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鳳的眼淚從中原流到北疆,而孫惕則手足無措地看著妹妹哭了一路,一籌莫展,不知道如何安慰她,隻是不停地催她喝水,仿佛是怕她哭幹了,成了紙人兒。
不過就在一個小時前,孫鳳努力把眼淚停了下來,因為她需要一點兒時間來想想,如何麵對即將見麵的家人。隻是那風幹了的淚痕,象春聯背麵的膠水,依然清晰地掛在她粉嫩的臉上。
一輛綠皮火車,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的夏天哢嗒哢嗒地開到人們麵前,它長的好像看不到頭,而原本應該是綠色的車體,因上麵蒙了層厚厚的灰塵,便硬硬的包了一層泥殼,宛如從泥裏爬出來的一條大蜈蚣。
火車漸漸減速,高大的孫惕早早站了起來,把一個紅白藍格的編織袋從頭頂的行李架上拿下來,抓在手裏。那裏麵有幾雙鞋,幾套四季的舊衣物,還有幾本書,是孫鳳的全部家當。隨著火車慢慢停下,孫惕的身體也穩了下來,不再搖晃。
他對還傻坐著的孫鳳說道:“孫鳳,到站了,下車。”
“嗯。”十四歲的孫鳳答應著站了起來。
車站冷冷清清,並沒有幾個人上下車。
這是孫鳳記事起第一次坐火車,一坐就坐了兩千多公裏,一坐就坐的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揉了揉發硬的屁股,木木的沒什麽感覺,似乎屁股粘在了火車座位上,忘記帶了下來。坐了兩天火車的孫鳳心想:坐火車沒什麽好,腰酸背痛不說,還老有人抽煙,打呼嚕,咳嗽,吵鬧。她又皺起鼻子左右聞了聞自己,酸臭中夾雜著一股煙味。
清晨明媚如泉水一般的陽光下,孫鳳看見一人多高的水泥站牌上用黑漆寫著:離嶺鎮。
她又轉著頭往四處看去,見黛青色東西向的兩山夾一大坳,仿佛一隻巨大的船,而她此刻就站在船底。正值盛夏,藍天白雲之下,青山綠水環繞的船底,視線之內隻有一排排帶院子的平房,沒有樓房。孫鳳心想,地方雖然小,但風景還不算太差。
孫惕有些不耐煩,象要去搶錢似地急著往前趕,嚷著:“走了走了,別磨蹭。”
“哥,咱們家就住這裏?”孫鳳一邊小跑著跟上,一邊問。
孫惕大步流星往站外走,語氣很急:“這裏不是咱家,我們還要去鎮東頭坐小火車。所以得快點兒走,小火車每天隻有一趟,如果誤了就要在鎮上住下來,又得多花錢。”
孫鳳一下子便有些失落,覺得都已經走了這麽遠,怎麽還是沒到頭,自己的家究竟在哪裏?不會到了天邊吧。
孫惕身高腿長,孫鳳隻有小跑才能跟得上。
車站是一座紅磚平房,裏麵並沒有供侯車人休息的長座椅,也沒有供人們買簡易飲食的小店,隻有兩個封閉的小房間,其中一個開了個小窗口,裏麵供著一張漠視整個世界的臉。剩下的便是進出站人們穿腸而過的一個長方形空間。隻是牆上的一塊大木板,上麵寥寥寫著一些車次,時間,方向等,告訴人們這是一個火車站。
出了火車站,先看到路邊幾個蓬頭垢麵,坐在矮腳馬紮上的小販,他們見有新的人從站裏出來,便盯住人們的腳,高高低低的夾道吆喝起來。走過小販的包圍圈,接替者是兩個坐在機動三輪車上的男人,“要車嗎?”他們耐心地問著每個走過他們麵前的人。
這些討生活的人們,成為了小火車站的一部分,二者宛如螺與寄居蟹,相互依存,相互成就。
兄妹二人順著長長的一條街道往東走。
孫鳳一邊跟著哥哥疾走一邊風車一樣四處亂看。街上人不多,稀稀落落,懶懶散散地各自邁著僵硬的步子,大都神色木然。街道是條簡易的柏油路,路兩側是一色的紅磚平房,磚房與大路之間則是沒有任何遮蓋的褐色地麵。這些房子大多是普通住戶,但也有的挑個布簾子出來,上麵寫著:住店,或者是:本地土特產。正規些的,就在門邊釘個長長的木牌,上邊的字大多都有些斑駁,寫著麗麗食雜店,斑鳩包子鋪,或者別的一些小生意,有名有姓的頗有些正規的意思。
有一個外形粗壯的中年女人,頭上包了個藍布帕子,擰著眉頭,手裏拿著一根細棍,把身體與地麵斜成一個頗難維持的角度,正在敲打晾在門前的花被子。被子上揚起的細塵讓幾個騎車而過的少年一邊誇張地咳嗽一邊大叫。而自行車帶起來的塵土又讓更多的髒灰落在了被子上,引得中年女人直了身板,惡狠狠地叉腰咒罵,罵少年們缺爹管,少娘教。
在將近大路的盡頭,是一個掛著‘老石豆腐’的小店,門前有位六十幾歲的花白頭發老頭,敞著衣襟,露出一片黑紅的胸膛,正在那裏抽煙。他在吐出一大蓬灰色的煙後,對著行色匆匆的兄妹二人咧嘴笑了笑。
這是幾天來孫鳳第一次看到有人對她笑,於是她不由自主地也回報了老人一個微笑,並一直歪頭朝他看。此刻的她並不知道,這個做豆腐的老人在幾年之後的一個夜晚,被人活活掐死,然後扔到了附近的山溝裏,被大雪埋了一冬天,到來年春天雪化了之後,才被人發現。
孫惕不停地催促妹妹快走,孫鳳隻得熄了好奇,轉回頭專心致誌地跟著哥哥急匆匆趕路。
過了老石豆腐店沒一會兒,便到了鎮子最東頭,然後他們就見到了小火車。小火車依然是綠的,長的,卻比剛才的大火車纖細很多,像是還沒有長大就出來掙生活的童工。小火車隻有兩節車廂是可以載人的。而車廂後邊則是一節一節的平板車似的露天車鬥,用來從深山裏往外運木頭。進山時車鬥是空的,出山時則會裝滿巨大的原木。這裏沒有站台,沒有調度室,甚至沒有檢票口,到處是堆成三角塔一樣的原木。而一身藍色油膩工裝的火車司機和他的助手,此刻正坐在原木塔尖上,一邊捧著一個鋁製大飯盒大快朵頤,一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的搭載者。
孫鳳跟著哥哥上了火車,才發現車上沒有廁所,便後悔沒有聽哥哥的建議,象別人那樣找個隱蔽的原木塔,躲在後麵解決一下。靠著車體的,是兩排沿著軌道方向設置的長長的硬塑料座椅,長椅中間是窄窄的過道。由於火車很窄,麵對麵坐著的旅客們幾乎可以鼻子碰額頭。頭頂並沒有行李架,隨身物品都是放在各自的腳邊。
雖然簡陋,但坐小火車不收錢,也就不能挑剔太多了。
火車很快開動起來,但非常慢,慢得就像是帶著人們進山去賞景的旅遊車。但車上的人卻不知好歹地辜負了司機的美意,不是閉目養神,就是低頭不語,要不然就是木然打坐,看起來全都情疏意懶,了無興致。腳邊的行李搖搖晃晃,有時候會隨著火車的減速或加速而滑遠,需要主人時不時地把它們抓回來。
孫鳳歪頭看向窗外,見那小火車剛一啟動便出了鎮,而剛一出鎮就鑽進了山裏。看著車外越來越高的山,越來越密的林,孫鳳心裏便越來越不安:家在哪裏呢?遠嗎?很深的山嗎?不容易再出來吧。想著想著,她胸口就有些悶悶的感覺,似乎自己鑽進了一個高高的柴草堆裏。那裏空氣稀少,且黑乎乎的找不到出路。
孫鳳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
從不到滿月的時候,孫鳳就跟著爺爺奶奶在河南的家鄉生活。那裏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夏天有金色的麥浪,冬天有無邊的雪原,視野開闊,能一眼看到天邊。在那裏,人心都是闊達敞亮的。
然而現在,孫鳳必須把頭後仰四十五度,才能看得見一片又高又薄的天空。
可是,小火車的某一個停頓將是她的家,家裏有她的父母,有眼前這個大她四歲的哥哥,還有一個大她六歲的姐姐,及小她兩歲的妹妹。雖然沒有了天空,但卻有家人和親情等著自己啊,那不是你孫鳳從小就渴望的嗎?多少孩子嘲笑過她是沒有父母的野孩子,是爺爺奶奶從田野裏撿回來的,因為這個,孫鳳流了多少眼淚?嘔了多少氣?
但就在今天,十幾年來那種不踏實沒有根基的感覺,就要結束了。她馬上就會有家了,那種帶爸爸媽媽兄弟姐妹的家。孫鳳在憋悶中又忍不住期待和激動起來。
小火車在山峰和密林間鑽進鑽出。途中遇到小村落或者居住點,火車便停下來。人們多是從鎮上大包小裹地買了山裏沒有的各類生活用品,所以幾乎都是下車的,而鮮有上車的。將近四個小時後,小火車第四次停了下來。此時,車廂裏隻剩下幾個人。兄妹二人與這幾人一起,相跟著肩扛手提的下了車,隨即有三五個等在車外準備去鎮上的人上了車。象呼吸一樣,完成了一出一進的交換。這裏跟其他幾個小村落一樣,沒有站台,隻有一小片稍微平整,稍微空闊一點的地麵,外加幾棵大樹和樹下閑坐的人們。
孫惕告訴孫鳳:這是小火車的終點,家就在這裏。
孫鳳心想,這個小火車能夠到達的最遠的地方,便是自己的家。想要生活中擁有父母,其代價就是要到這天邊來過活。
這個天邊的小山坳叫作靈水村。
她放眼看去,發現這是一個極小的村落,隻有三排房子,每排房子目測大概有二十戶人家。整個村子處在一個幾乎封死的山坳裏,四周全是密林覆蓋的大山,三排房子象被裝進了一個細口瓶裏,而小火車蜿蜒而去的車軌就是那個唯一可以出去的瓶口。
今天是個大晴天,但這大山裏的陽光卻是稀疏的,落寞的,蕭索的,仿佛經過了千難萬苦才好不容易到達這裏,顯得是那麽的疲憊不堪,無精打采。
連續坐了幾天的火車,使得孫鳳即使已經站在結實的地麵上,耳朵裏的哢嗒哢嗒聲卻依然揮之不去。但是這並不妨礙她注意到,上車下車的人,與火車站周圍懶坐閑談的人,他們之間肆意地笑罵,熱情地招呼,而給她這個陌生人除了好奇的目光,便是無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這跟她的家鄉大相徑庭,在那裏,孫鳳從村頭走到村尾,需要對沿途所有看見她的人報備行蹤,還要接受他們囉哩囉嗦的囑咐。
這讓孫鳳很是不解,也愈發不安。
小火車軌道的南側有一排房子,軌道北側有兩排房子。兄妹二人一前一後地跨過鐵軌,穿過北側的那排房子,再爬上一個小坡,坡上是第三排平房。有幾隻灰突突的狗蹲坐在各自的家門口,朝兄妹二人敷衍地叫了幾聲。
孫惕走到最東頭那個院子,開了院門,走了進去。
一人多高的木板圍牆裏,有南北兩排紅磚平房。孫鳳跟在後麵,心裏象放了一麵鼓,砰砰砰,惱人又不安地響了起來。站在院子裏,她感覺自己就象站在一個深井裏,慌亂又透不過氣。
院子裏有幾隻雞,東一下西一下,排雷似地啄著地麵,旁若無人。院子角落有一個鐵絲編成的大籠,裏麵的灰兔們見來了人,全都像監獄裏的老犯人觀賞新人那樣,擠在鐵絲網後麵盯著孫鳳看。
窗台根下種了一些花草,隨著微風在那裏搖頭晃腦,花又大又豔,誇張的有些象塑料假花。
窗戶開著的,孫鳳瞥見裏麵的人在朝她張望。她忙低下頭來,暗暗琢磨他們的身份。
記著奶奶臨行前的囑咐,萬事小心,孫鳳規規矩矩地跟著孫惕,走過院子裏已經破碎不堪的紅磚小道,來到北屋。她跟在孫惕身後進了門,一眼看見左右兩個灶台,一個十分高挑的年輕女子正在灶台前忙碌。那女子十九二十歲年紀,穿著一條合身的白地小碎花棉質連衣裙,高挑身材,唇紅齒白,很是美麗,隻可惜兩頰上有不少雀斑,密密的象歐洲貴族女子寬簷帽下垂著的半截麵紗,讓她的上半張臉少了些明媚。見他們進門,女子讓過前麵的孫惕,直接盯著後麵的孫鳳,眼眉立立著,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孫鳳見哥哥進了左側的裏屋,便緊著頭皮,跟著要進,不想剛一轉身,屁股上卻一疼,忙回頭去看,見那雀斑女子滿麵怒容,手裏舉著個油膩膩的木質大鍋鏟,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正瞪著她:“哪裏來的野孩子,這麽沒規矩,連人都不會叫!”
看到老石豆腐一段又是一篇慘烈的故事啊!即期待又緊張!
喜歡大平原,讚這段:“那裏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夏天有金色的麥浪,冬天有無邊的雪原,視野開闊,能一眼看到天邊。在那裏,人心都是闊達敞亮的。”
我三四歲的時候就做夢,看到日本鬼子開著鏟土車把我小小的我從地上鏟起來,不是壓力,大概就是神經特殊:)
人和景物都好逼真啊,女主的心情也躍然紙上。記得你寫過一篇回家鄉的文章。
我再拽一下:“Life is the art of drawing without an eraser.” ~John W. Gardner
發出去!!!
南瓜的筆觸風格一向是好看,耐嚼。人物刻畫不留情麵。期待故事展開。
先“討伐“一下再細細欣賞哈。
恭喜呱呱開新篇!很有畫麵感的文章。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從上海坐一天一夜的火車去北京探親看父母的種種往事!:)
文筆的確好!流暢傳神!
一輛綠皮火車,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的夏天哢嗒哢嗒地開到人們麵前,它長的好像看不到頭,而原本應該是綠色的車體,因上麵蒙了層厚厚的灰塵,便硬硬的包了一層泥殼,宛如從泥裏爬出來的一條大蜈蚣。————形象生動而貼切,一看就是呱呱的筆法:)
恭喜呱呱開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