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因不熟悉地形,我們一家人過Mt Rainier而未入,有些懊惱。今年我吸取教訓,直接從網上打印了一張國家公園(National Parks,簡稱“NP”)的分布地圖,北美旅行的大方向,就是沿著NP橫穿。
所以,之前兩天連逛兩個NP,絕非偶然。接下來四天,我們會繼續以一天一個NP的節奏向西北方向推進。
根據地圖,新墨西哥,猶他,亞利桑那,科羅拉多這四州,NP紮堆,想要都逛也是不可能的,畢竟我們還要在趕去亞洲之前,北上維多利亞,與婆婆共渡一些時光。隻能根據喜好及帶娃逛公園的可行性挑選幾個。譬如,科羅拉多州的Mesa Verda,峭壁岩縫裏鑲嵌著村落一樣的古建築,不知多有趣,但是上去觀看得飛簷走壁,帶著小娃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隻能含淚放棄。另有一些旁人看著無趣,但自家人有特殊癖好的地點,排除萬難也得安排上,譬如今天要去的石化森林國家公園(Petrified Forest National Park),就是那種很小眾的NP。讀過二二之夏的同學們,大概還記得蔣先生對黃石那棵屹立萬年不倒的石化老樹情有獨鍾,將其列為黃石的最愛。這片石化森林,豈能替他錯過?
從Socorro到石化森林公園,開車需要四個小時。我正想著怎樣打發這漫長的時光, 蔣先生就開車把我們拐進一片沙漠之中。他說,他要帶我們看個有意思的小眾景點。
石化森林就夠小眾的了,他帶我們去看的NARO VLA,更是小眾中的VIP。
VLA,名字帶點幼兒式的搞笑,全稱是Vary Large Array,翻譯成中文,就叫”甚大天線陣“。它是隸屬美國聯邦政府的國家射電天文台(National Radio Astronomy Observatory, 簡稱“NRAO”),也是當今世上最科學最先進的地麵望遠鏡基地,擁有27架巨大的圓盤式衛星天線。天線陣定期在新墨西哥州高海拔的沙漠平原上沿鐵軌移動,以獲取地球上最為廣泛的射電科學調查範圍。借助VLA,科學家們觀測到了黑洞的爆發,看到了水星上的水冰,並繪製了星係合並和恒星合成背後那肉眼不可見的氣體。
讓VLA聲名遠揚的,則是朱迪福斯特主演的那部科幻電影《接觸》(“Contact”)。
影片中,女主角Ellie剛從學校畢業沒多久,野心勃勃,想要在天文學方麵做出些名堂來。她的工作,是利用電台監聽宇宙各波段的信號,希望籍此發現地外文明的存在。(感覺跟當年在紅岸基地改造的葉文潔所做的工作差不多,有沒有?)這份工作,就跟大海撈針差不多,很可能經曆漫長的年月,卻一無所獲。不過Ellie很幸運,就在她即將失去政府的資助,輾轉來到甚大天線陣時,意外接收到了來自26光年之外織女星的信號。
與劉慈欣在《三體》中所闡述的“黑暗森林”的概念不同,Ellie接觸到的地外文明對人類很友好,反饋給人類信息時,完全沒有敵意或攻擊性,隻是采用複製黏貼的手法,溫和告訴人類:我們收到你們的信息了,還隨機附送了建造溝通機器的密碼。等到與人類麵對麵時,更是披了層親情的外衣。雖然在影片的最後,權威人士認定Ellie提供的證據不足,否認了外星文明的存在,觀眾卻同Ellie一道,相信它們是真實存在,而且是友好溫和地存在著的。
讀《三體》時,我在讚歎劉慈欣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同時,總覺得“黑暗森林”這個概念太過血腥。宇宙這麽大,生存其間的高級文明,為什麽非要拚個你死我活,甚至同歸於盡?《接觸》則給出了另一種可能:不同文明之間,可以睦鄰友好。
這東西方的思維差異,大概還是和創作者本身所處的社會環境有深切關係。西方社會保障體係相對完善,給予每個人的機會又相對平等,努努力,大致都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存在你吃了蛋糕我就要餓肚子這種事。所以你好我好大家好。反映到作品中,也是各人管好自家事,不談共贏,至少可以和睦相處。
而我們成長的環境,一向被灌輸資源有限,想要過上好的生活,就必須要與人競爭,要“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所以,人與人之間,大體是一種對手關係:爭上好學校,爭當公務員,爭進八寶山。。。事事都牽扯零和與博弈,生老病死都要競鬥一番。延伸到宇宙,可不就步步為營,到處都充滿了“饑餓遊戲”式的殺戮了?
不過,孰對孰錯,並無定論。霍金不就警告人類,千萬別跟外星人接觸?哪天智子殺過來,我們被集體送往澳大利亞,也說不定。。。有空得去那裏考察一下地形。
蔣先生對這部電影的解讀,側重點則有所不同。他說,《接觸》與其說是關注外星文明,不如說是Ellie通過與外星人接觸,實現了自我認知的轉變。之前,Ellie一門心思想要在天文領域作出些成就來,忽略了生活中許多其他事。當外星人披著她爹的外衣與她接觸後,她意識到,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還是親情與愛。所以,影片最後,當Ellie又回到甚大天線陣,繼續她的天文研究工作時,她已不是原來的她。她依然野心勃勃,但已意識到,自己的家人與愛,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這倒是。國外的文學作品,不管是科幻還是玄幻,對“愛”的渲染從來不惜筆墨。哈利波特之所以比伏地魔道高一尺,是因為愛的加持。《土撥鼠之日》,男主被困在時間的怪圈裏,怎麽也走不出來,最後一真愛,立刻脫困。諸如此類的作品,數不勝數,尤其是好萊塢聖誕電影,簡直就跟配方奶一樣,一定要拿“愛”攪上一攪,才能擁吻著圓滿結尾。中國人表達愛意,就保守許多,更喜歡有事說事。還是拿《三體》舉例,我個人非常喜歡這套書,億萬年彈指一揮間,各種我想破頭也想不出的宏大敘事和科幻細節,堪稱經典。然而作為讀者,我總感覺,大劉對於人情的描述,總有種置身事外的淡漠。開篇女科學家楊冬因為“物理學不存在”而絕望自殺,其母葉文潔的反應相當漠然,似乎這種死亡,在科學界出現異動時,理所當然。如果說葉文潔是因為青年時期的悲慘經曆導致愛無能,那麵壁者羅輯,一個段譽式不喜功名更愛兒女情長的角色,在通過其特殊身份找到夢中情人莊顏後,書中還是沒花什麽筆墨描述這對夫妻是否情比金堅,甚至到了最後,沒什麽特別理由就分開了。兩人的結合,更像是革命時期組織上欽點的鴛鴦譜。概言之,書中人隻顧大局,不談人情。這讓讀者我略略遺憾。
為了讓孩子們理解”愛“的力量,蔣先生例行給孩子們開啟了homeschooling的教程。這次,他編了一個故事(當然是拿我開涮),讓孩子們思考結尾的各種可能。
他的故事是這樣的:
在遙遠的東方,有個小女孩被選作間諜。小女孩資質聰穎,是個好苗子,組織上對她委以重任,從小教她琴棋書畫,武術射擊,讓她文武雙全。他們給她注射百毒不侵的疫苗,讓她常年擁有健康的體魄。不光如此,組織上還削弱了她的指紋,以便不讓敵人輕易識破她的身份。然後,等到她成年,組織上就把她送到了西方,告訴她:像普通人一樣去生活吧,但是不要忘記你的工作,如果有一天,有人對你連說三遍”無瓦裏幾庫他“,你就要變身機器人,殺掉所有認識你的人,帶著收集到的情報回到祖國。
女孩來到了加拿大,讀了大學,認識了一個奈斯蓋,跟他結了婚,還生了兩個活潑可愛的小孩。一晃十幾年,生活過得風平浪靜,她以為餘生就這樣渡過了。
直到有一天,家裏的電話響了。女孩接起,電話那端響起一個冷酷的聲音:”無瓦裏幾庫他,無瓦裏幾庫他,無瓦裏幾庫他。“
女孩的身體一下就僵住了。她知道,上級給她下達命令了。
這時候,她該怎麽辦?是選擇殺掉所有她認識的人,回到栽培她的組織身邊?還是為了保護她自己的家庭,與組織上做殊死抗爭?
最後的問題,是蔣先生留給孩子們的。我自己也思考了一下。沒出國前,我一向被教導,集體的利益高於個人利益,當兩者出現衝突時,要義無反顧選擇前者。所以,那”女孩“別無選擇,得犧牲自己的家庭,報效組織。但是,出國這麽多年,發現世界可以是另外的模樣:在個人主義盛行的西方,自己的家庭與利益,才是各項選擇的重中之重。所以,抗爭是不二的出路。
孩子們如我們所願,選擇了”抗爭“。
寫到這裏,感覺這一篇跑題了,標題應改成:天線陣下探討中西方思維和文化作品的差異。明明這一天的安排,是留給石化森林國家公園的。這都寫這麽長了,還沒提及石化森林,趕緊補上幾筆。
石化森林,名字有些誤導。公園裏並沒有預想中森林般豐盛的石化樹群,我們看到的,隻是一截截樹樁的底盤。不過,曆經億萬年時光的洗禮,樹木內部早已轉化成了五顏六色的石頭,非常漂亮。
酒好不怕巷子深,別看矮矮的幾截樹樁子,愛因斯坦都聞名而來。
聽說,公園裏也是有大樹狀的化石的,隻是作為資深坐車一族,我們一向珍惜自己的腳步,需要徒步超過半邁的地方,都被直接忽略。我們能看到的最有樹狀的石化樹,就是這一棵了。
附,蔣小詩嘴裏的那一小撮頭發,絕非偶然。她說,天熱,她需要時不時喝喝她的頭發(”drink my hair”).
走完“彩虹森林”,我們參觀了Newspaper Rock(“報紙岩”)。
報紙岩,是大約650至2000年前的土著在石頭上刻下的岩畫。公園裏保留的兩塊巨大石壁上,鐫刻了大約650幅圖案,多呈人形,獸形,或幾何形狀,還有類似計數符號樣的圖案,很有特色。據介紹,報紙岩上的圖案並非某種語言,具體表達了什麽沒人知道。一些專家和土著認為,這些圖案傳遞了某些象征意義,其主題包括家庭和部落符號,區域疆界,重要事件,精神寄托,等等。
石化森林公園的岩畫,屬於新墨西哥州西北部Puerco河南部沿岸岩畫群的一部分,是美國國家曆史名勝錄中的重要考古區域,具有豐富的曆史和文化意義。我的關注點略有跑偏:岩畫中有關男女的生理特征,被刻畫得非常詳細。而且,我注意到,岩畫對男性特征的刻畫尤為誇張,估計作畫者是個男性,而且有很強的雄心,想要成為征服世界的阿爾法男。
公園跨越了一條名為Santa Fe的鐵路。蔣先生搖下車窗,讓我照相。他說,這在曆史上是一條很有名的鐵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興起了西行的熱潮,有人開車(主要沿用66號公路),有人坐火車,這個Santa Fe就是當時最重要的鐵路。
說話間,一列火車經過。蔣大核湊過頭來,問:“這列火車,去往俄勒岡的Brothers嗎?“
自從他下決心要領養一個弟弟,就奮力打聽各種可能的領養渠道。他在GPS上搜索,發現俄勒岡有個地方叫“Brothers“。他認定那個地方盛產弟弟,要求我們一定要把Brothers Oregon當作旅途中重要的一站。
與Santa Fe並行的,是位於公園稍北部的66號公路曆史遺址。始於1926年,這條公路在1930s-1940s見證了它的黃金時代,運送無數美國人從東往西,去往加利福尼亞逐夢,因而也被稱作“母親之路”。隻是1950s,州際公路興起,它的重要性才逐漸被取代。
這輛廢棄的汽車,就立在66號公路遺址旁,是石化森林公園一個重要的打卡式景點。
公園北端,是彩色沙漠區域。紅黃黑,外加黃綠色的植株/苔蘚點綴其間,美貌,大氣。國家公園就是國家公園,再小眾,也是拿得出手的。
從彩色沙漠離開石化森林公園,我們沿著66號公路的新址一路往西,去往當晚的住宿地Holbrook。
夜深人靜,我捧著電腦寫當天的日記。蔣大核拿過紙和筆,坐一旁的桌子上,給弟弟James寫起了信:
“親愛的James,很高興我將從俄勒岡的Brothers見到你。你長什麽樣兒呢?”
當然,也是托這邊的福,隨隨便便都能混過去。在母國,大概連幼兒園都不敢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