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鍾情? 妙齡女人誰個不善懷春?
普希金:那過去了的,都會成為美好的回憶。
如果可能,我要寫出對自己少不更事的反省和歉疚,不知她最終是否會看見這篇文字,從而原諒我年輕時的懵懂、孟浪與荒唐。
八一年二月的中旬,在複旦外文係德文專業大四第一學期的我,接到在四川讀書的二哥來信,信中提及在長沙念大三的她有男朋友了。哥哥的信給了我一個不大不小的驚愕,在我平靜的心底攪起一片波瀾。她比我小兩、三歲,是我父親最得意的女學生,她哥哥與我同學,她的父母與我父母是川西一所省農村重點中學的同事。
之前我跟她有書信來往,於是給了她一封不到半頁紙的短信:“聽我二哥說你最近有男朋友了,祝賀你,不過,論我們的關係,這個消息應該是你直接告訴我啊……”被這唐突酸澀的話語“打翻了心中五味瓶“的她,連續寄到複旦7712信箱幾封長信,每封十五、六頁,如怨如訴,列數我們交往過程中我犯下的種種過失。寄來的牛皮紙顏色信封用毛筆題寫,學工程的她,書法倒比我這文科生高了好幾個級別。我青春的火炬被她文采斐然、哀怨悱惻的長信點燃,驀然開始在我身上胸中熾熱燃燒。我給她回長長的信,用自己熟悉的“少年維特”文體,夾雜進當時正在研究翻譯的德國浪漫派詩人歌德、海涅、艾興朵夫、斯篤姆、烏蘭特和默裏克等的情詩。記得給她的信中還抄有改動過的何其芳《畫夢錄》中的詩句:“是誰竊走了二十三歲少年,這顆驕傲的心,又毫無眷顧地,把它拋棄?”還有發表在剛複刊的複旦《詩耕地》上擂人的句子: “我的愛/像激光/不會轉彎/射向你/你若不接受/就折回來/殺死/我自己/”
歌德第一次墜入情網時寫下“歡會與別離”那首詩,結尾感歎“戀愛她人,何其幸福;/被人戀愛,何其幸福!”可是第二次戀愛後在《少年維特的煩惱》題詩又說:“這是人性中的至潔至純;啊,為何從此中有慘痛飛迸!”同學們上課時,我卻躺在登輝堂外的草坪上,望著深邃的藍天,回憶與她的交往細節,甚至逃離校園,獨自乘公共汽車進城躲到虹口公園的草坪上發了一下午呆。從二月二十號到三月十幾號那些日子一直精神恍惚,上課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作業不做,藏到文科閱覽室捧讀北大任繼愈教授主編的《中國哲學史參考資料匯編:佛教卷》,以圖從情網糾纏的虛妄中解脫。三個多星期下來,成績陡然下降,平時測驗沒下過90分,這段時期卻得了一個80多分,一個70多分,被一直器重我的德文精讀課錢老師兩次訓斥,被黨員班長王同學找去談心做思想工作……
其實小時與她並無過多交往,算不上青梅竹馬,隻記得十二、三歲某個夏天,領著兩個朋友在離家不遠的茫溪河邊抓魚,她和她哥哥恰好從河對岸的外婆家返回。他哥哥見到玩伴,單手把短褲背心舉在水麵保持不濕,飛快遊過七、八十米的河麵與小夥伴匯合(夥伴們都會這一招),不管不顧沒心沒肺地把背簍丟給他那不會遊泳,委屈地坐在地上大哭的年幼的妹妹。臨近黃昏了,妹妹得背著背簍,獨自走差不多一個小時鄉村土路,才能取道三裏外上遊小鎮邊上的橋,趕在天黑前繞回中學校園的家中。看到小姑娘啼哭,少年的我心中曾經有過觸動,湧起過一股憐惜之情。我建議她哥哥至少可以用河邊的一個“拌桶”把背簍運到此岸,以減輕妹妹的負擔,但是他拒絕了我的建議,也許小孩子覺得如此才顯示出自己身上的“男人氣概”。
(家鄉的“倒石橋”)
我自己在家鄉讀完小學去山東投親,幾年後在臨沂一中念完初中高中,準備去貴州下農場前那個夏天回到家鄉住了兩個月。那時她長成大姑娘在上高一,校園的黑板報上有她寫的反映時代精神歌頌去世偉人的“長詩”,其風格和內容,都不是已經侵染了濃厚的“約翰.克裏斯朵夫式”個人奮鬥精神的我所能欣賞的。
一年半以後我從貴州六枝木崗煤礦知青農場考入複旦外文係七七級,她從家鄉考入嶽麓山下的一所重點理工院校七八級,我們開始通信。我妹妹八零年也出川念大學,旅途由她照顧。雙方家庭連同整個中學的家屬院,都看好並默默祝福我們這一對“前途似錦”的年輕人。盡管我八、九歲開始就懵懵懂懂地在心底默默地對幾個女孩有過興趣,但二十歲考入複旦以後,到了理當談戀愛考慮男婚女嫁的年齡,卻又遲遲不開竅,昏頭昏腦,覺醒較晚,恰似家鄉話說的,“童子雞公還沒有開叫”那種狀態。估計這與一九七六年以後中國社會政治文化的急劇變動相關。
她父親原籍上海,作為文藝兵,四九年底隨著劉鄧大軍麾下張國華指揮的五十八軍入川,五一年沒有隨部隊入藏,選擇在XX地區就地複員,轉業在中學教曆史並組建學生劇團,導演抗戰劇目;她母親是本地人,排球打得好,當時是中共預備黨員和鎮上小學的校長。二人於一九五五年開始戀愛,五七年剛結婚丈夫即當了右派,妻子放棄了預備黨員轉正和校長的職位,謝絕了組織上的關心和建議,堅守“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從一而終”的傳統倫理沒有離婚。
患難中的這對夫婦五九年有了兒子,六零年有了女兒。大學時代的她像她父親:自來卷發,圓臉,大圓眼睛流盼間透射出聰穎的光芒,個子有一米六四左右,在四川人中偏高;健康豐滿的身型,讓人想起文革後期電影李秀明扮演的“春苗”,配老張家“醜小鴨”的三兒子綽綽有餘。她繼承了父親的文藝細胞,喜歡唱歌,書法漂亮,文字能力強,是那種感覺細致文藝範兒的理工女孩。
八零年初的寒假她來上海陪外婆,除夕那天邀我去提籃橋那邊她奶奶家吃年飯。我陪她奶奶說話時,她係著圍裙在灶台邊一邊忙碌,一邊吟唱前段時期上映的《婚禮》電影插曲:“親愛的人兒,你可曾知道,有一顆心在為你燃燒?不論是狂風暴雨,不論你到天涯海角,這一顆心永遠和你在一道......”這部劉曉慶主演的電影我沒看過,朱逢博演唱的歌詞和音調倒是熟悉,昨天在網上瀏覽了一下,傻傻的故事,除了插曲無啥出彩之處。我至今也不確認,她在爐台旁獨自唱出讓我幾十年後還記得的曲調歌詞,如同海涅筆下的“羅蕾萊”萊茵河拐彎處岩石頂上,吟出的妙曼誘人的旋律,那算是暗示,正式表白,抑或隻是出於某種下意識?那時的我情竇未開,男性荷爾蒙消耗在運動場上,整天飄在雲端昏昏然,沒有在此方麵多想,是不是如同西方人說的overwhelmed by girl’s power: “被女性的主動擊垮嚇住了”,或許用心理學上青年男子戀愛結婚恐懼症可以解釋?中國愛情小說之濫觴,元稹《鶯鶯傳》中的“張生”,從美麗聰慧多才的崔鶯鶯炙熱的愛情那裏逃跑,也曾給自己找“德不足以勝…是以忍情”的理由。本來給她準備好上下兩冊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編的《唐詩選》,連同一枚複旦紀念章作為禮物,終於因為害羞沒有勇氣從書包裏摸出來交給她。
第二天她來複旦參觀校園,我約好時間到公共汽車站迎接,還借了同班同學的一枚校徽給她戴上,結果她還是因為露怯,進門時不自信,鬧了一個大紅臉,給“老局”的門房識破,被攔下來填寫了訪客登記。還記得引領她參觀校園時她那幅羞澀幸福知性青春的美麗模樣。她返校後對宿舍閨蜜們宣稱自己“有男朋友了,在複旦念書呢!”引出一陣嘖嘖讚歎聲,卻沒有告訴我。之後我們繼續不溫不火地通信,談學習,談家鄉,談時事,談國家的前途和“四個現代化”的遠景,卻閉口不談個人關係的願景和感情,似乎那樣做就“俗氣”了,如今回想起來,感覺那一代大學生特別天真,也有一層裝模做樣(pretentious)的可笑。八零年夏天我回老家替妹妹參謀高考誌願,完成任務後因觀念衝突與父親鬧矛盾,在她從長沙回鄉第二天,即假稱需回複旦參加三好學生夏令營,匆匆離家返滬,使她萬分失落。離鄉前那天晚上她來我家,我委托她護送我剛滿十五歲的妹妹出川念大學,告訴她旅途的種種細節,一邊“親自”動手,給她削了一顆梨子。
同年深秋,她父親請假從四川來上海守護她臨終的奶奶,通知我去見一麵。已經斷食的老奶奶躺在床上,羸弱不堪,看得出已臨近生命終點,我與她父親約好將出席奶奶的葬禮。幾天後學校門房送了一個電話留言到我的宿舍,告知喪禮定在某周六下午三點。那天午飯後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出校門,在虹口路轉車時看到人多擁擠,考慮到有足夠的時間,遂放棄了第一輛滿載的公共汽車。
幾天前和班上幾個同學從城裏回校,在虹口公園附近觀看見過一盤象棋殘局,藏有“抽車反將”玄機。當時曾技癢難忍,想露一手,中了江湖油子的局。回學校後和班裏的高手一起研究模擬過,認為殘局無解,打擂者必輸。
百無聊賴等下一輛公車的時候,見到走江湖的人在街邊擺著一盤同樣的象棋殘局擂台,賭資一元。我在一旁觀看了兩分鍾後多嘴對擂主和觀眾說,這個殘局,我們前幾天研究過了,挑戰人贏不了的,是個騙局。江湖人說:“是嗎?來來來,你守擂台我挑戰試試!”我一時衝動答應下來,坐到擂主的小板凳上,把進城的目的忘到腦後,三兩步下來,即被對方逼入困境,陷入長考;堅持在棋盤上下了七、八步,大約十多分鍾以後,被對方將死,推盤認輸付錢,但腦子還處在極度興奮狀態,感覺自己隻是某一步失誤,有意再戰一局;重擺第二個殘局,雙方焦作一陣,花的時間更長,結果一樣。
交付第二筆賭金後,才猛然記起自己今天還有重要安排,看看手表已經將近兩點半,連忙擠上公共汽車,急心火燎趕到提籃橋站已是三點十分;奪步跳出車門,看見灰蒙蒙的天空下,約兩百米外的小街旁,一輛拉著幾隻花圈和十幾個人的解放牌帶篷蓋的卡車正緩緩啟動。我揮手高聲呼叫,沒人聽見,送葬的車沒有停下來,車速逐漸加快;我狂奔,試圖以破複旦田徑隊校記錄的速度追趕,惜哉畢竟人力不如機械,幾十秒鍾以後,卡車終於拐過兩個街口,消失在視線之外……
誤了大事,輸了錢,“人財兩空”,沮喪透頂滿懷自責的我折回校園,晚飯後去教室裏自習,碰到正獨自在那裏冥思苦想譯詩的山西五台籍劉同學。劉同學酷愛棋類,心比我細,愛背棋譜愛琢磨,贏我的時候多(他數年後獲得德國圖賓根鎮國際象棋冠軍)於是與他分享了下午再次參與象棋殘局苦鬥的事,卻省略了因為貪玩好賭耽誤出席“準女友”奶奶葬禮那一節。劉同學聽說後立即拋開手中的德文詩歌,興致盎然地在教室的黑板上與我一起將我當天經曆的兩個殘局複盤,他做擂主,我做打擂者,看雙方每一步怎麽走的。兩人反複認真推演,又提前回到宿舍,找出棋盤,設想出各種詭譎莫測可能的變化,再多次操練,終於再次確信找出了打擂破解致勝的要訣。
翌日清晨,劉同學與我早飯後信心滿滿地乘車趕到“賭場”,他上手後同樣不到十分鍾即敗下陣來。那時我享受學校的一等助學金,一個月隻有二十二元,幾注賭金輸下來,已經造成經濟上極大困頓,(日記記載,寫完“情書”曾受困於郵資,要靠變賣宿舍積攢下的玻璃瓶才有“財力”把信寄出)我從此“大徹大悟”,終身戒賭,此為後話。事後我跟她和她父親寫信解釋,因為“交通擁擠”未能及時趕到目的地,表示歉意,自然沒有敢提及轉車時不光彩的象棋故事,到現在連老張家人也都不知道此事呢!
八一年初的寒假,因為囊中羞澀也因為準備考研沒有回家鄉,沒有機會進一步向她當麵解釋我在她奶奶葬禮一事上的失約,也沒有機緣與她麵對麵感情互動,然後就在開學伊始的二月中旬,得知了令人懊惱難過的她有了男朋友的消息,有時給她寫完信又猶豫是否應該附郵,有時剛寄出一封信又後悔,趕快寫另一封道歉,恍恍惚惚將近三周,心裏有一股無法排解的執念,決定逃課跑一趟長沙見麵說清楚。我向本校知心好友七八級經濟係的L同學和七七級化學係的D同學合盤托出了這段感情危機,後者出主意說,到了那邊抓住機會“給她一個kiss”,一定能“搞掂”把她拉回來。
班裏的學習委員W那天晚飯後在文科閱覽室門口找到我,說受錢老師之命,責問我為何逃課,不交作業?我把一摞摞的長沙來信給她讀。她讀後問我有何打算?“看她那麽痛苦,想趕過去安慰她。”“建議你別去,那邊有人會安慰她。”“我還是想挽回,如果挽回不了,至少可以給她點安慰,信中說不清楚。”“那你去吧,早去早回,你得趕快收心回來學習!”“可不可以麻煩你以班級小姐姐身份給她寫一封短信,幫我挽留她?” 等我口授完這封努力推銷自己的信,卻突然想起自己已經空空如也的錢包,路費才是眼下最大的問題。既然已經開口求助,一客不煩二主,厚著臉皮借錢吧。W沒有推辭,爽快地借給我四十元,那也是她全部的存款。班裏事先知道我這次浪漫探險旅行的,除了學習委員外,還有長沙籍謝同學,我向後者借了學生證,假冒他的身份,方可享受學校到家庭住址之間的半價火車票。
三月下旬的長沙,天氣比上海暖和。沒有事先通知,我隻買到站票,在廁所旁的車廂接縫處顛簸了二十六個小時,然後從長沙站換乘公共汽車,按照她信封的地址,一路奔波輾轉打聽,尋到她校園宿舍樓時,已是暮色蒼茫,夕陽沉到了青黛色的嶽麓山脊梁背後,幽幽的山影覆蓋了大半個校園,七八級女生宿舍樓道的電燈還沒有開。
我輕輕叩響宿舍門,一個女孩出來應門,問找誰?報了名字在外麵等。她推開門,看到門側黯黑樓道上我幢幢的身影,驚駭之下,向後倒退兩步,顫抖的雙手舉到肩部,失聲喊叫“啊…”。“是我,張乃千,剛坐火車從上海過來看你,別怕別怕,是真的!”她揉揉眼睛,確信麵前是事實而非幻覺,又呆呆地盯住我看了十來秒鍾。我告訴她:“不是夢,快進去編一個說辭:‘家鄉來了親戚’,我還沒吃晚飯呢!”她轉身關了宿舍門,回到房間,匆匆找出錢包再出來,麵容神情仍然緊張。她帶我在校園邊上蒼蠅館子打發了晚飯,那天晚上我們表麵上顯得冷靜放鬆,好像前幾個星期各自寫下上萬字感天動地“情書”的事不曾發生過,話題隻圍繞朋友親人和家鄉,避開彼此人生麵臨必須做出的重大抉擇,似乎明麗的青春容不下一絲憂鬱。當晚她安排了學校招待所一張床位讓我住下,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上她帶上食堂的早餐來宿舍接我,穿著家常便服,麵容豐潤,不加裝飾,兩頰緋紅,光輝動人,容貌非常美麗。上午去一起爬嶽麓山,周遭的蔥蘢青綠襯托著她藍色的上衣,路旁的杜鵑花映紅了她的笑靨,林鳥鳴唱,春陽明豔。沿途一邊觀賞風景,一邊互相挑戰記憶,在“愛晚亭”小坐,從杜牧的“山行”開始,背誦各自小時從《中小學生鋼筆行書字帖》上抄寫過的唐詩宋詞,那氛圍和感覺,倒像是兄妹在他鄉相聚,或者說與鬱達夫的中篇小說《遲桂花》中的“我”,與其留日同學翁則生淳樸健康天真爛漫的妹妹“蓮”,在杭州西湖後山從翁家山遊覽到仙霞洞,再到五雲山,渡過的那個清朗愉悅的秋日有些類似(小說中的“私我”--Ich Erzähler ”對女主角有一段激情沉澱淨化的升華)。
下午乘公共汽車過橋到了橘子洲頭漫步,左手邊是長沙城,右手邊是嶽麓山,水勢淼淼,波光瀲灩,山形巍峨。時間不多了,談話轉入正題,告訴她我是專程來向她道歉的,以前都怨我心太大,沒有開竅,不懂事,犯了錯誤,希望她能原諒,並懇請她重新考慮與我的關係,問她能否再做一次選擇?我跟她講我父母在上海美術電影廠工作的世交夫婦在大都會建立的“幸福生活”,說我們兩個讀書好的同鄉完全可以複製,更把學習委員W同學說我好話的信拿出來,交給她看。
她讀完後跟我解釋,有個男同學,H省人,早就喜歡她,一年前開始追求她。數月前她自己生病住進校醫院,男同學噓寒問暖床前湯水伺候,她終於深深地被對方感動了。回想兩年多來給我發出的多次暗示沒有獲得期待的回應,猜想大概我已經心有所屬,至少身邊不缺女孩,罷了罷了,跟身邊這位畢業後一起去鑽山溝也方便。她感謝我專程過來看望她,一邊望著身邊的江水,渾身顫抖,臉色由紅轉青轉白,帶著懊悔開始低聲哭泣:“現在曉得你是誠心的,可是如果我今天答應了你,說不定會出人命,有人要跳湘江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不忍看到自己心愛的女孩痛苦成這幅模樣,我趕忙安慰她:“別哭別哭,看你這麽熬煎痛苦,我不再逼你答應我了,我們還是像過去一樣做朋友吧,我保證自己可以慢慢走出這場感情風暴,不會回到上海後跳進黃浦江。”
(橘子洲頭)
我那段時間在讀德國哲學家尼采的著作《善惡的彼岸》,服膺這位“虛無主義”思想家有關道德的思考。尼采的超人哲學認為,摻雜了憐憫和同情的戀愛,以及由此而來的婚姻,是不值得提倡的,憐憫和同情之心,屬於應該被鄙視的“奴隸道德”。然而在顫抖和哭泣著的自己心儀的女孩麵前,男孩所有設計好的計劃都無從施展,所有宏大的理論都無從流暢地闡述,我沒法狠心對她說:“有誰要跳湘江就跳吧,別在乎,別擋著,別同情,有人投江殉情與你無關,你不能把這當成你抉擇的要素!”我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她慢慢冷靜下來,逐漸停止了哭泣,我自己也完全忘記了離滬之前,複旦好友關於“給她一個吻把她搶回來”的錦囊妙計,本來這也許是以個天賜良機……
黃昏時分到火車站,她跟我一起排隊到售票口,堅持要分擔我的旅途費用,替我出錢買了回程車票(那時沒有往返票出售)。我臨上車時,她從書包裏摸出一件天藍色的晴綸T恤衫,送給我做紀念,說是她家海外親戚捎來,本來準備假期回家給哥哥,想來哥哥不會介意她把這件禮物轉送給我。翻舊影集時發現好幾張研究生時期的照片都穿著它,結婚後到了北京還穿著……
回到校園,收到家父一封信:“聽說你失戀了,已經影響了功課。你根本沒有談過戀愛,連手都沒拉過,怎麽就失戀了呢?太可笑了!”三兩句話把我點醒,感情風暴驟然煞過平息,開始計劃軟著陸結束這段情緣----務必盡快心無旁騖,為半年後考研做準備。我把她所有的信找出,寄還給她,也請她把我所有的信寄還給我,從此不再聯係相互打擾折磨。暑假我留在學校複習考研,她回鄉把我的信交給了她的語文老師,也就是我父親。正好那個假期在外地工作的我大姐回鄉探望父母,看到我寫的那些“情書”,“無比欣賞”其中的“文學價值”,離家時私自把那些信件順走,說是要替我珍藏保存。叵耐她多次長途舉家搬遷,前些年移民美國依親,我問她那些信還在嗎?大姐囁嚅支吾一陣,最後宣布:她幺弟娃兒感情風暴文采流溢見證曆史的文本,都被老鼠磨牙咬碎啃噬掉了。
八一年夏天我委托過同班長沙籍謝同學去看望過這位同鄉小妹,也委托過複旦四川同鄉,到湖南做畢業實習的新聞係學妹F同學去看望她。她八七年春天到北京出差時我已經赴德留學,在我妹妹陪同下她去過我在西八間房的家中,拜望過給她寫過信的學習委員。我與自己的“青梅竹馬”從此以後四十年沒有聯係過,也沒再見過麵,隻能通過親友默默地關注她,祝福她。她畢業時與H省同學沒有能分配到一起,先勞燕分飛,異地兩年,終於雙雙調動到南方一所高校,工作至今。二人育有一子。
當年坐在河岸土路上哭泣的女孩已經做奶奶了。我父母曾經教書的中學校園年齡相近的子弟建有一個微信群,她和我都在裏麵,但無私連。某年的情人節,群裏討論愛情詩,我說現代詩中我最喜歡的還是席慕容那首“一顆開花的樹”。她立即手抄該詩,私寄給我妹妹,我妹妹又發到那群裏。我掃一眼就認出那再熟悉不過曾經令人心跳的手跡,抄錄全詩如下: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我已經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隆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願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
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
那落滿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一次校園子弟微信群曬各自現今與少小時的書法字跡,我隨手把她當年寄來的空信封拍了一張放上去,引起她一陣驚喜----那幾天她大學宿舍室友正巧在苦苦回憶當年住過的宿舍門樓層號,誰都記不確切了,而我拍的那信封照片上正好有寄信人的房號。她又把照片轉到自己的宿舍群,引發當年知曉複旦神秘男長沙行的幾個閨蜜,對跨越時空、量子糾纏狀態下信息神秘傳遞的連聲讚歎。
家父去世後我母親移民美國住在美西,由我做醫生的妹妹就近照顧。幾年前母親在老年公寓寫信給家鄉的老姐妹、同為喪偶的她的母親,其中一句是:“要是當年乃千兒跟你女兒XX的事成了,現在我們在美國搭個伴住一起該有多好!”我妹妹發信前檢查,感覺言辭不妥,堅持讓母親刪掉那句話重寫。我二哥去年與這位女孩在家鄉重逢,二人告別以後,二哥的汽車已經發動,她又折回來,對著我哥哥半搖下的車窗大聲說:“你弟兒當年才怪喲,人都來了,該說的話不說,該做的事不做,還說是‘別個’喊他來的,笑人得很!!!”二零一七年暑假我去長沙講學,在老同學謝XX攜夫人驅車陪同下,去嶽麓山橘子洲頭舊地重遊。山還是那座山,江還是那條江,青春飛逝,伊人何處?
“往而不來者,年也;不可再見者,‘親’也!”
在沒有她的校園空蕩蕩的門樓牌前拍照時,突然想起,當年從複旦赴長沙之前,好友D曾強烈建議我贈給她的那個親吻,一直未能完成,此生怕是沒有機緣了……
年逾“耳順”,易名Carl Chang ,不諳格律的“半洋人”教授,效仿唐人元微之筆下的 “張生”,做遲到打油“春詞”三首,收尾此段青蔥往事:
棋局乃千技不如,複盤再賭誤事初。佳人才子多春思,惡鼠啃噬萬言書。
嶽麓三月容春光,橘子洲頭枉斷腸。有緣無分從此別,T恤贈君長思量。
動地悲歡何所道,青春恩怨且自親。還將舊時纏綿意,憐取今朝眼前人。
(2021年1月1日於美東)
以上純屬疑問,沒有批評或指摘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