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出來,我回到機場,第一件事就是直奔SIM卡櫃台。
機場出售的SIM卡,主要是提供上網服務。因為附帶本地的電話號碼,也可以免費接聽電話。但是如果想要撥打電話,就需要另外購買通話費。
在日本時,我們憑著Google地圖和Maps.me這兩項神器,外加問路時的Google Translator,非常順暢地走完了二十多天的行程。需要用到Wi-Fi查詢時,一般都會在酒店做足功課,所以全程沒有買過SIM卡。當然,日本旅行的好處在於,公共場所到處都是漢字,許多地方還標著英文,就算不識路,也能猜個大概。日本的Google地圖非常好用,會給出詳盡的坐車路線,公交鐵路又極其準時,對於遊客來說,到處都是大寫的值得信賴。
韓國不一樣,那些圈圈杠杠的文字,我一個也不認識。而且Google地圖幾無用武之地,查找方向時,從來不會給出行走路線。公交路線倒是可以查到,但給出的站名也大多都是韓文,我得靠著象形的本事去辨認。好在韓國的公共WI-FI比較普及,基本上到處都能找到免費的無線網。我覺得,就算買了SIM卡也沒啥用,也就一直沒買。
之前不買,當然也是為了省錢。到了被醫院催著買卡的關口,我已完全沒空顧慮預算,不光買了上網套餐,還附加了撥號功能。我想,我不能被動等待醫院的電話,我需要主動詢問。
夜裏十點,等不到任何來自醫院的更新,我主動給重症病房打電話。前一天,他的病情就是在夜裏惡化的,我怕深夜時分對他來說是道坎,一顆提著的心怎麽也放不下來。
護士聽不懂英文,直接把電話遞給了蔣先生。蔣先生說,在我們走了之後,他終於睡了一覺。這是過往三十多個小時裏,他睡的第一個踏實覺,感覺好了不少。
不管他是不是隻想安慰我,他講話的聲音中,多了些中氣,這是我能分辨得出的好現象。
我暫時鬆了口氣,打算好好睡一覺,有事明天再說。
我也累了。他三十個小時不睡覺,我也基本上沒能睡。
說是要好好睡覺,哪能睡得安穩!夜裏無數次拿過手機查看郵件,怕蔣先生尋我而不得。
蔣先生的郵件沒有等到,越南的簽證倒是翩然而至。一天前,我是如此盼望它們的到來,每天刷新郵箱幾十次地熱望。此刻在我眼中,四封來自越南移民部的郵件,就像四封垃圾郵件。我甚至沒有打開鏈接,去看一眼新鮮出爐的簽證,隻是把它們轉進“越南”這個郵件夾,轉頭繼續補覺。
我感覺,“越南”這個郵件夾,已經被掃入了我腦海中的廢墟。
早上,我是被醫院的電話喚醒的。
看到032開頭的電話,我以為是行政處找我結賬來了,迷迷瞪瞪接了起來。又轉頭摸索,尋找信用卡。
對方說,他是醫生,想要跟我update一下蔣先生的狀況,
跟接到聖旨一般,我瞬間清醒,畢恭畢敬從床上坐起,捂住一隻耳朵仔細傾聽。
醫生說,之前蔣先生被查到尿液感染,今天驗血結果出來,他的血液也全麵感染,腎功能還在不斷惡化。他是得了XX病。
我不知道他說的那個XX是什麽病,隻聽得一串S音。雖然在加拿大生活了近二十年,我的英文還是有許多死角。譬如這疾病名稱,但凡我和我親友沒得過的毛病,基本上一竅不通。
但我聽懂了血液感染,腎功能惡化。這絕不是什麽好詞兒。
我一陣慌亂,用我這種醫學小白所能理解的方式發問:“這病有沒有生命危險?”
醫生說:“是的,有生命危險。這種毛病,在ICU病人中的死亡率,是40%。”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心掉出了胸腔,砸到了地上。原本心髒的位置空蕩起來,又慢慢飄進一個沉悶的氣團,讓我呼吸不暢,連帶著腦子也混亂起來。
我自己猜他會死,是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在“prepare for the worst”。醫生說他會死,在我聽來,就跟官宣差不多了。雖然醫生口中的死亡率隻有40%,可根據我與蔣先生一起生活的經驗判斷,他的免疫力不是一般的低下,感個冒就跟別人得場肺癆似的。我感覺,在這40%的死亡率中,蔣先生會是分子。
失魂落魄的我,在微信上求助姐夫。
姐夫說,如果血液也被感染,那應該是敗血症了。敗血症會導致腎功能惡化,但這種惡化是急性的,也是暫時性的,以後會恢複。這幾天讓醫生上抗生素和球蛋白,大部分患者會好起來的。
說得好像我能左右醫生的治療方案一般。不過,至少我查到敗血症的英文名叫Sepsis,果然是醫生跟我說出的那一串S音。
敗血症我熟啊,那個著名的白求恩,不就是死於敗血症麽?難道這是加拿大人在海外的宿命?
姐夫說,我們急也急不來,隻能看醫院的治療手段和蔣先生自己的恢複能力了。韓國的醫療條件不錯,現在又知道了病因,能夠對症下藥,治愈的可能性就會高出許多。
是,我依稀也記得,白求恩臨死前說過,如果他在本國,可能會得到救治,但當時在前線,沒有藥物,他就隻能等死了。現時代的韓國,總該好過白求恩時代的加拿大吧?
姐夫問:敗血症從感染到發病,應該有個過程,不會一下子感染了就發作。他之前沒有一點征兆嗎?
我想起在首爾的那幾天,他蔫頭搭腦的模樣;還有滯留機場的那幾日,他的極度嗜睡。想來,這些都是病毒在他體內攻城略地時的外在反應了。
我一激靈。。。如果我們當初順利登上越捷航空的飛機,現在會是什麽局麵?且不說越南的醫療條件遠遠比不上韓國,就蔣先生那種喜歡照顧別人情緒的德行,不到倒下的那一刻,斷然不會掃了我的興致。他一定會強拖病體,跟我東奔西跑。萬一他在遊船上發病,人家難道會拋下一船遊客,專門送他上醫院?又或者在夜行的火車上發燒,就算臨時下車,估計也隻能找到個鄉野小診所,裏麵坐個赤腳醫生,給他掛個點滴。
估計到那時,原本40%的死亡率,得翻上一倍。而我們一家四口,可能已經變作三人行。
突然感覺,之前發生的一切,都有它發生的理由。也許,這是我的守護神在用獨特的方式挽救我們的家庭。
當然,就算有一百個理由說服自己,事情不會走到最糟糕的那一步,擔心的感覺卻是完全控製不住。我決定,我要去醫院附近找個房子,離蔣先生近一點,探視起來也方便。ICU的護士長明確告訴過我,病人在ICU時,總共隻許探視一次,我已用完了我的額度。可是住的近一點,無論是對我還是對蔣先生來說,都是一種巨大的心理安慰。
帶著孩子們去到醫院,重症監護果然不再讓我進去。但護士長告訴我,下午四點,醫生會過來,要跟我和蔣先生一起商討下接下來的治療方案。
我帶著孩子們吃午飯,找房子,一切搞定,來到ICU病房外,剛好趕上與醫生的約見。
經過一夜對症下藥,蔣先生的臉上增添了些許血色,說話聲音也多了底氣。他還是肉眼可見的虛弱,但我感覺他這顆昨天看著行將耗盡的電池,慢慢被衝進了一點電,底格不再是刺眼的紅色。我相信,他正慢慢擺脫死亡率的分子欄,小步跨入純分母的行列。
所謂的治療方案,是醫生讓我們選擇,打算繼續留在本院治療,還是返回加拿大。
我說,對蔣先生最有利的方案,就是我們所要選擇的方案。蔣先生自己傾向於在本院繼續治療,我當然就更支持他留在本地了。
醫生說,蔣先生現在的狀態,確實也不適合坐長途飛機。她給出我們這個選項,隻是替我們擔心治療費用的問題。
我說我會聯絡保險公司,費用的問題,不用擔心。
醫生還說,現在關鍵是看腎功能指數的變化。如果明天有所好轉,就可以把他轉進普通病房了。
我問:“是不是這樣就說明沒有生命危險了?”
醫生遲疑不語。蔣先生開起了玩笑,說:“你讓醫生怎麽回答?進到這裏來的,當然都是有生命危險的。”
我們都笑了。
原來早上是虛驚一場。
第二天,我帶著孩子們,從機場搬到了醫院附近的旅館。
離開機場前,我特意去了越捷航空的櫃台,對值班經理英愛表達了感謝。如果沒出意外,這一天應該會是我們登機前往越南的日子。
我告訴英愛,雖然我們拿到了簽證,但是沒有辦法上飛機,因為我家先生正在住院。我說,非常感謝你對我們的照顧與寬限,雖然坐不成飛機,你的善意我們會銘記在心。
這個品質,也是我從蔣先生那裏學到的。得到過幫助,一定要表達感激,哪怕是再細小的事。
英愛感謝我特意跑去表達感謝。她說,希望蔣先生早日康複,她能在機場再次見到我們。
這場誤機的鬧劇,算是就此拉下了帷幕。
蔣先生在當天下午轉入了普通病房。雖然他身體的各項指標時高時低,總體還是朝向了康複的方向。什麽時候能完全康複,需要住多久的院,這些暫時還沒有答案,我們隻是耐心等待。
這幾天,我的主要任務,就是跟保險公司聯絡,搞明白什麽費用cover,什麽不cover,需要提交什麽材料,又有什麽注意事項。昨天,婆婆讓我授權保險公司,讓她主打溝通,我得以把主要精力花在照顧小孩和安撫病人身上。婆婆經驗老道,又有語言優勢,我樂得當甩手掌櫃,隻在她需要某方麵的信息時,我會跟院方溝通。
保險公司說,我們需要在蔣先生病愈之後返回加拿大,不然,因為這場病而引發的後續治療,就算pre-condition,不再涵蓋在保險賠償之中。目前我們還沒商量好下一步應該怎麽辦,是繼續推進,還是取消後續行程。一切,會等蔣先生出了院再做決定。
說起購買醫療保險,也有小故事。蔣先生休假一年,需要選擇是繼續支付六千加幣的年度保費,還是放棄。本來省錢如我,想著全家一年也不會進一次醫院,沒有必要支付這筆開銷。就算有小毛小病,吃點藥也就行了,六千塊用來買藥,綽綽有餘。
在加州小病一場,讓我領悟到現實的鐵拳說來就來。網友們的留言,更是讓我意識到,有病不能拖,必須進醫院。婆婆的態度非常堅決,保險一定要買,不然她會替我們睡不著覺。我們權衡許久,終於趕在十月十號續保的最後期限,把下一年的保險計劃給簽了。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我的婆婆,還有網上熱心提點過我的姐妹們,你們都是我的貴人,我的守護神。我要向大家衷心說一句:謝謝!
周末來看看你們......祝蔣先生順利出院,回加拿大一路平安!
我也覺得出院後回維多利亞是最好的選擇。蔣先生可以好好恢複一下,正好年節時分即將來臨,三代人其樂融融一起過節,奶奶高興,你也可以喘口氣好好休息。
主要你們前麵玩得太累,又趕上天熱,累了抵抗力下降是難免的,蔣先生不必掛懷。生活是平衡的,所謂“什麽什麽,必有後福”是有道理的,人不可能一直順利,攤上點不好的事情,後麵就會順利了,概率論嘛~
你們時間充裕,也許可以考慮去歐洲等旅遊成熟的國家,以一個地方為base,坐火車去周邊玩;租公寓,地方寬敞,自己做飯,這樣不累,蔣先生也不必連日開車。等玩夠了一個地區/國家,再挪窩到下一個。
祝你們平安順利。不必回複我們,大家就是聊天。等蔣先生出院了、你們到奶奶家安定下來,再給我們寫日韓遊記。期待~
今天跟蔣先生商量了一下,出院後還是回維多利亞修養一段時間吧。他這一次是Septic Shock,外加猩紅熱,真是命懸一線的那種狀況。有一段時間他血液循環不夠,手腳一直冰涼,醫生都擔心他的手腳會黑死脫落,我們都有些後怕。越南肯定是不會去了,連帶著之後的柬埔寨泰國馬來西亞巴厘還有新加坡會統統取消。具體在維多利亞待多久,就看他身體的恢複狀態了,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最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一年的計劃,暫時就縮短成一個季度,但是,我們認為這是對我們小家而言最好的選擇了。後半年酌情再定吧,應該還會出去,具體去哪,就待定了。
謝謝大家的關心,等回到維多利亞,我會慢慢把日本韓國的遊記補上。
關於退機票,我有幾次經曆,應該是可以商量的: 二十年前,買好機票回國過春節看父母,non refundable。 結果出發前一個星期我大病一場。 美國United Airline,非常幹脆地全款退了機票。 Airline 並沒有要求看我的診斷證書,但我們還是附上了。
另外一次是2019年,我們買好二月去加州看女兒的機票,American Airline, non refundable 廉價票。 1月我母親髖骨骨折並引發一係列問題,我趕回國內。 和AA 聯係了一下,AA 要了國內醫生的姓名和電話(但他們也沒去核實),答應把我們的機票延期一年。
供參考。 在生命麵前,這些都不是事。 祝你們一家健康愉快! 希望經常看到你文采豐盈的遊記和生活感悟。
先把蔣先生的病完全治好再說。真是慶幸發病在韓國首都,而不是越南的鄉間。
等塵埃落定,一是小兔同學說的看信用卡公司的保險,二是即使不能退款的機票/酒店/住宿等都不妨實情相告再試試。疫情期間我曾訂了全家去國外旅遊的機票,買的是不帶保險也不能退的,後來因為家人生病不能成行,我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給聯航發了郵件,加上當時的醫療記錄,人家給全票退款了。所以問一下總沒錯。而聯航,我印象裏其實服務不咋好,我還曾因為帶狗旅行中和服務員有衝突投訴過的。但一碼歸一碼,該人性化處理問題的時候人家做得還是可圈可點的。你等以後有時間不妨試試,即使有些不能退也許可以給以後使用的credits,也比白費了強。
不必回複我們。好好處理蔣先生的病情和你們的家事,你自己也好注意身體,別太累了。
祝福你們全家平安,順利!
謝謝樓下小兔的tips,回頭我會看看信用卡公司的政策。我預定了半年的行程,很多non-refundable,但是這些損失,比起有幸挽回生命,現在看來都是次要的。也是我心急,或者說缺乏經驗,才會一口氣安排到明年一月底。就當是人生的教訓。經曆就是收獲。:)
今天跟大使館通電話,因為醫院不讓小孩探視病人,也就是相當於我也沒法去。大使館還是很有幫助,幫我搞定了很多事情。再次感恩。
感覺把這幾天過成感恩節了。
保重。
有時候,我會質疑自己寫博的動機,純粹花時間滿足自己的表達欲?如果為了記錄生活,寫日記就好了。
經曆這些事,我會發現,你們的點評與關懷,對我來說有如此深遠的意義。當初我糾結要不要買保險,如果沒有各方外力的助推,很可能選擇不買。那麽對於這一次是不是要進醫院,就不會如此堅決,而蔣先生的生命就可能成了stake。
每一份細小的動力,都在潛移默化重鑄生命。深切感恩我遇見的各份善意!也祝大家的生活平安美好。:)
請查悄悄話。
看起來蔣先生已經脫離了危險,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沉下去一點。
祝他早日徹底康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