寂明亮的月夜回響,路邊樹上的鳥兒都飛跑了!

        柳又村感到溫暖。

        田雲對著柳又村說:“你給我們念首詩吧!“

        柳又村:“好,我念和月亮有關的詩。“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田雲妮格似乎忘了剛才的瘋勁,他們倆沉默不語,若有所思樣子。

        “我們現在算不算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呢?”柳又村感到田雲在含情注視自己。“當然是。這是情人約會的好時節!完美!”

        他們三個人同時抬頭遙望月亮。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柳又村帶頭,他們三人同聲唱起。

       四周寂靜無聲,隻有樹上的鳥兒偶爾扇動翅膀的聲響。

       月光潔白如絮,鋪滿了麥地、蘋果園、樹林。風停了,鳥兒倦了,牲口圈裏打盹了。隻有水一樣的月亮,在默默看著麥田裏的三個年輕人。

        妮格去機井屋了,她看守抽水機。柳又村和田雲守著麥壟。一陣涼風吹來,夜裏的霧氣慢慢升起。

       柳又村和田雲坐在地壟上,他們都沉默著,望著月亮。柳又村感覺到田雲的頭靠在自己的肩頭,她的頭發撩得柳又村的脖子發癢,柳又村輕輕把她摟在懷裏。

       “你,你愛我嗎!?“田雲怯生生地問。

       “我愛你!我等了兩年了!”柳又村說。

       “我也是等了你兩年。”田雲盯著柳又村的眼睛說道。

       “為什麽兩年前不給我說呢?”柳又村說。

       “一來擔心影響你的學業,”田雲停了停,繼續說:“如果你考上大學走了,離開農村,我就把這份愛藏在心裏,誰也不告訴!”我看著田雲小巧得雙唇,抓住了她的手。

       “愛我多久?”田雲笑眯眯地問道。

       “永遠!”柳又村回答道。

       “永遠是多遠?”田雲依然調皮地問。

       “一輩子!“柳又村滿懷信心地回答。

       四周靜得能夠聽到麥子拔節的聲響。

       柳又村的嘴唇靠近田雲溫潤雙唇。田雲的頭埋在柳又村的懷裏,柳又村感到她的心砰砰地跳。柳又村輕輕地撫摸她的堅挺的乳房,田雲害羞地把他的手推開。過了一會兒,柳又村不自覺地從她的衣服下麵伸進手去,摸到她有彈性的溫熱雙乳。田雲氣喘籲籲,合上雙眼。她情不自禁地舉手輕撫柳又村的臉頰。

       這是柳又村第一次擁抱女人,撫摸妙齡女性身體。近幾年,他對女人經常出現幻覺,常常讓他激動無比,有股躍躍欲試的衝動。在讀文學作品中,描寫戀人和夫妻的親昵動作,他也時有怦然心動。   柳又村回到東源鎮,他越來越感到被拋棄的冷落,像一個被推下車的孤兒,他絕望地看著眼前飛馳而過的車。而現在,一個愛他的戀人,他同時愛戀的姑娘,她溫熱鮮活的肉體,就躺在他的懷裏。

       柳又村想著,如果永遠這樣擁抱著她,該是多麽幸福。就在此時,田雲自言自語說道:“要是每天這樣,那該多好啊!”

        第一次接吻,似乎永遠留在他的唇邊,停在田雲溫潤小巧的雙唇。他感到這一切似幻如夢,“這是真的嗎?”柳又村問自己。當柳又村的手劃過田雲起伏的胸部時,一股甜蜜不安的暖流傳遍他的全身。柳又村這才知道現在的一切是真的!他又重新找回了他的生活。他又回到溫暖裏。他的生活像這春天一樣。

       水汨流進麥壟裏。

       月亮看著這對相互依偎的戀人。

       淩晨兩三點鍾的時候,是困乏難熬時間,他們三人聚齊在機井屋裏。白熾燈也像是累了,無精打采地貼牆吊在屋頂上。

        妮格盯著田雲,驚叫道:“哎呦!雲姐姐,你的臉怎麽這麽紅啊!像紅蘋果似的。像喝了酒,一定是遇上喜事了,給我說說嘛。”妮格搖晃著田雲的手。她倆都回頭看著柳又村,仿佛要他坦白。隨即田雲和柳又村會心地笑了。

        沒多大會兒,裹著棉大衣的妮格,靠在田雲腿上,開始打盹。

        柳又村這才仔細打量,田雲深藍色翻領工作服,估計是她在橡膠廠工作的大哥給她的,衣服下麵是鼓起的乳房;妮格的上衣,紅底小白花,點綴淺黃色花蕊。她倆的褲子都是藍色。

        柳又村看著田雲,忍不住笑了。田雲問:“你又傻笑什麽?”

        “我還記得,初二的春天,下午放學,你站在教室門口,悄悄塞我手裏小紙條。我帶回家才看。你還記得寫得什麽嗎?”柳又村問。

        田雲笑著輕輕搖頭,問:“寫得什麽?”

        “我當時不知道什麽意思。所以沒有回複你。“柳又村說:“現在我知道了,這是情竇初開的少女,表達愛慕的特殊方式。”

        田雲追問道:“到底寫得什麽啊?”她假裝生氣樣子。

        柳又村沒有回答,拿出帶來的一本書,田雲看到是詩集,說:

        “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柳又村睜大了眼睛,盯著田雲,說“我真得沒想到,你讀艾青的詩!”田雲淡淡地說:“沒事的時候,看書很有意思啊!”

        柳又村任意翻開一頁《園丁集》,說道:“我給你念啊。

        不要不辭而別,我愛。

        我看望了一夜,現在我臉上睡意重重。

        隻恐我在睡夢中把你丟失了。

        “丟不了,我給你看著呢!”妮格不知什麽時候醒來,她揉揉惺忪的眼睛,裝扮鬼臉,接過話題,說道。田雲和妮格相擁一起。我們三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柳又村注視她倆,忽然發現了什麽似的,說:“我看你們倆就像雙胞胎,模樣,臉型,身高,說話,還有笑。一模一樣!”

       “我們倆就是嗎!”田雲說。妮格接著說:“早就是了,你才知道?多笨啊,雲姐姐,你說是吧!”妮格帶著挑逗的語氣,看看田雲。田雲笑著點點頭,迎合著說:“我看也是。”他們倆又是一陣嗤嗤壞笑。他們倆的高低起伏的胸脯,不停地顫動。

        一晚上澆麥地二十多畝,十個小時。他們三人感覺像是沒幹活一般輕鬆。

        春天的朝陽,照在兩個姑娘的臉上,雙頰泛著紅暈。一米六多的身材,健康又苗條。在粗布衣裳下麵,顯示出婀娜的體型,像是河邊的柳枝在舞動。田雲的眼睛,有事沒事的就會盯一眼柳又村,像是剛剛認識的一樣,又像擔心他丟了,不見了似的。

        當早晨七點多種,社員陸續下地幹活的時候,田雲安排柳又村,扛著鐵鍁,沿著鎮子西頭的路,先往家走。田雲和妮格走鎮子當中的一條大路回家。

       鎮子裏的五個生產隊,掛在歪脖子柳樹上的鍾,有的是粉碎機上的鋼磨頭,在差不多的時間敲響。有時還能聽到生產隊長扯著嗓門喊叫。生產隊長布置一天的活,社員們三三兩兩,扛著鐵鍁,就開始分頭走向田間地頭。

       鎮子裏這條大路,一大早,生產隊的車把式趕起牛車,嘴裏吆喝著“嘀!喔!駕!”手裏鞭子甩得“乒乓”響。他們往外拉糞往裏拉土;套上牛、馬、驢、騾子去地裏,耕、靶、犁地。車把式一般年齡四五十歲,腿腳好,人機靈。他們坐在車上,要麽扯開喉嚨唱個酸曲,要麽就給人們說個黃段子。車把式的活比下地幹活的社員要輕鬆。

       早晨,男人下地幹活,女人在家。先放開雞鴨窩,再喂豬羊。收拾屋子,燒火做飯。玉米秸稈和樹枝搭起的灶屋,煙筒裏隻要還冒出煙來,就說明這家人今天還有飯吃。每日裏,玉米地瓜胡蘿卜糊塗,煎餅,下飯菜是醃鹹菜;有的人家,鹹菜裏加香菜蔥花,滴幾點油;“人挨餓的時候,吃什麽都香!”這是東源鎮農民安慰吃飯的真理。

       小孩子背著打了補丁的書包。為防盜賊,自己的板凳在周末要隨身扛著。冬天的早晨,孩子手裏捧著火盆,暖和凍僵的手腳。有的孩子手裏拿著煎餅,邊吃邊走。去學校上兩節晨課。

       鎮子裏一天生活,從這樣的早晨開始,熱鬧起來。東源鎮的人,祖祖輩輩,從古至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他們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走出鎮子裏的人,回來講外麵的生活,他們不能想象。更不曾動腦筋改變生活。所有的人,認為今天的自己,都是命中注定的。能活著就燒高香了!

               

                                                      冬    

        家北地裏,六十多歲老瘸子,看守花生場的窩棚拆掉。老瘸子一年四季,隻有冬天才回到他侄子家住。西南窪地裏的胡蘿卜刨出來,分給家家戶戶開始醃鹹菜。蘿卜纓子、地瓜秧、花生秧、豆秸分配到家,曬幹粉碎,一年的豬飼料入了囤。東源鎮的農民才算正式入冬。

        田西月通知柳又村開社員大會。社員開會按出工計分,不然,社員不到會,冷場。那個時候大隊、生產隊頭頭們,是不知有“通分膨脹”。

        會場在大隊部,一處大院子裏。正房五間,東西廂房各三間。東廂房做了衛生室,赤腳醫生值班,看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一條長長的胡同從西南角伸到院子。五零年,把本鎮子的地主、屋主趕跑,這個鎮子裏豪宅就成了大隊財產,鎮子幹部的辦公場所。堂屋西麵窗戶下,有二十平方米的土台,在土台兩側,兩棵樹之間拉著橫幅,每次開會的主題,就在橫幅的紅布上寫明。今天是“東源鎮冬季征兵工作動員大會”。每次開會,鎮子的頭頭們在台上一字排開,顯示給社員看看:老子現在還是村幹部。

       不識字的貧農代表,在學校、憶苦思甜大會上,重複一樣的故事。解放前、他沒吃沒喝,受盡地主打罵;如果批鬥地富反壞右,民兵連長指揮押送看管;柳又村的父親,因為是解放前日本商人的撫順煤礦經理,在七零年就被當作壞分子,站在台上彎腰批鬥。柳又村跟著同學參加大會,還要求舉手喊口號。這讓他至今參加鎮子的大會就緊張反胃。

       大隊書記,田洪仁,社員久而久之改成了田紅人。59歲,從六三年一直幹到現在,估計還要繼續幹下去。他雖然上學兩年,但他講話不用稿子,能夠說上三四個小時。他威嚴、神秘,好罵人,拉長著臉。在社員心裏,他們認識的幹部,除了在電影和家裏掛的畫像毛主席,另一個就是田紅人了。與麵黃肌瘦的社員相比,田紅人紅光滿麵,梳著背頭,開會讀報戴著黑邊眼睛。他的四個孩子長大後,都招工參軍推薦工農兵大學生離開了農村。中秋節他家的月餅、蘋果吃不完,就喂豬,“多可惜啊!” 鎮子裏人說。

        柳又村坐在冷颼颼的北風裏。天空的太陽泛著迷蒙的光,像是畫上去的,失去了以往的熱烈。時斷時續的高音喇叭,在耳邊聒噪得腦袋疼。他看到台上的田書記揮舞著雙手,談性正濃。土台上的十三位村官分列兩邊,在書記好不容易說完之後,六位村官,又分別坐到土台中間椅子上,開始做補充講話。柳又村心想“他們這些人,就不怕冷,不煩!?”

       半天的工分要用5個小時賺來。帶孩子的婦女借口孩子鬧,提前回家。老漢的旱煙鍋,安慰似的一直冒著煙。

       這個時候的社員,如果不開會,他們挎著籃子,背著筐,到家北地裏,在河灘,樹林裏,檢樹枝柴禾,挖樹墩,掃樹葉。十幾歲的孩子到光禿禿的花生地,刨地找落下的花生果。去家南窪裏,收完的地瓜地裏,翻地撿遺漏的紅薯;到已經收完胡蘿卜的地裏,深翻土地,尋找埋在地裏的胡蘿卜。

        柳又村因為家庭出身,征兵的事兒,跟他沒關係。按社員的說法,他是“陪客哩”。每年征兵,民兵連長家裏,送禮的人就多了。

        離開農村,到城市裏去,吃國庫糧,當國家幹部、工人,是年輕人做夢都在想的。從鎮子裏走出去的出路,是招工,上大學,參軍,接父母班。柳又村唯一上大學的出路,他放棄了,現在的他沒有了出路。

        幾年前,為了被推薦上大學、招工,在鎮子裏,成功走出去的都是有幾分姿色的女青年。東源鎮管理區是地區級派出機構。它的權力可大可小。董姓書記在東源鎮管理區幹了十多年。這位上過朝鮮戰場的老排長,他的醬紫色的臉,經常樂嗬嗬,他的好色和煙酒癮一樣大。在東源鎮管理區的地盤上,誰要想跳出農村,必須經過他點頭。董書記的高明之處在於,他沒有搞大過姑娘的肚子。“所有走出去的女人,都讓他幹了!”東源鎮的社員說:“他的門口,姑娘們還排著隊呢!”有位小學女教師為了轉正,生出一個跟董書記麵目一樣的女兒來。夏天晚上,管理區大院子裏,張姓母女娘倆,陪董書記躺在葦席上納涼。董書記犯事被抓,起因是當年一個工農兵大學生名額,他許諾了他睡的兩位漂亮姑娘,落選的姑娘寫信給那所大學。當時,那些通過董書記走出農村的,正在搞關係排隊要走出去的姑娘,各個緊張、難熬,度日如年啊。

        柳又村的小說散文文學評論《醒悟》、《走向遠方》、《東源鎮的四季》、《舒卷自如寫人物,飽蘸深情描風情——評《靜靜的頓河》藝術特色》、《隨園、恭王府和大觀園之關係》、《紅樓夢成書和曹雪芹生卒年代考》,開始在省級和北京雜誌報紙發表。這是對柳又村和田雲的安撫。也讓柳又村的爹娘受到打擊的頭腦又萌發幻想。他們在黑夜裏看到了一點燈光。

       柳又村感到種地不能供他吃飽飯,指望寫作同樣也是吃不上飯的。柳又村認識到,人生在中國是無望,生在中國農村就是會喘氣會幹活的行屍走肉 。

       柳又村寫他厭煩的新聞稿給縣廣播電台。他按自己的計劃,三天寫出兩篇稿件。他到小學校,大隊部訪談,老師、村官、生產隊長;農田建設,澆地修渠。黨員幹部帶頭實幹加巧幹,今年糧食又獲大豐收,老書記起早拾糞,老瘸子以隊為家看場院。實在沒有得寫,就寫政策解讀,農業知識。柳又村的這三話文章(大話、假話、套話),是為了能夠到縣委農工部工作。

       柳又村同學的爸爸崔之甫,五十年代就到縣府工作,一輩子以寫材料為業,最後在縣人大主任位置上退休。他是柳又村認識的第一位高官。他當時在縣委農工部任部長。柳又村去拜訪這位從小就認識的老鄰居,也想著請崔部長幫忙找個事做。柳又村第一次見到縣委大院,依山而建,步步登高,一家一處方正的小院。他多少有點緊張。柳又村連東源鎮村官家裏都沒去過。柳又村帶去的一條四斤重鯉魚,崔部長家給柳又村又押回一條更大的魚。

        崔部長,喜歡酒擅長煙。晚飯喝得洋酒Whisky,抽得是“555”香煙,柳又村開了洋葷。崔部長無意中問起柳又村現在情況,“怎麽,你還種地!?”崔部長似乎發現了埋沒的人才。喝得暈暈乎乎的崔部長,眯起眼睛說:“部裏倒是缺個寫材料的!”是說給柳又村聽的,還是他自言自語。柳又村沒有搞明白。但是柳又村記住了這話。

        進入12月,柳又村把發表的五篇作品,還有給縣廣播電台的三十多篇新聞稿件,裝進編輯部給柳又村寄雜誌的牛皮紙信封,拿上家裏全部家底,一百三十元錢,購買禮物,騎車到縣委大院,給崔部長送禮,送作品,正式請求崔部長引薦部裏的肥缺。崔部長留下柳又村用餐。酒足飯飽,柳又村雙手托著信封給崔部長時,崔部長不緊不慢說著話,隨手把信封放在板凳上。臨走,柳又村說:“請崔部長多加指教!”老頭滿臉泛著紅光,他似乎又自言自語、眯起眼睛說道:“我再研究研究。”

       東源鎮,田家彭家兩大姓,1500多人,400戶,2800畝地,算是中上規模的鎮子,鎮子的叫法從古來的習慣稱呼,它即是東源鎮公社的所在地,又是東源鎮村的村莊。鎮子裏,從鎮子西邊彭姓開始,在談論柳又村的事情:幹活的時候不正經幹,唱歌跳舞,帶壞了人家的姑娘;柳又村工人不是工人,幹部不是幹部,社員也不是社員,是個“二流子”。第二生產隊長彭興春,開會時,對新畢業的年輕人說:“你們要死心塌地幹活,有個好奔頭。不能像柳又村一樣,成個二流子。”

        鎮子的中老年社員,雖然對村官以及更上一級的官,沒有膽量吭一聲。盡管他們從49年以來,接二連三攤上災難,逆來順受,不敢說三道四。對於鎮子裏同樣的社員,他們看不慣的人和事,超出他們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做人做事的框框,“壞了祖上的規矩!”的,他們就沒有肚量了。這些不知深淺的年輕人,如同鳥兒落在壞孩子手裏。

        冬天的晚上,每家每戶的廣傳出“現在是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柳又村走進田雲的家裏。她家門口的牆上,隱約可見毛主席的頭像,方格裏寫著毛的語錄。可能是在文革時期,因為他們家成分地主,故意表現得更革命吧。

       田老師體格瘦弱,卻有精神,臉上常帶笑意。柳又村每次見到田老師,他的心境就退回到少年,回到做田老師學生的時光。他們的屋裏,咖啡色的家具陳舊,但擦拭光亮,讓柳又村感到溫暖放鬆。

        “成績不小啊!”田老師細心地翻看柳又村帶來的雜誌報紙,深吸一口自己卷的紙煙。這時,他們家廣播裏傳來播音員的聲音“現在播送本台通訊員柳又村的報道,《東源鎮小學的新風尚》”,屋裏隻有廣播的聲音。

       “你是我教過的學生中,最有出息的!”田老師意猶未盡,繼續說。田雲在屋裏出出進進,用眼睛斜視柳又村。好像擔心什麽。

       柳又村給田老師添茶。

       田老師意味深長地說:“鎮子裏,有人說三道四的,不用管他!不過,”田老師停了停,說:“東源鎮地方小了,你應該換個更大的世界了。”田雲彎腰提水瓶,正要給茶壺續水,愣住了。

        “是,我在想辦法到縣城,縣委農工部缺少一個寫材料的。”柳又村說,田雲站在一旁。她鬆了口氣。

        柳又村田雲約會,最初他們通過妮格傳話。田雲家挨著大隊院,田雲就改在大隊院裏,把紙條放在西廂房第二間房、窗台下第三排磚縫裏。

        柳又村去縣城問過他的崔同學,崔部長那裏可有消息。崔同學沒有表情的臉,說了聲“不知道。”

       一個月又挨過去了。柳又村的日子實在難過。鎮子裏的風言風語迫使柳又村滾蛋,縣城的肥缺又懸而未決。柳又村進退兩難。

        崔部長的辦公室。比兩個寫字台還大的辦公台後麵坐著崔部長。“我正要找你,你來的正好!”崔部長說,拿出煙自己點上。“你怎麽搞的啊!”他吸兩口煙,說:“哎呀,身份是農民,家庭出身也不清白。這…這…”崔部長開始抱怨,他的眼睛看著柳又村。崔部長好像剛認識柳又村似的。崔部長習慣性地擺出公事公辦的樣子。對於眼前這件事,說它行還是不行,是真是假,全是崔部長嘴裏一句話。柳又村知道往下的話該是什麽了。柳又村以為抓住靠譜的人推薦靠譜的事,結果都不靠譜。現實就是這樣,你認為最可靠的人,最可靠的事,最後摔你越重。他感到頭暈目眩。

       柳又村在街上,在鎮子裏,他感到四周的人,認識和不認識的,全對他擠眉弄眼。他們交頭接耳嘀咕,麵帶嘲笑瞄著柳又村。他感覺渾身不自在。柳又村不願意出門了!他身上發冷發熱,柳又村病倒了。

       柳又村喜歡鄉村的四季,不喜歡它的保守、落後和愚昧。柳又村認為封閉保守的東源、泰安乃至山東,它的做派、習俗和觀念,就是個大農村。山東人就是農村人。柳又村厭倦了。

       田雲柳又村他們倆,走在家北蘋果園裏。田雲今天打扮了一番,粉紅的外套裏,是淺藍色毛衣。田雲聽柳又村要遠走,她不由自主地抱住他,仿佛怕他跑了。

        “現在走出農村,隻有四條路:招工,參軍,接父母班,考大學。前三條路,由不得我,那是社會的不公。我能夠爭取的第四條路,卻被我自己放棄了。哎!——”

       “我現在要走出第五條路來。”柳又村拉起田雲的手,說道。

        “什麽路?”田雲問。

        “我去深圳!那裏不論身份,隻要才能!“柳又村眼裏放著光,堅定地說道。

       “不走不行嗎?還有其他辦法嗎?”田雲搖著柳又村的胳膊,說。

       “沒有了!”柳又村絕望地說道:“我恨這裏。沒想到是這麽著離開。除了你,我一點也沒有留戀的了!”

       一陣沉默,隻有他們倆的腳步聲。冬天的蘋果樹,像一根根木樁站在地裏。

       “我不勉強你。”田雲說:“不過,你在外如果過得不好的話,就早早回來。我等你!”田雲盯著柳又村含淚的眼。她的眼裏又流出了眼淚。

       “我會來接你!”柳又村露出微笑說。他給田雲擦去淚。

       柳又村吻了田雲泛紅的臉頰,長長地吻著她的雙唇。

       柳又村把那本《園丁集》遞給田雲,說:“你收好!”

       他們相擁一起。柳又村說:“還記得那個春天晚上,沒念完的詩嗎?”

        “不要不辭而別,我愛。

        我驚起,伸出雙手去摸觸你,

        我問自己說:“這是一個夢麽?”

        但願我能用我的心係住你的雙足,緊抱在胸前!

        不要不辭而別,我愛。“

        十年後的春天,朝霞初上的早晨。柳又村坐在深圳國貿大廈38層的辦公室,回憶起那年春節後初九的早晨,空氣裏彌漫著炮仗的火藥味和酒香。柳又村在東源鎮西路口,登上長途車。他看到田雲,向著車裏的柳又村,在風中揮舞黃色手絹。

                                

 

 

 

                                                    9/20/2021草

                                 2/19/2022 改畢紐約Hudson  Rivers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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