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寫作文,老師喜歡布置這樣的題目:《我最敬佩的人》,《難忘的一天》,諸如此類。
那時候書讀得少,經曆也淺白,腦子裏沒存貨,就算這樣大眾的題目,寫起來也是絞盡腦汁,最後難免還是半背公式半抄襲,譬如老師們都會大半夜在燈下批改作業(小朋友們不睡覺,還碰巧都在窗前經過了);父親一般是中等身材,目光慈愛;清明節一定要下雨,陰沉沉的天氣,才像我們祭奠先烈的心情;過馬路時,總有一個等待被攙扶的老太太;而做了好事,被問及姓名,我們都叫雷鋒。。。不知老師們熬夜在燈下批改作業時,看到複讀機式的小作文,會不會後悔布置了這樣的題目?
成年以後,感受就豐富許多,像《難忘的一天》這種題目,素材不要太多。隻要不想忘,天天都難忘。譬如從舊金山去往優勝美地的這一天,我就很想寫寫這篇小作文。
並不是這一天的風景有多優美,也不是我們經曆了多少魔幻奇趣之事,這隻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它之所以讓我難忘,是因為我的身體出現了問題。
身體的問題,其實早在到達洛杉磯的第二天就有了跡象。那天醒來,我感覺左胸貼近肺部的地方有吊打般的疼痛,不算嚴重,也足以讓我睡得不太安穩。之後幾天,痛感時斷時續。我隱隱擔心,卻也覺得應該不是什麽大問題,隻要不走太多的路,睡覺時選對角度,疼痛就不太影響到我。我想,我應該能堅持到加拿大。
沒想到,胸痛在我們離開舊金山的那天早晨,直衝巔峰。
前一天夜裏我就覺得不對勁,疼痛突然加劇,夜裏每一次翻身,都要痛上一陣才能慢慢平息。早上起床時,我想坐起,突如其來一陣巨大的痛感,直接把我折彎。我貓著腰站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回過神來。之後每一次呼吸,銳利的痛感就會像尖刀戳我一下,讓我不得不把呼吸到的力道減到最輕。也就是說,呼吸這件事,原本正常到讓我忽略,這會兒突然要變得小心翼翼。
想到接下來五天都會在深山老林裏露營,估計手機也沒信號,我連免費的早餐也不想吃了,趕緊上網,查胸痛的症狀可能由什麽引發。對照莆田係的答案,我作了自我診斷,感覺和胸膜炎最像:換位痛,呼吸也痛。
病急亂投醫,蔣先生上網給我查能夠有效對付胸膜炎的非處方藥。我想也是,好歹現在還在大城市,買藥容易。等去到荒山野嶺,怕就隻能化身神農嚐百草了。
蔣先生趕去藥店之前,內心抗拒藥物的我,決定先給當了多年醫生的姐夫打電話。
姐夫問我是鈍痛還是銳痛,是點痛還是發射痛。我猶猶豫豫憑感覺選擇最佳答案:“應該是點痛吧,因為每一次呼吸都會在同一部位引發痛疼。而且疼痛是尖利的,貌似並不發散。”
我補充說,夜裏每一次翻身,還有早上起床時,都大痛了一番,得保持住相同的姿勢好一陣子,才能漸漸平複。
姐夫說,應該不是胸膜炎,因為胸膜炎是每一次呼吸都會痛,不會因為身體平靜一陣就停歇下來。他說,如果發散痛,那就是神經痛,而我這種尖利的點痛,很可能是由肌肉挫傷導致,並沒有大礙,過幾天就好了。
專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姐夫的一席話讓我安心不少。我就擔心心肌梗塞之類的毛病,一下就能把健康的人撂倒,說不定還會讓我客死他鄉。
不過,肌肉挫傷,似乎也沒道理啊?首先,被挫傷的話,就像皮膚上被劃了一道口,難道不是新鮮的傷口會痛得比較厲害麽?我從洛杉磯開始就有症狀,頭幾天痛感還非常可控,且時斷時續,怎麽到了這第三第四天,突然就加劇了呢?另外,我回想了一下,自己也沒有被挫傷的條件呀,這一天到晚,不是坐車上就是躺床上,沒有摔倒也沒被重錘,怎麽身體內部的器官就被挫傷了呢?
姐夫說:“你年紀大了,稍微不注意,拉傷了內部的肌肉,自己可能都不知道。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在年紀大的人身上的。”
“你年紀大了”,嗯。當醫生的,講話都這麽直來直去嗎?
這下心髒更疼了,倒也讓我想起一個生活小妙招:同時為兩件事哭泣,可以節省時間。
姐夫說:肌肉損傷,吃點布洛芬就好了。
蔣先生說:“不用買了。”就埋頭翻找他的藥物百寶箱。除了帶布洛芬的止痛藥,他還找到一種藍色小藥丸,據說專治肌肉疼痛。
話說,這市麵上的非處方常用藥,基本上就沒有沒被蔣先生擁有過的。我從小被灌輸:是藥三分毒,能不吃藥最好別吃。蔣先生就完全沒有這方麵的顧慮,但凡感個冒發個燒,吃起藥來比吃飯還起勁,一把一把往嘴裏塞。我感覺他那龐大身軀的血液裏,流淌著一半化學藥品。
不過,也多虧了他藥不離身,讓我在真正需要的時候,藥物垂手可得。
出城的道路上,蔣先生本來說要帶我去Fortune Cookie的製造基地。他幫我查了舊金山的特色場所,說風靡全北美的中餐廳幸運餅幹,大都出自這裏。他說,花點錢,這裏可以給你定製餅幹,寫上自己想要的祝福語,到時候去了溫哥華,可以送給閨蜜。
隻是,我們的GPS與舊金山道路八字不合,總在最後一分鍾通知我們轉道。蔣先生接連錯過了好幾個出口,眼看離Fortune Cookie的製造基地越來越遠,再回去很不方便,隻能作罷。
為此,他心情很差。我不得不安慰他:“就算找到了,怕是我也沒有力氣進去定製什麽餅幹。算了算了,閨蜜也不是愛吃幸運餅的人。現在的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
我說的是實話。這一早上,連呼吸都痛,哪有到處轉悠的心情呢?叔本華說了,健康時,你的人生可以有千百種願望,錢財名聲美食風景。生病時,你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趕快好起來!
蔣先生把下一站設置為NAPA的一個酒莊: Artesa Winery。他說,這個酒莊比較有名,裏麵有一個超高端的餐廳,也許我們可以去那裏吃個飯。
路況不好,修路加堵車,使得原本45分鍾的車程,開了兩個多小時才到。不過,Napa區域風景優美,四周都是延綿起伏的山丘,一排排深綠色的葡萄藤lane,整齊有致地鑲嵌在近乎金色的棕黃山坡上,刺繡般華美。
Artesa酒莊設計得很有格調。我是說,外觀相當美麗。看得出,主人是下了重金的,入口處的平台上設計了漂亮的噴泉,配著遠遠近近的山坡,當作觀景點也不為過。
隻是我胸痛得厲害,爬了幾階樓梯,呼吸略略大寫加粗,立刻就直不起腰來。每一次呼吸,都像有一根繩索在拉扯我的心髒。我隻能半彎著腰,恨不得席地坐下。
蔣先生要給我照相,我揮揮手說不行,此刻實在沒這心情。
我也不想如此掃興。逛酒莊,是蔣先生本次行程的心儀項目之一,我偏偏如此不捧場。可病來如山倒,身體說不行就是不行。眼看圍著噴泉自拍的小情侶們個個粉麵桃花,我一中年婦女麵若鍋底,還東施般佝僂著腰,隻覺與這美麗的地方格格不入。
我跟蔣先生說:我支撐不住,要回車上去了。
蔣先生隻是帶著孩子們進酒莊象征性轉了一圈,也很快就回到了車上。他問我感覺如何,我實話實說:“這輩子都沒覺過如此糟糕,連呼吸都成了一種負擔。”
蔣先生調轉車頭要去醫院。他說:“你都病成這樣了,沒有道理還在擔憂美國的醫療費有多昂貴。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和孩子們守著錢財也不會開心。”
我葛朗台附體,堅決拒絕,主要也是姐夫的話起了很大的鎮定作用。雖然我也懷疑肌肉損傷之外的各種可能,但是,至少先得看看後續發展,給疾病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嘛。
我說:“如果接下來身體更糟,我會選擇飛回維多利亞,你和孩子們慢慢開車回家。”
那一刻,感覺這種可能性並不遙遠。
那一刻,我們也並不知道,蔣先生的保險其實包含了國外旅行的醫療費用。等我們知道時,已是九月中,那份保險也過了期。因為蔣先生休假一年,那份保險需要自費購買。
之後的一路,我都沒有下車。蔣先生帶孩子們去買午餐,帶他們吃冰激淩,又伺候他們去洗手間,鞍前馬後,任勞任怨。
我坐在車上一動不動,不吃也不喝。一來沒什麽胃口,二來,我也怕吃喝完畢,還得去洗手間。我不想再經曆酒莊前那番極度的不適。
蔣先生開車繞過幾個中餐廳,我都拒絕挪動。他就自作主張,下車給我買了一份熊貓快餐。
我沒吃,但還是打開了包裝袋,翻找裏麵的幸運餅幹。身體不好這件事,屬於自己沒法掌控的範疇,難免就開始迷信。我想看看我的運氣。
小紙條上寫著:“Take time to do something you love.”
真是眼前一黑!這話聽著,怎麽那麽像醫生對病入膏肓的香港女藝人肥肥給出的建議?在她生命的最後階段,醫生說:你也別治了,治也治不好了,剩下的日子裏,該吃吃,該玩玩,怎麽開心怎麽來吧。
大概看我一臉黑線,蔣先生拍拍我的肩,說:“別多想,這是讓你多吃中餐。”
可我根本沒胃口。看了那張紙條,更吃不下了。
駛過路邊一個水果攤,蔣先生趕緊下去買了一隻西瓜,三盒草莓,還有一盒無花果,都是我平時最愛也常吃的水果。他說:“你不吃飯,吃點水果也是好的。”
草莓沒洗,西瓜也沒法切,但隻是看看,紅紅綠綠的一簇,感覺就好了許多。
伴侶貼心,就是我的解藥!
從舊金山到優勝美地,穀歌說隻要四五個小時,我們足足開了一天:早上10:30出發,晚上7點才到公園南門。Ranger說,從南門到我們預定的Upper Pine營地,還要再開一個小時。
山路彎彎。雖是日落時分,誰也沒有心思看風景,一心隻想盡快抵達,好結束這漫長的一天。
孩子們在後座嘰嘰喳喳。蔣小詩像往常一樣用腳拍我的椅背,讓我轉過頭跟她玩遊戲。
閨女,為娘哪還轉得過去喲!
蔣先生一邊開車一邊替我阻擋。他說:“孩子們,媽媽身體不適,你們自己玩,不要吵到她。隻有等她養好了身體,才有力氣繼續嘮叨(nagging)我們呀!”
他看了我一眼,大概意識到現在不是開玩笑的好時機。我確實連笑起來都不方便,心髒的牽扯之痛,笑一發動全身。他更改了用詞,說:“等媽媽身體好了,我們才能繼續聽她的號令。孩子們,我們是多麽需要聽她命令我們幹這幹那啊!”
我還是忍不住笑了。ouch過後,我由衷對蔣先生說:“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他捏了捏我的手,低聲說:“你要好起來!不然,我和孩子們的人生都不知道要朝哪個方向走。”
那一刻,我感覺婚姻的誓言不是騙人的:富貴或貧賤,疾病或疼痛,我們不離不棄。
大家說得對,有病要及時治療。我對那天的經曆也是有些後怕,要是急性心梗之類的,怕現在已經掛了。與生命比起來,金錢還是要靠邊站,況且就像你們說的,美國的醫療機構也不會如此不近人情,如果當時付不出來,至少不會把我拒之門外,賬單以後慢慢付就是了。這場病,就當是以後一家人旅途中真正遇見緊急情況時的預演吧(希望不要遇到哈)。寫下來,思考一番,再加各位姐妹的提點,以後就知道輕重緩急了。
蔣先生表現得不錯,所以我寫文章,也是表揚他一下。以後看他不順眼時,要時常翻翻舊黃曆,記住他曾經的好。相信他對我也是一樣的,有時忍耐有時嫌棄,但平常對彼此的好都是情感銀行的存款,隻要餘額足夠,日子就過得下去。:D
祝早日康複,繼續快樂旅程!
哎呀,看著好揪心。想必姐夫說的是正解,後來很快好了吧?不過肌肉會不知不覺拉傷到如此程度,還是挺嚇人的,像我這種真的年紀大了的人更得多加小心~
那簽語餅,如果我生病的時候看到,也得氣壞了或者嚇壞了~~
喬妹以後如果自己或家人在旅途中遇到問題,該去醫院還得去;賬單也不必馬上老老實實立刻就付。美國醫療雖然是天價,但也可以討價還價的。有保險的,保險公司付大頭;沒有醫保的或是外地旅人,聽說可以申訴困難然後醫院/醫生會酌情減價。我沒有試過,但我有過忘了付自己自付的部分,時間長了診所會來信說“如果有困難可以談談”什麽的,還有第三方來信說“你如果有困難,本來八百塊現在一次付清五百即可”的offer。當然我隻是拖延症忘記了,看到這種催款的就趕緊付了,但也由此看出還是有餘地的。
旅途愉快!期待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