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府龍門陣

小學四川,中學山東,大學上海, 留學歐美,曾海歸在體製內工作,現居美東。
正文

浮世憶契闊,漫筆憶平生

(2022-03-05 05:13:45) 下一個

                           原題:《浮生漫憶》

這首五言古體自述長詩為先父張正屏遺作,(作於1992年)。它以樸實無華的風格,記錄了中國社會近百年的劇烈動蕩中個人及家庭的命運。

本人祖父張德光曾從四川井研鄉下赴廣州參加過黃花崗起義,失敗後輾轉返回家鄉,散盡家財,繼續為革命奔走,壯誌未酬,盛年離世,留下孤兒寡妻艱難度日。

父親張正屏在親戚資助下完成了師範教育,政權易手之前先後做過小學教師,校長,報社校對,大學圖書官員,特約編審,國民政府社會科長等職務,也曾因左傾蹲過半年班房。一九四九年以後他回家鄉任小學校長,後為中學文史教員,經曆過許多坎坷。

父親晚年子孫滿堂,子女學業有成,心態平和恬淡。

作為父親兩次婚姻的第四個兒子,本人曾受教育於複旦大學,德國馬堡大學,柏林自由大學,圖賓根大學,獲斯坦福大學博士學位。曾經海歸在中國社科院工作,後返美發展,在美東一所大學組建了中文專業,算是繼承了父親教中國文史的衣缽。

是為序(乃千2020年4月1日於美東)                                         

一,童夢印象

一九二零年,我忽來人間。神州正遭難,軍閥爭地盤。

人禍加天災,農村大破產。我生窮人家,天旱曾餓飯。

(乃千注:父親張正屏,曾用名張去非,該年農曆八月初二生於四川省井研縣研經鄉觀音場白果灣,祖上原是殷實人戶,父親出生時家道已經中落。)

我父讀書時,歐風美雨來。清末廢科舉,未能成秀才。

孫文鬧革命,也曾去羊城。歸來謀生難,濁世感浮沉。

(乃千注:孫中山的軍運助手熊克武也是四川省井研縣研經鄉人,由日本回國後當過我爺爺張德光的中學體育老師。在其鼓動下,二十世紀初新掌家族財權的爺爺變賣田產,抵押祖宅,店鋪,購置武器,招募一眾張姓兄弟,由四川經貴州,廣西去廣州參加黃花崗起義,失敗後多經磨難逃回家鄉,家道由此中落。民國元年熊克武任四川總督時重修熊家祖宅,祠堂至今猶存。張家祖宅幾經轉手,如今破敗不忍目睹。下麵是熊克武之兄熊克誠故居(離老張家祖宅走路五分鍾)照片,可以想象熊張祖輩在那廳堂推杯把盞,立誌“革命”的情景。)

童年居鄉野,可憐無夥伴。黃狗白公雞,親昵無猜嫌。

獨自找野花,默默造花園。春陰鳩喚雨,晴天有鳴蟬。

家在白果灣,地處兩山間。門前有池塘,屋後樹參天。

清晨看日出,百鳥鬧聲喧。難忘晴宵月,照我不欲眠。

老屋住三家,無一小娃娃。都是中老年,有點像菩薩。

我父常在外,姐跟三姨媽。我母管束少,自由自在耍。

(乃千注:以上照片2017年夏攝於白果灣老張家祖宅,是父親這一支後人首次尋根之旅。成都中山骨科醫院院長,穿白色體恤衫的二哥睿開車,在華爾街做金融律師的兒子承諾出資重修老張家祖宅。資金易籌,失落了的民間工藝難尋。)

七歲會裝弶, 小鳥彀中來。池邊學垂釣,獨坐青石台。

夏晨采蘑菇,結識東山孩。從此有知音,晨昏也常來。

(祖宅庭院前的竹林與小河,與哥哥攝於2017年夏天。)

春節下山去,頭回見女孩。看她踢毽子,我頓變癡呆。

歸來默無語,整天頭不抬。母問:“哪裏痛?”,“把他抬回來!”                                  (原注:白果灣附近,除了五張祠沒有可玩的地方。五張祠地勢開朗,有茶館酒店,又有較寬的地壩。春節裏,那裏十分熱鬧。附近的人都到這裏玩。茶館裏有打牌的,地壩裏也有擺著大方桌擲骰子,押紅寶的,還有到地壩裏來玩龍燈的。

春節裏來這裏玩的小孩子也最多。男孩子喜歡滾銅元、丟窩兒和做“蛇抱蛋”等遊戲。女孩喜歡的是打毽子。有的能打到一百多下不落地的。

春節裏,我和堂兄一起到五張祠玩過一次,堂兄喜歡看押寶和擲骰子,我不懂這些,就蹲在地上看女孩子打毽子。我平時未見過女孩,眼裏跳著笑著的女孩,好像個個是天仙,特別是穿紅衣服的那一個,一定能勝過月裏的嫦娥。

我看呆了,一直看到堂兄來叫我才醒過來。堂兄笑我看女孩子看呆了,於是給我講了個故事。說是深山古廟裏老和尚在大路邊見回個被人遺棄的嬰兒,養到七八歲未下過山。也是過春節,老和尚帶小和尚下山上街去。小和尚看到女孩也發呆,便問老和尚:“她是什麽人?”老和尚知道他入魔了,便說:“她不是人,是吃人的妖怪變的。”小和尚跳起來說:“我就喜歡這妖怪,我不怕她吃掉我。”

堂兄說完故事問我:“你是不是也喜歡那吃人的妖怪”我低頭不語,默無一言。

回到家裏,我什麽話也不想說,飯也吃不下。顯出一幅喪魂落魄的樣子。我媽摸我額頭,一點也不發燒。問我哪裏痛?我什麽地方也不痛。又問我亂吃過什麽東西?我什麽也沒吃過,後來問急了,我隻好實話實說。說出我喜歡五張祠打毽子穿紅衣裳的女兒。我媽聽後大吃一驚說:“這娃兒怎麽長得大?蛋黃未幹,就想精想怪!”

三嬸忙說:“不要緊,我去替你問問是哪家的女兒。”我媽說:“別去問,五張祠的女兒都姓張,不是他姐姐妹妹便是他姑嬢姑婆。”                                                            

其實,我隻是想跟她一起打毽子,並沒有想別的。

(乃千注:薄伽丘的《十日談》第四日故事中的小修士有相似經曆,老修士告訴小修士他們頭回下山在街市上見到的女人是“鵝“,小修士強烈要求帶一隻鵝回家,詳見Boccaccio's Story of Filippo Balducci and His Son,德國民間也有類似故事。)

祖父喪事完,空屋多紙筆。正好練書法,可惜不識字。

閉門胡亂畫,花鳥滿牆壁。新春舅父來,驚問誰為師?

 

(乃千注:藏入祖宅地窖躲過文革浩劫的“清國學生張君(太爺爺)墓誌銘”記載,老張家先人原為楚國望族,祖籍湖北麻城,明季遷蜀。乃千21世紀初第二次從弗吉尼亞去武漢華中師大文學院講學時曾利用周末去麻城孝感鄉尋根,獲贈先祖家譜一部。)

八歲入私塾,上學翻淺山。年高沈先生,道貌頗岸然。

一本《三字經》,兩天我讀完。先生很高興,題字贈紙扇。

上學才半年,見書就愛翻。生字真不少,遍找“活字典”。

見寫借錢約,一看便了然。八歲小娃娃,也曾學著幹。

二,學校生活

九歲遷縣城,進了女校門。女校不易進,父母說了情。

我是男子漢,豈肯混釵群?捱了兩巴掌,揮淚入黌門。

(乃千注:四川井研縣曆史上至少出過三名進士,一位是晚明的陳演,1643-1644做過內閣首輔,相當於宰相,被劉宗敏手下叛軍殺害。我外婆出自井研望族陳家,是陳演的遠親。另一位是千佛鄉的雷暢,最後一位是晚清的經學家廖平即廖季平1852-1932。循古製,每出一個進士,縣治城門洞牆可修一牌坊,俗稱給城牆帶帽子。幼時父親曾指給我看縣治所城牆“戴雙帽珥”的地方,足見家鄉文風侵染源遠流長。雷暢故居猶存,雷家號稱“九子十翰林”。)

十歲轉“結純”,學校最開明。不分貧和富,男女視同仁。

老師多才俊,五四新潮人。反封破迷信,敢鬥鬼與神。

翌年父病逝,離了學校門。家散依親戚,失學一年整。

越級考高小,榜列第三名。學費最難湊,讀讀又停停。

(乃千注:父親七歲經曆爺爺去世,十一歲無父可怙。家中缺了男性榜樣,對性格發展不利。)

舅父供學費,重返學校門。會考進初中,方知史與文。

小學未讀好,理科不入門。平均能及格,成績屬乙等。

(乃千注:奶奶姓鄔,縣裏的有產戶,所以舅公供得起學費,也可見中國傳統社會家族相互扶助關係。)

老師楊岱安,最愛古詩文。大罵胡適之,提倡白話文。

古文篇篇背,講解極入神。誇說破萬卷,下筆如行雲。                                          

(乃千注:楊岱安,井研人,畢業於廖季平時任院長的四川國學院,與廖的孫子廖次山同學,上國學院時曾受廖院長照顧,屬於井研中學教師中的進步派。)                                    

讀到第三期,老師換新人。群彥昭後學,師生情誼深。

時雨化禾苗,課堂春風生。妙語傳真理,癡迷識人生。

老師劉濂清,絕不講古文。大罵章行嚴,像鬼不像人。

推介文學家,盡是新潮人。從此開眼界,新風入校門。                                                  

(乃千注:劉濂清,井研縣城關北鎮人,1909-1939,自學成才,參加過井研縣進步青年組織的研新社和結純學會活動,並被選為結純學會主席之一;曾與四川文藝界人物李亞群,曹葆華等往來,受到過文壇領袖茅盾的賞識和魯迅的注意,出版過短篇小說集《黑屋》。)

校長學問好,老師譯著多。學生有榜樣,正氣壓邪惡。

好景不長久,縣官逞凶橫。校長被撤職,良師離研城。                                                   

(乃千注:三十年代中晚井研中學的校長是廖次山,那時的中學老師會外文的不少。三十年代的作家,比如馮至,浙江的湖畔派詩人,豐子愷等都有做中學教師的經曆。)

一九三六年,資中入師範。學校很自由,常坐圖書館。

喜愛新文學,不離新書刊。魯迅高爾基,心中大聖賢。                                                   

(乃千注:資中師範曆史悠久,我外祖父劉匯清也從那裏畢業後回縣城教書,40年代中晚當過研城小學校長,1949年底政權易手後轉到井研中學教數學。)

人到十六七,半傻半瘋癲。滿腹盡空想,總不看眼前。

讀書不用功,自命不平凡。虛驕又狂妄,實在討人嫌。

(乃千注:父親寫此詩時,我十六七歲的表弟表妹來他任教的高中借讀,住在我家。)

三,抗戰初期

“七七”抗戰起,回鄉執教鞭。國家臨大難,到處有貪官。

教育治國本,可惜見效慢。麵對小學生,不禁感心酸。

蓉城教小學,參加歌詠團。教唱抗戰歌,演劇做宣傳。

蔣幫太腐敗,國脈一發懸。愛看“新華報”,一心向延安。                                                       

(乃千注:父親進了省會,在成都市鹽市口新半邊街小學任教。父親音域寬廣渾厚。可惜四十至五十歲那段時間處境艱難,鮮有心情唱歌。家人團聚時聽他和母親一起唱三十年代民謠和四十年代抗戰歌曲是鄧小平重新掌權以後的事了。)

日機炸蓉城,死傷上千人。小學都停辦,餓得骨嶙嶙。

稿費難吊命,絕路逢異人。俠女相救濟,原因終未明。

(原注:小學女同事戴某女友羅,與我一見如故。不知何許人。年長於我,以老弟相稱,常為我拍照,並與我合影。每有空襲,必來邀我一同出城躲避。常帶飲料,食品在鄉下過夜。見我失業,以重金相贈。我不受,改送食物,或邀上餐廳,使我免於餓死。此人言行正經,對人解衣推食,大有俠女之風。後遂不見,未明底細。乃千注:年輕時的父親玉樹臨風,知識豐富,言語風趣,未婚時招異性青睞,有“俠女”“解衣推食”很正常,父親這裏或有得意自誇意味,可惜羅女士為他拍的照片未能留存,一笑。)

“華西”招校對,應考百餘人。初榜取兩個,我是第一名。

報館去口試,遇見李先生。投稿一兩年,方知主編人。

進了報社後,先生很高興。說是愛文學,就當學外文。

可惜時不常,社長換了人。先生去內江,離了錦官城。  

(乃千注:李伏伽,四川馬邊縣人,1936年畢業於四川大學外文係英文專業,當時在四川地方派係所屬的“華西日報”主編文藝副刊。李的妻子是井研籍經學大師廖季平進士的女兒廖幼平,後者也是川大畢業,曾回井研教中學,父親曾是廖幼平的學生。李伏伽川大外文係英文專業自貢籍的同學楊烈曾留學日本,後任複旦外文係教授,成了我碩士課程時的老師之一。)

四,被捕入獄

我仍在報社,副刊發小文。小學複課後,白天教課程。

兩位好同事,常談延安情。相約同找黨,獻身為人民。

一如初生犢,為文不畏虎。但見不平事,匕首投槍出。

盡管用曲筆,難免戳痛處。雜文小打鬧,蔣幫動了怒。

一九四一年,元旦那一天。國特好猖狂,竟敢衝報館。

抓我上黑車,手槍頂胸前。扼住我咽喉,蒙住我雙眼。

反共高潮起,新聞界遭難。就在前兩天,殺了朱亞藩。

我意劫難逃,隻想抓本錢。下車亂踢腿,隻恨看不見。

(乃千注:朱亞藩,四川銅梁人,黃埔軍校十九期學員,曾任成都黃埔軍校教官。)                                                                        

牢房同住者,約我找黨人。他是老黨員,我卻不知情。

何不發展我,他說太年輕。他被提審後,卻不見蹤影。

深夜提審我,說是談談心。我隻一句話,不是共黨人。

殺我也可以,隻要有證人。“左傾”不該死,我不怕折騰。

秘密監牢裏,好漢多如雲。渾身都是膽,頭數楊道生。

每次被提審,回來血淋林。同難憤填膺,他卻笑盈盈。

牢中講馬列,道生高水平。也愛談文學,能詩更能文。

主動找法官,有意尋開心。既已進監獄,未想出牢門。

(原注:楊道生,當時成都戰時出版社經理。)

夢古黃大姐,長征一女兵。病重掉了隊,“協進”管女生。

幾次遭刑訊,鐵骨更錚錚。披發高聲笑,敵酋也震驚。

(原注:黃夢古,當時成都協進中學女生管理。)

還有一高楊,他是彝族人。愛唱“黃河頌”, 歌聲震行雲。

最愛開玩笑,另有黃是雲。寂靜監牢裏,常常有笑聲。

(原注:高,當時成都黃埔軍校教官。黃,“華西日報”記者。)                                  

監牢常搬遷,深夜秘不宣。手銬黑眼鏡,短槍頂喉管。

大家不知情,以為施極刑。車達新遷地,難友慶新生。

日機每來臨,特務槍對門。階下防空洞,隻許憲兵進。

遠近炸彈響,難友聽天命。借此逼招供,此計枉費神。

一天下半夜,牢酋又提審。說是報社保,放我出牢門。

放人在深夜,上車黑眼鏡。是殺還是放?誰也難弄清。

車到停電區,街上不見人。叫我下車去,跳下便蛇奔。

跑了幾條街,才見有路燈。回到報社裏,遍身汗淋淋。

原來營救我,報社費了勁。鬧了七個月,今天才放人。

出牢曾具結,不泄獄中情。我因太激動,言必盡所聞。

五,出獄之後

我因曾具結,泄了獄中情。深恐再抓去,砍頭必無疑。

不敢出報社,最怕陌生人。為找避風港,一心離蓉城。

恩師回家鄉,接了中學印。來蓉聘教師,相約馬邊行。

恩師辦學校,一心在育人。我因太年少,總是難安心。

(乃千注:馬邊縣是四川省漢族,彝族混居地區。那時漢人眼裏平壩上的彝族是“熟番”,高山上居住的是“生番”,傳說“生番”獵人頭的儀式持續到50年代初。《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七擒孟獲故事,背景即蜀漢為穩定後方對此地彝族部落的征戰。)

二十男子漢,人海無知音。每見燕雙飛,無名煩惱生。

邊城天地窄,大山高入雲。空氣極沉悶,滿街“未莊”人。

(乃千注:“未莊”是魯迅中篇小說《阿Q正傳》中的地名。)

突然患重病,庸醫最無能。越醫病越重,奄奄氣將停。

工友廖大爺,說是惡性瘧。買回奎寧丸,終將我救活。

(乃千注:漢人入少數民族地區易患地方病。2010年暑假我兒張如達大學二年級時,從美國華盛頓市郊去西昌涼山昭覺彝族地區支教,體重從220磅驟降到160磅,返美以後身體調理將息近兩年方恢複正常。)

終於出山區,回到井研城。一小暫棲身,次年赴蓉城。

適逢招校長,考中第一名。科長鄭學畋,人好不親政。

(乃千注:“一小暫棲身”時,父親托資中師範的劉姓同學,去井研縣城外的輝山橋附近劉家咀劉家大院提親。此次提親被婉拒。)

安樂寺小學,校長我無能。既無硬後台,又不通宦情。

科長難見到,股長最專橫。無事也刁難,使我受欺淩。

(原注:1943年,成都小學校長出缺五名。爭競者眾。市長舉行公開招考。我考上,當了校長,因受股長刁難,於是另謀出路。乃千注:父親這時期經曆了一段戀愛,出身官宦之家的對象袁淑萍是本校教師,因門楣不配戀愛終止,父親曾攝有一楨“斷發絕交”照片。袁後來一直在成都教書,單身,育有一子名“張穀”。小時候父親讓我由鄉下捎信到成都與袁,介紹我這個“閏土”和“迅哥兒”交個朋友,那時我還沒有讀過魯迅的短篇小說《故鄉》,問父親典出何處,父親說以後就知道了。後來張穀上了四川農學院而我留學歐美,“閏土”和“迅哥兒”的角色對調了。)


(乃千注:上圖中排左一為中年時代的袁淑萍女士,袁左為母親,照片上的小朋友為“迅哥兒”張穀。)

考院招文官,又考第一名。學習半年後,走馬瞿上城。

實為沒飯吃,無奈進衙門。從小好讀書,一心慕淵明。

(乃千注:父親以一介布衣考取成都市中心小學校長和科級文官,似乎國民政府人事製度尚有可取之處。父親這次去成都市郊雙流縣任社會科長一年,成了文革期間罪狀之一。國民政府政審監控不給力,一個因政治原因坐過牢的人搖身一變,換個名字,幾年後又考上了校長,科長。)

六,我想讀書

衙門是座墳,埋沒年輕人。王冕若進去,也會成幽靈。

我實不甘心,川大找魏真。魏兄拚全力,保我考新生。

(乃千注:王冕的故事出自清代吳敬梓所著的《儒林外史》第一回,講述了出生農家的王冕,因為家貧不能上學,白天參加田間勞動,晚上到寺院長明燈下讀書,孜孜不倦,自學成才的故事。魏真又名魏文光,井研縣人,父親中學同學,當時在四川大學讀書。)

備考拚了命,上場斷了魂。國文出怪題,到處是罵聲。

無心再上場,胸中氣難平。一場升學夢,散去如朝雲。

(乃千注: 國文考題怪到什麽程度?是否“拿破輪論?”記得父親說有人開題為“破輪焉能拿乎”?)

大學不能進,想起梁漱溟。名落孫山外,出語頗驚人。

我雖非梁氏,並無家學承。王侯寧有種?學者多寒門。

書蟲太麻木,更無自知明。妄想做學問,效顰朱與聞。

既要謀衣食,又無引路人。癡迷無素養,美夢豈能成?

(原注:“朱與聞”:朱自清,聞一多。)

恩師廖和李,教書到蓉城。知我誌所在,無處不關心。

川大圖書館,缺了一個人。通過程先生,讓我去報名。

又是公開考,報名八十人。科目很簡單,隻考中英文。

主考程先生,知我缺英文。出題最淺顯,暗中放了生。

(乃千注: 有人舉薦大不一樣,正像民間說的“遇貴人相助”。)

進了圖書館,餓牛入菜園。埋頭亂啃書,一年複一年。

肌者不擇食,讀書無重點。凡未見過者,都想翻一翻。

“大學用書”多,隻能翻文科。社會科學類,漢文曾翻過。

概論原理書,推薦權威作。大多無漢譯,望洋歎奈何!

回頭攻文史,古文未過關。要籍無譯注,暗中瞎摸索。

原來基礎差,非我不好學。入門頗不易,收獲實不多。

年已二十七,尚未談婚事。不意同事中,有個吳女士。

自動來家門,竟以終身許。不到兩個月,草草結伉儷。

(乃千注:父親的首任妻子吳爾溶是成都蘇坡村人,成都女子中學畢業,父親川大圖書館同事。那時父親把奶奶接到成都,吳和奶奶交了朋友,在奶奶處搭夥用午餐----“匪來用餐,來即我謀”。父親說那是一個女追男的故事,“不到兩個月,草草結伉儷”,然而據他長女曉麗說西式婚禮隆重,有婚車,婚紗照,有童男童女相伴,估計後一個說法更接近真實。當時川大圖書館工作人員享受民國中央直屬機關待遇,婚後小夫妻加上兩位寡母一起住在學校職工宿舍“槐樹村”,還雇傭了兩個保姆。後來父親反對奶奶吸食鴉片,奶奶竟向當局告發父親左傾,二人母子關係斷絕後,奶奶跟父親在成都教小學的姐姐張勤英生活。以下為年輕時吳爾溶女士照片,頗時尚)。


七,喜迎解放

解放前兩年,人民反內戰。川大是先鋒,遊行出血案。

魔鬼王陵基,蔣幫一鐵杆。一生血債多,殺人不轉眼。

(乃千注:王陵基,樂山人,四川講武堂畢業。參加過剿共,也曾率川軍出川抗日,時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四川省軍管區司令,曾提出“反共救四川”口號,對川大學生左傾運動持高壓態度,1949年4月20日派軍警特務入川大校園抓捕學生。)

川大同鄉多,我縣五十人。每次同鄉會,都要談國情。

大家罵蔣幫,我更不留情。有人疑心我,或許共黨人。

一九四九年,娃娃已兩個。眼看將解放,內心何其樂。

豈知王陵基,最恨川大人。特務來抓捕,晝夜不安寧。

(乃千注:父親的長子曉陽生於1947年12月12日,長女曉麗生於1949年2月28日。)

解放軍入川,特務更瘋癲。揚言將血洗,“左傾”要殺完。

臨近解放際,師生多星散。我和張遐齡,避難梅家灣。

(乃千注:張遐齡當時是川大左傾學生,常到同鄉父親處蹭飯。梅伯春是井研梅家灣人,父親中學朋友,川大曆史係畢業,後到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工作。父親1949年底兩個月住他家。梅家灣柑子是井研縣地方特產。)

我軍攻竹園,深夜山頭看。機槍大炮響,火光紅滿天。

蔣軍逃跑後,去到戰場看。板壁成蜂窩,盡是槍彈穿。

(乃千注:“我軍”即“中國人民解放軍”。)

竹木無新枝,機槍掃射完。草坡已無草,兒童刨子彈。

看到烈士墳,老少淚盈盈。山坡石路上,到處有血痕。

(乃千注:竹園是井研縣轄區治所之一,現存“烈士陵園”一座,為“革命傳統教育基地”。“老少淚盈盈”恐有違曆史真相,那時的老百姓會有如此感情?)

翻身不容易,犧牲千萬人。大家慶解放,勿忘烈士們。

搬掉三座山,全靠工農兵。曆史開新頁,秧歌動全城。

八,建國初年

人民坐天下,高歌返川大。住校軍代表,職工會講話。

說是人太多,裁員令將下。館長素交惡,不如先請假。

(乃千注:政權交替動亂已過,如何會主動辭職拋妻別子再次跑回家鄉?難解。母親說是父親對新政府有誤解之故。我猜想是井研縣新領導層給了他許諾,小學校長虛位以待他去就任。)

回到縣一小,不久當校長。鼓勵好好幹,縣長像兄長。

大事常參加,學校教導抓。中心工作緊,幹得還不差。

(乃千注:父親的表弟何駿馳,出身井研周坡鄉大地主家庭,川大中文係畢業,中共地下黨員,1949年底隨解放軍回縣城接管政權,任副縣長兼教育局長,遂任命從成都返鄉的父親為研城小學校長。何徇私情,為不堪土改批鬥的舅父私開路條出逃,事發入獄,發配新疆勞改。我的外祖父劉匯清,肅反運動時被查出當過井研縣小學片國民黨支部書記被捕,判刑5年,遣送惡名昭著的峨邊勞改農場,56年該刑滿回家了,卻因勞動感染破傷風瘐於農場葬身荒野。紅色恐怖下成了驚弓之鳥的劉家後人,甚至不敢在劉匯清身後安排將其屍骨運回家鄉,直至今日,劉家後人也沒去過峨邊勞改農場,正所謂:“其存其歿,家莫聞之”,“祭吊不至,精魂何依”? 政權更迭的血腥動蕩造成無數家庭悲劇。)

妻仍在川大,突然要離婚。欣然同意後,從此兩離分。

或許有姻緣,又複得知音。共事一年後,再次結了婚。

(乃千注:兵荒馬亂的1949年歲末,父親把在成都的妻子和一兒一女托付給井研籍朋友胡亞才的弟弟胡亞群照顧。1950冬父親接研城小學校長印後準備去成都探望妻小,卻獲悉吳女士已經與胡亞群同居。胡亞群當時在成都做貿易,“三反五反”運動中因經濟罪名入獄後,吳爾溶帶著兩個孩子改嫁給一位隨軍南下的山西籍張姓幹部,吳再婚後與丈夫去了阿壩州。曉陽,曉麗先跟外婆住成都,外婆去世後住校,相濡以沫,生母過世後,於七十年代中期與生父聯係上“認祖歸宗。”以下兩張攝於50年代初:曉麗,曉陽與外婆。)

一九五一年,馬邊教中學。十年前學生,多已露頭角。

有科長區長,校長教師多。還有一女生,縣委講黨課。

(乃千注:李伏伽此時被任命為樂山地區教育專員,母親劉瑞珍原是李伏伽妻子廖幼平的準侄孫媳婦。惶恐中的父親得到李廖兩位恩師理解,李專員更抽調父親母親於1951年3月12日去他家鄉馬邊教中學, 順便讓他們避一避各自退婚在家鄉引發的可畏人言。我母親劉瑞珍生於1926年農曆6月12日,是原縣一小校長劉匯清的長女,樂山師範畢業後即在研城小學教書。父親早在與吳女士結婚之前就中意劉瑞珍女士,1944年曾托自己資中師範的同學,劉匯清的堂弟去劉家說媒。當時劉瑞珍的母親陳諫吾婉拒了這門親事,回答說“人不錯,不過麻雀兒麽,也還有自己的竹筒筒嘛,這一位有才有貌,可惜沒有家業,沒有祖宅,沒有恒產,靠不住。”1950年夏天劉瑞珍24歲,已訂婚,未婚夫是廖季平的重孫,井研中學校長廖次山的兒子,黃埔軍校成都分校第二十期畢業生廖德休,二人也準備當年暑假教師集中學習結束即完婚。在新婚姻法鼓勵和朋友的穿針引線勸說下,暑期後張劉二人克服種種困難各自退婚,終於喜結連理,正所謂姻緣命定。以下是91歲時的母親用微信從洛杉磯送過來的回憶:“剛走路回來還想談談命運的事,解放初期,教師都要辦學習班改造思想。在學習班休息時,幾個女老師在井中大操場聊天,議論學習班講台上常出現的幾位男士。大家都說爸爸不錯,我說選終身伴侶就應該選爸爸這樣的人。我們樂山師範的一個男同學知道了我的談話,就去與爸爸說我稱讚他,爸動了心,又找三叔給我做媒。那時他因為吳爾溶與他離婚,心灰意冷,很失意,經人介紹草率地與何駿馳的二姐訂婚,已租房,準備學習班結束就結婚,因為何是地主份子,不能住學校。就這樣我們最終走到一起,大家都感到很幸福。”)

就從這時起,盡心教文史。越教越入味,學生也歡喜。

四年匆匆過,娃娃又兩個。調到五通橋,仍教文史課。

(乃千注:父親的第二個女兒G與第二個兒子Q分別於1951年11月30日和1953年8月18日出生於馬邊縣。)

愛人要深造,重慶上學校。每周一封信,快樂且逍遙。

學生極可愛,教學頗自在。人際關係好,從來無煩惱。

(乃千注:母親1954年至1955年去重慶師範學院進修生物和地理課程。照片是父母1956年在四川樂山五通橋中學。)

一九五五年,我家添一丁。小子胖墩墩,特別惹愛心。

娃娃累外婆,內心歉仄深。隻望情況好,報答老母親。

(乃千注:父親的第三個兒子 R 1955年6月30日出生。Q 和 R 年輕時形貌昳麗,父親得意地說我這兩個同胞哥哥長得像電影明星,一個像王心剛,一個像於洋。不過論形象風度,四個兒子均未能夠超越父親。“老母親”指的是外婆陳諫吾。此時外公劉匯清仍關押在峨邊勞改農場。遭劉瑞珍女士退婚後與其表姐結婚的軍校生廖德休,也在肅反時被捕入獄,罪名是從他家中搜出手槍和蔣中正簽發的黃埔軍校畢業證書,判刑後發配樂山嘉陽煤礦勞改,一生苦悲。父親後來以“武棒棒”指稱當年的“情敵”軍校生,還說自己與母親結合是“拯救”了她。下圖是像於洋的 R 哥和像王心剛的 Q 哥年輕時照片。)

一九五六年,樂山閱完卷。我忽患急症,病危無人管。

救星張廷聰,送我入醫院。倘若沒有他,我早喪黃泉。

九,陰間多雲

五十年代初,人民愛人民。女娃走天下,處處有親人。

可惜時不久,又有壞心人。害人性難改,畫皮掩其形。                                                   (乃千注:那時馬邊縣未通汽車,母親去重慶進修靠步行獨自走出大山,也足見解放軍在山區“剿匪”之後社會安全指數之高。)

初到馬踏井,領導極信任。學校有歪人,咬牙切齒恨。

學生信服我,如挖他祖墳。不把我打倒,他們不安心。

(乃千注:馬踏中學是一所省級農村重點學校,1956年建校初始父母即從五通橋中學調入。校園建在離區治所馬踏井鎮兩裏路的張家灣,背靠犀牛山,校正門外的土路穿過百畝水田,連接通往樂山,自貢與仁壽方向的公路,岷江支流茫溪河蜿蜒公路東側。學校早期建築特色集合了蘇俄和中國傳統,校園中心的池塘周圍種植垂柳,垂柳下安置石桌石凳,教室前種有近二十株臘梅,山坡上兩座廁所奢侈地造了閣樓飛簷,小時候我們曾爬上去抓野貓。“歪人”指馬踏中學草創期間的同事。因受校長伊文慧(右一)信任,父親招他們妒忌。文革後他們都與父親關係良好,母親說他們都道了歉,認了錯。)

一九五七年,又得一丁男。個子雖瘦小,眉宇不平凡。

盼能繼父誌,遂我生平願。可憐時勢變,生活趨艱難。                                             (乃千注:四子K小名乃千,生於2月10日。父親的三子 R 和四子 K 都由外婆在母親祖宅劉家大院接生,那是我外公劉匯清的爺爺劉冰亭晚清時期考中武秀才掙下的產業,在井研縣城三裏外的輝山橋附近,少小時張家五兄妹暑假多在劉家大院三舅家渡過。後現代曆史觀認為,曆史說到底無非是一種敘述,而敘述者免不了受自己身處其中的時代和環境製約,因此 “曆史真相”不可能重構。四子 K 後來學曆完備給家族增添榮譽,“盼能繼父誌,遂我生平願”應當是父親寫自述詩時的心態,不是看見新生兒時的心態。K 本是張家兄弟姐妹中的醜小鴨,“個子雖瘦小”寫實,他青年時期眉毛粗短,但很難想象新生兒怎麽會“眉宇不平凡”?R 哥對父親此處的春秋筆法頗為不滿。)

反右破迷信,壞人整好人。我走“白專”路,當然挨鬥爭。

我正患肺病,他們更起勁。定要害死我,歪人才遂心。

一九五八年,三麵紅旗展。學校煉鋼鐵,支農去種田。

可憐小兒女,哀哀無人管。我有夜盲症,深夜逼上山。

三年大躍進,餓死人無算。千村盡薜荔,難得見人煙。

人死有人吃,並非天大旱。可憐好母親,一命歸西天。

(乃千注:“好母親”指的是外婆陳諫吾。外婆生病去醫院,打盤尼西林針過敏反應去世,現在看應該算醫療責任事故。)

糧食不夠吃,兒女瘦如藤。寬兒多疾病,差點丟了命。

愛人半餓殍,我曾患“腫病”。歪人有酒肉,吃飽逞凶橫。

四十上大學,川師學中文。五年函授滿,本科有文憑。

學習實艱苦,忙裏難偷閑。可憐憑老本,考試常冒尖。                                             (乃千注:父親四川師範學院中文係函授教材,身邊的五個兒女中隻有四子乃千感興趣,後來乃千繼承了父親教中國文史的衣缽,曾在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工作,後在美東一所大學現代與古典語文係組建了中文專業。)

(父親批閱過的文史書籍,乃千在海外教書繼續使用)

歪人更嫉妒,無以售其奸。活像王秋赦,仇恨秦書田。

隻盼運動來,好將我打翻。幸遇大調整,歪人都滾蛋。

(乃千注:王秋赦,秦書田是古華小說《芙蓉鎮》中的人物。)

某賊最凶殘,惡毒說不完。他在本校時,踐踏我幾年。

可憐小兒女,也曾被驅趕。魔鬼離校後,我才見青天。

(乃千注:此人後調到井研中學,80年代初他托人來說媒希望兩家做兒女親家,父親回答“想都不要想!”)

十,大災大難

一九六三年,地區邀我去。部編新教材,要我提建議。                                                   

教學有效果,內行了解我。印發我文章,開會推上座。

教學正來勁,又遇小四清。不許我上課,管書兼打鈴。                                              

四清勢凶猛,整死不少人。愛人有身孕,欲死又不忍。                                                                                                                                                                                      D兒出生時,我正過難關。見到女兒麵,既喜又心酸。                                                   

曆史已查清,情況趨好轉。雖說無問題,心驚膽猶寒 。

(乃千注:父親的第三個女兒 D 1966年6月24日生於馬踏中學校園時,文革已經開始。“曆史已查清”是有關方麵懷疑父親原來曾入共產黨,40年代初在成都的監獄裏叛變過。其實父親最怕被查出的,是他在四十年代中晚曾經做過國民黨四川省黨部的編製外“特約編審”,替官樣公文做文字潤色,領取過特別津貼。父親後來說如果文革中查出這段曆史肯定被槍斃。“不許我上課,管書兼打鈴”未曾料想到的好處,是文革混亂中父親的子女可以去學校圖書館瀏覽書籍,五十年後乃千在華府西郊住宅的書架上幾本中國文史類書,如《中國哲學史教學資料匯編》等,仍蓋有“馬踏高級中學圖書館藏書”印章。)

(父親批閱過的文史書籍,乃千在海外教書繼續使用。)

十年浩劫前,讓我返教壇。說了未兌現,又來大災難。                                                  

說我毒草多,滿身是罪惡。關進牛棚裏,捱打受折磨。                                                  

(乃千注:“毒草多”指四九年以後父親發表在報刊上的“遊三蘇公園”等文章。)

難忘去樂山,七月集訓間。幾次想自殺,妻小情難斷。                                                 壞人之惡毒,令人氣破膽。平時笑麵孔,無不變鬼臉。                                                   

(乃千注:2017年初,91歲的老母親用微信追憶1966年夏天在樂山的全地區中學教師集訓,抄錄如下:“是的,爸救了我,我也救了他。如果他與何二姐結婚,她是地主份子,不能住學校,特別是在樂山集訓,爸爸是批鬥對象,搞逼供,不由你申訴,我和爸一起時都有人監視,防止我和爸傳消息,有些人都自殺了,有的跳江淹死,有的用釘錘自敲頭部致死,他也想過自殺,了結人生,他看見我把飯碗放在他的碗上,就想到我有兒女,我有一家人,我不能死,就這樣堅強地活下來了。”父親卻說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集訓期間母親的飯碗放在他的飯碗上。)

遭難不止我,七天死四個。後來自殺者,不知有幾多。                                                  

善良多被害,歹徒逞凶殘。抄家亂殺人,哪還有人權!                                           

(乃千注:芝加哥大學亞洲語文係的王友琴博士是文革災難研究專家,也是我朋友,她在斯坦福東亞係工作時采訪過赴美探親的我父親,其《文革受難者》中有專篇紀錄馬踏中學教師在文革中的非正常死亡。)

D 兒滿周歲,K 兒剛上學。全都丟在家,不知怎過?                                                     

樂山鬧武鬥,於是被押還。兒女半條命,一見淚漣漣。                                        

(乃千注:母親花十元月薪請了臨時住家保姆薑宇明,父母暑期不在家時她主持我們的家政。)

住在牛棚裏,夜裏聽女喚:“媽媽不愛我,爸爸回來看。”                                            

我心如刀鉸,眼淚不短線。忍辱不尋死,全為妻兒牽。

遊街半年多,挨鬥幹髒活。XXXXX,無一是好貨。                                                        

酷暑趕上山,不許稍歇肩。X賊躺涼床,不斷搖蒲扇。                                                   (乃千注:馬踏中學6位工友,近40位老師,文革中工友政治地位大大高於教師,學校多達10位老師因各種罪名被打入另類,被工友和根紅苗正的年輕教師監督勞動,批鬥審查。逢集時,被打入另冊者,需頭戴紙糊尖帽,上書莫須有罪名,一邊敲鑼一邊高聲喊出自己的罪名,與社會上其他“牛鬼蛇神”一起遊街示眾。這是最屈辱最難跨過的一道心理關卡,過不了這一關的人會選擇自殺。文革期間馬踏中學有兩位老師非正常死亡。)

又被趕下鄉,心裏好淒涼。先鬥後勞改,歹徒極猖狂。                                                  

住在生產隊,農民好心腸。勞動多照顧,送菜又送糧。

農村勞改時,“牛鬼”常扯筋。同樣遭不幸,有人使壞心。                           

總想整別人,立功保自身。難怪秦始皇,焚書坑儒生。

愛人住醫院,女兒患腸炎。家無應門童,我心焦欲燃。                                                   

X賊最惡毒,逼我收稻穀。出門到操場,聽到女兒哭。

雷老觀世音,鐵骨響錚錚。睥睨跳梁醜,遭難急別人。                                               

工資被凍結,同難都可憐。雷老靠親友,借貸濟我貧。                                                   

(乃千注:雷雨田老師抗戰期間畢業於複旦大學,文革中與其北師大畢業的丈夫王崇階老師都因曆史問題受到衝擊批鬥。父親的工資文革中被凍結,從原來的月薪76元降低到36元,母親月薪54元,連同父親被凍結後的工資加起來約90元,一家七口花費,每每入不敷出。文革之前,我家論收入是馬踏鎮首戶,可以周六晚上全家去鎮上大禮堂看電影,之後夜宵每人一碗醪糟,不加雞蛋六分錢一碗,加雞蛋一毛錢一碗。記得父親常說:“整爛就整爛,整爛搬上山,大家都加雞蛋!”)

缺吃更少穿,兒女太可憐。雷老最慈悲,深夜補破爛。                                               

捨己救他人,世上幾曾見?知恩當圖報,結草或銜環。                                                  (乃千注:雷王二位老師的工資也被凍結,隻是他們子女已經自立,所以有能力資助我家。)

難中缺吃穿,無法過新年。幸有魏真兄,送來十元錢。                                                   

工資補發後,償債進千元。老友魏真兄,堅決不許還。                                                   (乃千注:魏真即魏文光,川大畢業生,井研同鄉。)

十年浩劫中,千萬人遭難。丟命不計數,我幸能保全。                                     

小兒做苦工,一天幾角錢。“溫暖大家庭”,生活比蜜甜。                                             (乃千注:小兒子寬13歲暑假去敲石子修公路掙錢。)

蘇武牧羊苦,我養豬也難。終日勤伺候,不準離豬圈。                                                   

養豬四五年,又叫賣餐卷。岱兒已上學,幫我打算盤。                                                  (乃千注:母豬春天發情時,需趕到5裏外與約克夏種公豬交配,對小男孩來說既是愜意的春遊,也是少小時期的性啟蒙;母豬每年生兩窩小豬,小公豬滿月之前去勢閹割;幼年體弱的 K 在父親“養豬四五年”期間,享用小公豬睾丸無數,體內積累的雄性荷爾蒙激活了母係遠祖武秀才遺傳的基因,為他中學入選少年體校和大學成為田徑明星打下基礎;岱六歲學會打算盤,因數學超強中學連跳兩級,15歲入大學,19歲念研究生,正如道家所謂“禍福相依。”)

一九七五年,鄧公又得權。著手平冤案,讓我返教壇。                                                   

四凶不放鬆,又批翻案風。我心有餘悸,如履薄冰中。

工資全補發,妻女去成都。可恨 X 六指,仍逼我養豬。                                                 

暑假獨在家,無人說句話。世事難自料,豈能無牽掛?                                                    (乃千注:父親被凍結九年的工資,不帶利息,如數補發,三千多元人民幣在那時是一筆可觀的財富。除了償還1000餘元借款外,父母也拿出錢來慷概饋贈困難時幫助過我們的親友。)

(乃千注:左上攝於文革後期,中上攝於大躍進後的三年饑荒時期。)

十一,再見堯天

粉粹四人幫,神州見曙光。一場噩夢醒,身心有創傷。

恢複高考後,兒女都上榜。魔鬼競諂笑,我心漸舒暢。

(乃千注:高考恢複後,父親考上大學的子女,先後有長子入四川地質學院,三子入北京協和醫學院,四子入上海複旦大學,幺女入北京協和醫學院。長女曉麗,二女康文革後期上了衛生技術學校,文革後二女康從唐山鐵道醫學院進修完畢大專文憑,二子強文革後期上了貴州師範學院,八十年代中到北京體育大學上了研究生班。)

上級抓教學,文科未忘我。成立中心組,地區又邀我。

各地去開會,同行朋友多,不以愚見棄,稱我老大哥。

學生實可愛,教學幹勁來。論文獲重獎,學會省上開。 

十年未搞臭,從此掃陰霾。各方褒獎多,不佞非真才。

(乃千注:父親57歲至67歲十年間幾乎每年都有中國文史類文章見諸報刊。)

地區教育局,顧問聘書到。政協當常委,人大市代表。

昨日潑汙水,此時盡讚好,昔為階下囚,今日稱“張老”。

(乃千注:指井研縣政協常委,樂山市人大代表。本來被考慮任縣政協副主席,最後一刻被有海外關係的邱某頂替。那時父親的子女尚未出國。由於他教書的名氣,區裏的領導希望他延遲退休,以便領導的子女的可以在經由他調教。)

一九八五年,不佞成黨員。不久評優秀,豈能不汗顏。                                                  

兒女也爭氣,竟有洋博士。海外常來信,要我去遊曆。                                                   (乃千注:父親65歲於胡耀邦趙紫陽主政時期加入中國共產黨,理由是因為自己入黨獲得政治地位,母親就不用整天在校領導麵前賠小心了。四子寬複旦本科碩士畢業,入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後遊學歐美,1999年獲斯坦福大學文學博士學位。父母1997春夏年曾去斯坦福小住。幺女岱協和碩士畢業後赴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校區醫學院深造,後在美國行醫,父親也曾去洛杉磯居住。下圖為父親退休後的七律一首,由他的恩師李伏伽先生書寫。)

(乃千注:我有小樓在高台,遠山環列窺窗來。案頭詩書多意趣,壁上畫圖寄情懷。兒女求學去海外,老妻相伴有米柴。茶飯未忘天下事,青山滿目看俊才。)

教師評職稱,縣市特認真。文科請評委,我是首選人。                                                  

高級市初評,然後報省城。凡屬文科類,推我審論文。                                                   (乃千注:父親退休前被評為四川省特級語文教師。)

(乃千注:退休後的父親含飴弄孫圖。)

教壇五十年,艱辛白發添。力盡心甜潤,盡瘁誌猶堅。                                                 

喜看梅竹秀,鬆柏已參天。年逾六十七,豈容不下鞍。

退休越五載,弦歌夢校園。雖然臻老境,壯心似少年。                                                   

落紅情更熱,春泥樂無邊。應如仲秋月,青光照山川。

年壽及孔丘,我心樂悠悠。兒女已成人,孫輩更無憂。                                                  

曆盡坎坷後,否極泰竟來。他年隨風去,放歌望鄉台。

(乃千注:乃千斯坦福博士畢業後曾於94-96年海歸在社科院文學所工作,“官至”所領導小組成員。95年父親與母親赴京旅行,與孫子旦旦攝於天壇公園。)

回首生平事,禍福雲煙過。夕陽近黃昏,榮辱值幾何?                                                   

吟箋養性靈,怡顏眄庭柯。自恨讀書少,惟喜桃李多。

張正屛1992年6月於張家灣

(乃千注:父親2000年4月來美東華府郊區小住時,曾手書龔自珍詩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送給四子寬,5月底離美返回四川,7月24日即卒於長女曉麗和女婿張緒堯任職的成都溫江人民醫院,享年80歲。)

父親張正屏履曆表:

1920年九月十二日出生於四川省井研縣研經鎮高鳳鄉白果灣(農曆八月初二生)

1928年3月起至12月在井研縣研經鄉鐵龍坳私塾讀書

1929年1月至12月在老家失學

1930年2月至7月在井研縣女子小學讀書

1931年9月至12月在井研結繩小學讀書(後改名“潔純”小學)

1932年1月至8月失學

1932年9月至11月在井研中學附小讀書

1933年1月至8月失學

1933年9月至1934年12月在井中附小讀書

1935年2月至1936年7月在井研中學讀書

1936年9月至1937年7月在資中師範讀書

1937年9月至至12月在井研板墊初級小學教書

1938年1月至10月在井研失業

1938年11月至1939年5月在成都戰時民眾學校教書

1939年6月至8月在成都失業

1939年9月至1940年12月在成都華西日報任校對

1940年2月至11月兼任成都四聖寺小學教員

1941年1月至7月在成都被捕入獄

1941年9月至1942年7月在馬邊中學任教員

1942年9月至1943年5月在井研第一小學任教員

1943年5月至8月在四川省會計處任辦事員

1943年9月至11月在成都安樂寺小學任校長

1943年11月至1944年4月在四川省地方行政人員訓練團

1944年6月至1945年12月在雙流縣政府任社會科長

1946年元月至同年三月在成都失業

1946年4月至同年底任國民黨四川省省黨部特約編撰,負責公文潤色定稿

1946年6月至1950年三月任四川大學圖書館辦事員

1946 年底與川大圖書館同事吳爾溶結婚,51年春離異,育有曉陽,曉麗姐妹

1950年3月至同年底在井研一完小任校長

1951年春與劉瑞珍結婚,至1954年7月二人在馬邊中學任教員

1955年春至1957年夏在五通橋中學任教員

1957年9月至1988年7月任馬踏中學教員

1985年5月19日加入中國共產黨

1985至1988年擔任井研縣政協常委

1987年9月退休,84年被評為省特級教師,享受縣和地區特約醫療待遇

1987年9月至2000年7月為馬踏中學退休教師

2000年7月24日於長女曉麗女婿張緒堯任職的成都溫江人民醫院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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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乃遷 回複 悄悄話 謝謝關注。
淡然 回複 悄悄話 讀了博主幾篇憶舊文,真是書香之家出才子!
Misty2 回複 悄悄話 認真讀完了全文,我外公外婆一家也是一樣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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