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居住的小鎮不大,很早以前,鎮上一個年輕人寫劇本的時候就用過一句誇張的話:“一跤跌倒,兩頭出來”,隻是誇張得有點格列佛到了小人國的味道了。
小鎮的主街就是一條街,沿著澧水蜿蜒,鄉親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總是那麽些人,誰家的事情別人都有一本清光賬。所以東家西家的有了什麽事,大家也都會去湊熱鬧,送上“份子”——人情。父母和別人不一樣,因為兒女都在外麵工作,兩老又有退休金,手頭還算寬裕,加上喜歡熱鬧,所以每家有事必到,而且出手也大都在一般人上。這樣一來,兩老幾乎享受到了接近鎮長的禮儀。人多的場合,主人和“支客仕”打招呼不過來,但絕對不會怠慢他倆。
鎮子上自然有著吃不完的酒。除了大事之外,什麽小孩子的滿月酒,娃周(滿周歲)、孩子考上大學、參加工作、誰誰誰幾十歲大壽之類的,不絕如縷。人們成群結隊地東家進西家出,弄得成天跟開兩會似的。每到這時,母親總是兩手像劃槳那樣走在前麵,爽朗地跟人打著招呼、賀喜、送上紅包,父親則像一個小媳婦那樣跟在後麵,謹慎地微笑著。吃完酒,母親與人還要沒完沒了地拉呱,父親就側著身子,歉意地問母親:我還是回去吧?母親把手當空一揮,大聲回到:“你去吧。”這樣一來,吃酒的人幾乎都知道我父親要回家了,鬧得父親越發不好意思起來。
等到別人開始轉移注意力了,父親才會不慌不忙地起身,然後就像順手做的那樣,把主人擱在他和母親麵前的糖果包揣進口袋,無聲無息地離開。
父親過去在外地工作,鎮上的人並不熟,每月隻是奉旨交錢,以此在母親那裏獲得成就感。尤其是在工資之外又賺了幾塊稿費的時候,更是有些洋洋自得。大家也就不大了解他的惡習——節儉成病。
父親本可以不參加類似聚會的,而且母親也從來對他就沒有發出過邀請。參加都是父親的主動。父親之所以場場不拉,亦步亦趨跟在母親身後,是因為他深知母親的大撒把性格。這樣的話,一者他可以參與人情的意見,盡量縮小出手數額;二者可以把對方的回禮——一包糖果帶回來,否則母親是絕對不會捎帶回家的。
日積月累,家裏這裏那裏的糖果便開始泛濫成災了。沙發、書架、灶台、飯桌,舉目皆是。有一回,母親打開衣箱,竟然發現有幾包糖果都已經化了,甚至粘住了衣服,讓她一氣之下歸攏了大半籃子送給了鄰居。
這事讓父親心疼了許久。大約又過了些日子,家裏糖果又開始見多的時候,父親便主動匯聚起來。趁母親不在家的時候,他把所有糖果倒進炒菜的鍋裏,然後放上水,用火熬成了糖漿,冷卻之後當做糖水喝了起來。
不知道,糖與糖尿病到底是不是有緊密關聯,反正,到了傍晚,父親忽感四肢乏力,倒在了床上,鄰居把他送到醫院,一查,說是血糖達到了20,是典型的糖尿病。就這樣,父親因為舍不得糖果,而從此打上了每天一針的胰島素。
母親經常嘲弄父親,說他是窮怕了。的確,父親是個孤兒,和家裏開米行的母親比,他確實出身貧苦。在我印象裏,父親從來就沒有倒過剩菜剩飯。但凡有剩,基本上都是他一人包圓。實在消化不完,他也會放置一邊,到了下頓獨享。母親告訴我,她不知道有多少次偷偷給他倒掉了。
父親壓根就不懂花錢。給他錢,他也隻知朝銀行裏送。從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上一輩人的知足,這讓我想來神傷不已。節約本是個好理念,但有時就是這樣:物極必反。節約搖身一變成了浪費,浪費倒成了節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