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昨晚穿著救生衣跳水,能自主在深水區上上下下,深受鼓舞。餘興未盡的他們,今天一大早就拉著蔣先生起床,又去跳了一輪。他們能有一個愉悅的心情起點,這一天就成功了一半。
今天的行程是前往俄勒岡的波特蘭(Portland)。久聞俄勒岡的美貌,終於等到了我們來親自領受的那一天!接下來一個星期,我們會以波特蘭為基點,逆時針沿俄勒岡西部沿海區域南下,然後再從Cottage Gove朝Portland一路北上,最後從BEND往東,沿著美國中部的八字頭高速開回家。
話說我們出發前,臨時抱佛腳,買了一年的CAA會員。破車麽,隨時準備好等它拋錨。CAA除了提供免費拖車服務,還為會員提供另一項福利:免費的大城市交通圖。自從在魔鬼塔經曆GPS熄火事件,蔣先生每到一處,都會找間CAA辦公室,拿張地圖備用。隻是被修複後的GPS太好用了,我們想去的地方,它幾乎從未失手,真是沒有地圖的用武之地啊。唯一被用上的一次,就在下麵這張照片裏了 — 知道要去俄勒岡了,蔣小詩讀地圖讀得,連腳趾都很投入。
在正式跨越哥倫比亞河,踏足俄勒岡之前,我們先往東,拐去了距離波特蘭半小時車程的Columbia River Gorge。
這應該是一座挺美的森林公園。說“應該”,是因為全程山水相伴,隻是路邊樹木太過繁茂,什麽風光都被遮住了,目光所及處,隻是一條無窮無盡的林蔭道。蔣先生說:“這大概最無趣的州立公園了吧?除了樹,啥也看不到。” 我暗自同意,也忍不住擔心:這俄勒岡的美,會不會是我們這種坐車族欣賞不來的類型,也就是說,非得下到步道才能領略風光無限?
GPS顯示,這段路還屬於華盛頓州,右邊一河之隔就是俄勒岡。真要離開華盛頓了,才發現它的高速路標這麽有特色,用的竟是華盛頓的頭像剪影。
拐了一個彎,蔣先生突然興奮起來。他指著GPS對我說:“看看我們要去的地方,嘖嘖嘖。” 我湊過頭去,也忍不住嘖嘖:眾神之橋(Bridge of the Gods)。這麽高大上的名頭,沒法讓人不想入非非。我們假想了此橋可能呈現的各種姿態,一致認為這應該是類似於Natural Bridge一類的橋梁,譬如一座橫跨河穀的島嶼,或是一棵橫倒在地的巨型石化樹。
開到橋前一看,真是被驚掉下巴:這分明是一座鋼架結構的現代化橋梁,與自然橋沒有半毛錢關係,倒像是科幻小說中的未來之橋。
眾神之橋橫跨哥倫比亞河穀,連接著華盛頓州和俄勒岡州,好多背包客經徒步經過,兩側風景雄偉秀麗,除了橋梁本身的質地,無可挑剔。好學的我趕緊上網查典故:數百年前,一場著名的Bonneville地滑,在現如今的Cascade Locks處形成了一條長5.6公裏,高61米的自然堤壩。當地土著由此編撰了各種傳說(此處省略幾百字,有興趣的同學自己穀歌一下),尊該堤壩為“眾神之橋”。哥倫比亞河水日夜衝刷,已經把大部分堤壩給衝走了,但當地人還記得原來的傳說,後來有公司興建現如今這座鋼架橋梁時,沿用了“眾神之橋”的名頭。
過了橋,我們就正式踏上了俄勒岡的土地。給孩子們買了冰激淩,我們決定參照網友們的經驗,沿途參觀幾個瀑布,以及Vista House。朝GPS指示的方向開了沒多久,我們的車就被沿途一個穿製服的工作人員攔了下來。他指著腳下的移動路障,說,如果我們想要在兩個放了路障之間的路段停車,需要買permit。
像不像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不過, 工作人員的態度還是極和藹的,沒讓我們打退堂鼓。後來我們了解到,俄勒岡有不少州立公園都需要購買停車permit,也不貴,$5/處。依照我們有限的經驗,但凡需要買permit的地方,都很值得一遊。
我們問製服人員,怎樣買permit?他說需要在網上買,現場不行,因為兩點前的票都賣光了。他又說,沒有permit的話,也可以在那個路段上開,隻是不能停。他鼓勵我們繼續往前開,因為過了需要permit的路段,還有其他地方可以參觀呢。
我們依言朝前。果然,來到著名的Multnomah Falls時,停車場有製服人員站崗。蔣先生不想違規停車,就讓我下車打卡。從路邊跑到瀑布,也就一分鍾,我再花不到一分鍾照了幾張相,就返回車裏了。一來,不想讓蔣先生久等;二來,瀑布雖美,家人沒法下車一起欣賞,這美就打了很大的折扣。以前獨行時,當然不會這麽覺得,一人欣賞,全家開心。現在一家四口是一個整體,沒法與他們同樂,我覺得索然無味。
回到車上,我說,其他瀑布不去了,不如我們直接開去Portland吧。說話間,我們的車已經經過了另一端設有路障的崗哨。我問過工作人員,得知之後的路段可以隨便停車,就又改變主意,決定去Vista House。蔣先生調侃說:“看來隻要是不花錢的地方,我老婆就想去,好CHEAP啊。” 我就不樂意了:“明明我隻是想和家人共享美景,這跟CHEAP有啥關係?” 他歎氣:“你又較真了。” 我暗笑:是啊,我裝什麽裝,這全程,BEING CHEAP,難道不是我這首席規劃師的指路明燈麽?
VISTA HOUSE高眺哥倫比亞河穀,磅礴大氣,美景無敵。果然,站得高,就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風景。在山下,也就能看到湖水的平麵和背景的山,偶而的點綴便是湖心小島。站到高處,一覽眾山小,那視野和格局,與山底全然不是一個層次。怪不得人人都想往高處爬。
從VISTA HOUSE下山,沿途還經過一個薰衣草農莊。蔣大核主動要求停車,與薰衣草合影。來來來,一起浪漫一夏。
下午三點半,終於來到了今天的主打目的地:波特蘭。
波特蘭是俄勒岡最大也是人口最多的城市,它有一個非官方但被廣泛引用的城市口號:Keep Portland Weird.。這可真是一個古怪的城市,每個我認識的人,但凡來過此地,都會表達對它的無限熱愛:哥嫂喜歡這裏的酒店和美酒;阿姨喜歡Stumptown的現磨咖啡;鄰居住華盛頓州的女兒喜歡來這裏過周末,因為波特蘭(以及整個俄勒岡)購物免稅。。。不同品味/階層/年齡/心境的人,在波特蘭都能找到讓他們心儀的元素。
讓我們心儀的元素,又會是什麽呢?
孩子們的最愛,當然是著名的五毒甜甜圈 (Voodoo Doughnut)。加了培根的甜甜圈見過沒有?長方形的甜甜圈見過沒有?撐把小傘的甜甜圈見過沒有?沒見過沒關係,你在五毒店都可以找到。
除了造型怪異的甜甜圈,五毒店本身也非常奪人眼球。從裏到外被裝飾得粉嘟嘟的房子,配上標誌性的魔術師造型,讓人想起《查理和巧克力工廠》,似乎每個走進去的小孩,都能遇上一位怪蜀黍,開啟一段活色生香的奇幻之旅。
一家四口,有三口超愛甜甜圈。蔣先生一激動,買了八個,裝滿了一隻巨大的粉色盒子。
不過,對於蔣先生來講,五毒店隻是與孩子們眾樂樂的一個據點,他的最愛,是Powell’s City of Books。這家書店,號稱銀河係最大,占據了整整一條街。書店分上下兩層,紅黃藍綠等若幹區域,隻要是你想得到的新書二手書(限英文),基本上都可以找到。無論規模還是格調,這裏更像是一座圖書館。CNN曾將其評為世上最酷的書店之一。
蔣先生流連在群書叢中,蔣小詩也沒閑著,一本接一本地打造著她書香門第的氣質。
至於我,匆匆一時,無法分辨自己的內心所喜。波特蘭不負它“古怪”的名頭,真是個很獨特的城市。目光所及,到處是牆畫,街角擺著造型怪異的雕塑。我們去的那天,書店對麵的街角坐了個黑人老頭,拿著酒瓶和水桶搭建了一套類似於架子鼓的樂器,用手掌敲打不同的瓶瓶罐罐,竟也奏出了奇妙完整的音效。把生活過成了藝術,讓藝術處處融進生活,這樣的城市,怎能讓人不喜愛?
這是一座充滿了活力的城市,人群腳步匆匆,奢侈品店隨處可見。但是,市中心又充斥著住帳篷的流浪漢。許多大廈木板封窗,帶些底特律的頹廢,據說,這是BLM運動的遺跡。城市中心的一片綠地上,搭建著很酷的大象小象雕塑,我很想停下腳步,給它拍張照,隻是一群無家可歸者在雕塑下開座談會,我隻能作罷。在維多利亞時,有一次行車經過一幅精美的壁畫,我拿起手機照相,卻見壁畫下坐著的年輕流浪漢對我豎起了中指。我隻能把那張照片刪了,這是大寫的“版權所有,請勿拍照”啊。
路過韓國烤肉餐車,我聞著誘人,就買了一個盒飯。
等取餐時,我扭頭看到對麵的露天就餐區,一個長得很像尼古拉斯凱奇的年輕流浪漢正在翻找垃圾桶。那年輕人一路喃喃自語,顯然有精神方麵的疾病,但五官神采與常人無異,走在路上也虎虎生威,簡直是波特蘭版的犀利哥。
他翻了一陣,貨比三家,選定了半盒剩餐,坐在餐桌前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我的胃裏一陣翻湧。。。
他的行為,也讓我思考,人最低需求的界限在哪裏。腰纏萬貫,每日不過三餐;廣廈千間,夜寢不過六尺。我們每天都在追求很多東西,實質能享用的,也不過那麽一點點。流浪漢從垃圾桶裏翻找出來的餐盒,是稍早被顧客丟棄,食物應當還沒變質,充饑完全沒有問題,他選用最便利的方式保障了他的基本生存權,實在無可厚非。套用進化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換到饑荒時期,他應該是能存活下來的一批。甚至,如果想要美化一下他的行為,我們可以稱之為拯救地球之不浪費糧食版。
然而,我們“體麵人”,麵對陌生人丟棄的食物,大概率是不會拿起來就吃的,怕髒,怕惡心,怕傳染病。這怕那怕的,無非就是餐盤裏混雜了別人的口水。然而,咱們中國的聚餐文化中,哪次不是大家的筷子和杯盞混雜著各自的唾液和病菌,隔空交匯,再各自落肚,很多還是與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如此吃了經年,甚至上千年,也沒覺得病菌傳播得比現如今的COVID更快。記得小時候,有一次過年家宴,我外婆領了個老年乞丐進來,與我們並肩坐在了飯桌上。各位阿姨娘舅嘀咕一陣,該怎麽吃還怎麽吃。現在想來,我這種連兒女的剩餐都難以下咽的人,也沒覺得那頓飯有多難以忍受,反倒覺得我那慈愛的外婆,頭頂上裹了層菩薩的光芒。
可見,真正的原因,不在於混吃可能帶來的各種後果,更可能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抗拒吧?別人的剩餐,能讓我們聯想起什麽?殘羹冷炙,剩湯餘腥,嗟來之食。。。無論哪個詞,都代表著清苦,卑微,低人一等,那是自己心理上過不去的一道坎兒。久而久之,看見不明來源的剩餐,就演變成一種基因般的記憶,直接犯惡心。
也許,正常人與瘋子之間的界限,有時候隻是一條人為的紅線。這條紅線,平常我們不願挪動它,真到兵荒馬亂食不果腹之時,它自動就會消失。餘華的《活著》裏,鳳霞和同村的王四為了爭奪一塊從荒地裏刨出來的地瓜,大打出手。隊長出麵做仲裁,自己還克扣了一塊。 體麵?在生存沒獲保障之前,不存在的。
不知怎地,明明是很美味的一份烤牛仔骨套餐,我磨磨蹭蹭吃了大半個小時,直到所有的食物都涼了下來。我一口一口地咀嚼,隻是想體會一下流浪漢吃到同樣食物時的滋味。它並不驚豔,但是,如果把它空降到《活著》的大饑荒村莊裏,哪怕隻剩半盒,全村人怕是都要為之打個擂台,甚至拚條命了吧?
這一晚,我們入住的酒店也有泳池,但就沒有救生衣。孩子們習慣了前一晚穿著救生衣跳水,這一次也時不時裸身(我是說,沒穿救生衣)往水裏跳,然後掙紮著撲騰上岸。雖然泳池有淺水區,孩子也謹遵囑咐,站在了水淺的一側,但每次跳完,總有那麽一兩個瞬間,我覺得他們的腳掂不到底,手抓不到邊,分分鍾有溺水的風險。
他們還不會遊泳啊,怎麽就有了跳水的勇氣?我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數次想從溫泉池裏跳出去,把他們從水裏撈上來。蔣先生拉住我,說:我們總要放手,等著看他們單飛的那一天,現在是訓練他們的絕好機會。
我強自按耐住一顆忽上忽下的心,坐在溫泉池裏細數自己nerve break的瞬間。原來,每隻小鳥能淩空翱翔,背後都承載父母那麽多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