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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飄不去的炊煙

(2025-11-07 21:51:45) 下一個

 

那飄不去的炊煙

萬沐

 

每當我深秋看到多倫多升起的燒秸稈的煙柱,便會想起我故鄉的炊煙。

我的家鄉是在渭北高原上豳地的一個村莊,這裏是一個典型的農業社會,村民聚族而居,春種秋收,人歌人哭。“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就是我們生活環境的真實寫照。

我女兒四歲那年從村裏來到了重慶,記得她感到很不適應,總是喊著要回去,但又回不去。幼兒園教孩子畫畫,她學得很快,但畫的畫總是一個內容。就是一座小房子上,飄著嫋嫋的炊煙,一個小娃娃拿著一個紅蘋果,站在房子前。我知道,這是一幅寫實的畫,這個房子的炊煙,就是我家果園裏的炊煙,而這個娃娃就是她。

大概在小學女兒二、三年級的時候,家裏來信,說廚房已經換上了天然氣爐,再用不著燒柴火了。顯然,這是在報一個喜訊。但女兒聽到這個消息卻突然哭了起來,她邊哭邊說,回家再看不到炊煙了。她媽媽說她矯情,因為不覺得這有什麽好難過的。其實,大概是不知道她的一顆思鄉心,和一顆獨特的詩心。

女兒離開家鄉到遙遠的巴渝,一切都變了,顯然是很不習慣的。我當年到重慶的時候都二十多歲了,都很不習慣,何況她一個小孩子,連重慶話都聽不懂。女兒經常和我說家裏的人,她的大黃狗,雨後的彩虹、院子裏月光,還有炊煙,以及她跟著曾祖母做飯的各種歡樂的事情,我知道,這才是她要的生活。離開村子前,她說要家裏所有人都去,把門前的樹帶上,把周圍的孩子都要帶上,重慶還要有煙囪。她到重慶後,和小孩子做遊戲,總是模仿著在老家廚房做飯的樣子。不僅比劃著揉麵,還要比劃著燒火,一個遊戲做下來,似乎非常忙碌。

一次,我記得女兒突然站在床上,即興朗誦了起來,語言十分流暢,仿佛是在背一篇文章,其實是她在口述一篇文章,她說叫做《遙遠的故鄉》,可惜的是當時沒有記錄下來。其中就有一段在夕陽裏,村中炊煙嫋嫋、綠樹環繞的景象。我至今還記得她穿個背心、短褲,身上披條毛巾,站在床上,口中滔滔不絕的樣子。

女兒三年級的時候還寫過一首詩,就叫《炊煙》;

那是什麽?那就是炊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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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飄呀飄,

飄到了天上的雲海裏,

飄到了彩虹的橋梁上,

她一直飄到

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它像淘氣的孩子,

在跟你捉迷藏。

又像一個個美麗的小天使,

正歡樂地飄向上帝的身邊,

它代表著人類的安詳

和上帝賜予的和平。

 

顯然,這寫的就是我們村裏的炊煙。

等女兒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她成了魯迅文學院少年班的學員,她已經讀了很多古詩詞,自己給自己取了一個號:“草閣居士”。我想這除了她“附庸風雅”之外,肯定是帶著對家鄉村居生活的想念和一種回到家鄉的期待。

我對家鄉炊煙的感覺雖然沒有女兒那麽詩意,然而也有無可代替的親切,和關於過往飲食的記憶。

在我童年的時候,似乎都是炊煙美好的記憶,因為我說要吃的時候,我奶奶馬上就要給我下麵,隨著灶間燃燒的柴火,炊煙飄出屋外,我要麽吃白麵,有些時候還要炒雞蛋吃。而且,我坐在炕上吃的時候,不許其他人逗我,如果逗我,我就要罵。但我發現,家裏隻有我一個人能這樣吃。等到大了以後才知道,是因為我身體不好,家裏人千方百計給我開的小灶。其實,當時我們那一帶,已經有人餓死了。

我那時候除過受家裏嗬護,叔祖父一家也很寵愛我。他們家人口少,生活要比我家好一些。每當叔父星期六從中學返家的時候,我就要去他們家吃,看著煙囪裏嫋嫋的炊煙和叔祖母在鍋邊忙碌的樣子,我知道就有一頓好的要吃了。想想這都是半個世紀前的事情了,但往事在我心裏並不如煙。叔祖父過世的時候我在大學上學,回家後才知道,再也看不到他了,我大哭了一場,並且在此後半年一直感到很難受。據家裏人說,他去世前,還在念叨等著我回家過年。叔祖母是我在重慶時過世的,我之後回家的時候,她的墳頭上還留著新的紙花,而我與她已經永遠天人相隔。現在想起,仿佛仍然看到他們和我一起吃飯時,那親切溫暖的樣貌。

但等我上初中的時候,再看到炊煙,心中就充滿了哀愁。除過覺得高粱麵很難吃,還知道,時刻麵臨著死亡的危險。因為那個時候很多家已經連難吃的高粱麵都吃不起了,野菜也被吃光了,甚至傳來北塬上一家人活不下去,跳井自殺的可怕消息,更可怕的是,我姑姑的村子裏,一個人因為吃得多,長期被家裏人嫌棄,最後在生產隊飼養室鍘刀下自殺的消息。據說,在人頭被鍘下後,身子疼得還爬了十幾步,滿地都是鮮血-------

我那時已經有了一些思考能力,我很不理解,為什麽那個時候要搞人民公社?為什麽勞動人民過得這麽苦?遠遠不及老人們口中的“舊社會”,還有我們一家人都天天像牛馬一樣辛苦勞動,為什麽最後還是沒有飯吃?而公社書記經常騎自行車帶著他的醫生情婦,經常來村子裏又吃又喝,走的時候還要白白帶走很多東西。我想這不就是資產階級法權嗎?為什麽老師在課堂上批評資產階級法權,而現實中這些幹部卻依舊這麽幹呢?那時候很喜歡的兩本書是《革命烈士詩抄》和《詩一百首》,《革命烈士詩抄》讓我向往革命改變社會的不公,希望自己能遇到惲代英、瞿秋白這樣的人,請他們解答我的疑問,即使遇到殷夫、陳輝這種正直的人,我也會覺得很棒。同時,宋詩裏張俞的《蠶婦》、梅堯臣的《陶者》和範仲淹《江上漁者》對社會的疑問,更是給我這種憤怒情緒添了很大一把火。

然而,周圍是沉默的。與我有同樣命運,或者命運更悲慘的人,即使煙囪裏無法再冒煙了,卻是不會有我這種憤怒的,除非幾個老人偶爾罵幾句。我那時還很愛學習毛主席著作,希望從中得到答案,但讀後覺得毛主席領導下的社會和毛主席說的完全相反啊!我感到既困惑又憤怒,就把我對社會不公的的憤怒發泄到了我自己裝訂的一個粗紙的本子上,寫了很多的時評文章。現在想起來,雖然沒啥理論深度,但道理說得還真痛快。可怕的是,我父親發現了這個本子,在我晚上睡覺的時候,把我揪了起來,他一臉暴怒,說我是把全家人要逼到死路上去,他和我爺爺、我奶奶講了我指責社會不公道的“反動”內容,祖父母也被嚇得不輕,三個人罵了我半夜,最後父親把我那本“政論集”也放進炕洞裏燒掉了。我當時盡管覺得很可惜,但卻沒有理由製止他。

初高中階段村子裏的炊煙是苦澀的,人情也是很苦澀的。盡管那時已經到了文革結束的前後,但我家的成分不好,依然是政治賤民,甚至連累到我養的一隻小黑狗也成了“政治賤狗”。我那隻狗很乖,有些時候人斷炊,牠也跟著挨餓,記得有一個春天,已經一天沒糧食吃了,第二天早上,我從外麵買了麵粉回來,炊煙才從煙囪裏升起。從鍋裏撈出來的第一碗麵,我就是先給小黑狗吃的。小黑狗很通人性,看到有東西吃了,和全家人人一樣快和。

小黑狗平時愛躺在大門口的門洞裏,有人路過,總要“汪”“汪”兩聲,但從來沒有衝出門咬過人,然而,就這“汪”“汪”兩聲卻惹來了大麻煩。因為有很多人每天路過我家門口,有人仗著他們是貧農,就故意挑逗我的黑狗,並拿鐵鍁或者钁頭在狗麵前的台子上砸。這也不隻是無聊,其實就是挑釁找事。盡管從血緣上來說,大家關係並不遠。但在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似乎階級成分就決定了一切。也許他們是在發泄舊社會過得不如我家的那股怨恨,所以就將我的小黑狗也當成了“階級敵狗”,並對小狗“汪”“汪”聲大做文章,向村子裏的李姓革委會主任告狀,說我的小黑狗咬貧下中農。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知道,這可是個很不得了的罪名,我也被嚇得不輕。因為另一個公社就有一個地主家的狗因為咬了工作隊的幹部,最後狗被押上拖拉機公開處決的可怕傳說。據說在處決了狗返回時,架在拖拉機上的大喇叭卻放了一曲《國際歌》,當時誰都不敢吭聲,但這個荒唐的事情後來卻成了冷笑話。

鑒於小黑狗隻要門前有人走過,就要叫,即使栓上大門,也照不誤,而門外依然有貧農故意挑逗小黑狗。當時我實在沒辦法,怕我的小黑狗有一天被人打死,便忍痛將牠賣給了村子裏李家一個叫民民的人。

一個晚上,我帶著我的小狗去了溝底下民民的家,民民見我把狗送來了,給了我一支他卷的煙,我坐在炕沿上抽了兩口,眼淚就流了下來。一方麵是因為這支煙太嗆,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我很難過,舍不得我的小黑狗。民民買狗是因為他和他哥在幾十裏外的山上為一個村子裏守樹林,需要有狗為他看家。可能過了一年,有村子裏人去民民家,說我那隻小黑狗已經長成一隻很大的狗了,還說民民給牠吃得很好,我聽了心裏才安穩了一些。幾十年過去了,我至今記著我把小黑狗交給民民後,我離開時牠急躁的眼神和憤怒的叫聲,我扭過頭,不敢看牠,哭著離開了民民家的院子。

以後,聽說民民生活艱難,過得很不開心,在一個除夕的夜晚,上吊自殺了,我那隻黑狗的情況也就再沒有人提起了。現在,女兒在歐洲,我平日替她喂她那隻貓,貓很挑食,很難侍候。但想到當年,我喂我的小黑狗,牠因為我給牠的一碗麵那種滿足的表情,把那隻盛麵的小瓦盆舔了又舔,還搖著尾巴的樣子,就感到非常心酸。

民以食為天,在我的村莊,很長時間,人們的最高目標不過就是生存。男人日出而作,但日落也不能息,仍有很多的家務活要幹。女人們除過在地裏幹活,還要在煙熏火燎中準備一家老小的飯食。無論早上,中午,還是傍晚,村子總是炊煙嫋嫋,炊煙裏飄著不同年月飯菜的氣息,有香甜,也有苦澀。在女兒的心中,是一種田園的詩意,在我的心裏則是親切中混合著各種酸甜苦辣。

炊煙是我們農家的日常,也是我這位離家多年後,對家鄉獨特的審美,而且這種審美也傳遞到了我的女兒。這種審美的背後是生命成長的故事,也是一個家族生生不息象征。我一生漂泊,但離得再遠,隻要提起渭北的老家,那一縷縷炊煙就馬上浮現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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