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蔣先生一臉懊惱。他說,原本打算等孩子們睡著了,他就跑去附近的PINBALL遊戲室玩上幾局。結果陪著陪著,他也睡著了。
我笑著說:“Married…with Children,你還期盼什麽個人自由?“
《Married..,with Children》是一部老牌美國情景喜劇片。當初蔣先生推薦我看時,我們還沒娃,隻是當喜劇片,一笑而過。要說,電視劇裏的生活與我們現在的生活並沒有太多共通之處,劇中的孩子們都已是TEEN,比我家倆娃要大得多,每一集的故事也比較dramatic。但是這劇名,隻是簡單三個詞,卻飽含了父母們心領神會的千言萬語。每每我們想要歎息一下有娃以後的身不由己,都會忍不住引用一番。
蔣小詩一晚上都在發燒,身體滾燙,但醒來又是一副生龍活虎的模樣。吃完旅館提供的免費早餐(主要是喝了一大杯牛奶),她回到房間,自己脫光衣服,說要洗泡泡浴。我找不到兒童沐浴露,就讓她在房間玩iPad,我去車裏取。
車其實就停在窗外,但是房間隻有一道門,開在正對著窗戶的另一側,通向走廊。這家旅館的格局是三棟獨立的木板排樓,各自為營。每棟樓由麵對麵的兩排房間組成,中間隔一條走廊。住客必須得從房門走出去,穿過走廊,才能走到外麵的停車場。
蔣先生和兒子起得比我們晚,這會兒他倆出門去吃早餐了。我拿好房卡,鎖上房門,走了出去。走廊上放著服務員清理房間的大推車,若幹間房開著門,大概有許多客人早早就退了房,此刻服務員正在清理。一個粗壯黝黑的墨西哥裔年輕男子本來站在推車附近,看到我出門,立刻閃身走進一間開著門的房間裏。
我快速跑到停車場,隻花了不到一分鍾的工夫,便拿了沐浴露重新回到走廊裏。那位男子此刻走到了走廊的另一端,看到我進來,又閃身進了另外一個空房。我想,這個服務員可真害羞啊,看見客人就躲。
我給蔣小詩放好洗澡水,她樂嗬嗬地坐了進去,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我坐在馬桶上陪著她,一邊拿手機填寫ArriveCAN。這個入境申請表,提前72個小時遞交即可。
十幾分鍾後,蔣先生和兒子也回來了。他們見蔣小詩泡澡,就集體躺倒在床上,爭分奪秒地上網玩遊戲。
有人敲門。
我站起身,擰開房門,隻見門外站著一位陌生的白人女子,大概二十多歲的樣子,紅發披肩,穿了件綠色緊身T,黑色牛仔褲,右肩還挎了一隻背包。看打扮,並不像旅館的服務人員。
我問:”你有什麽事嗎?“
她的神情頗不自然,目光並不聚焦,像是在看我,又像是看著我身後的那扇門。她用平板的語調,幾乎背書一般說道:“如果你信任我,能不能讓我借用一下你的衛生間?”
我一愣。這是什麽奇葩要求?住在旅館,被陌生人敲門要求使用衛生間?
話雖這麽說,她一個年輕女子,又帶著一句“如果你信任我”這般可憐兮兮的開場白,放在平時,我也是沒法拒絕的。可是,想到正泡在浴缸裏的女兒,我歉疚說道:“對不起,我不能讓你使用。我女兒正在洗澡。”
這個時候,蔣先生也好奇地探出頭來,問怎麽回事。那女子看到門邊突然多冒出的一個人頭,倉皇說了聲“OK“,轉頭就走了。
關門的一霎那,我突然發現斜對麵那間房開著門,不由得一陣膈澀。如果那女子真的尿急,跟服務員說一聲,去開著門的那間房不就行了,為什麽偏偏要來敲我們的門?聯想起之前在走廊上遇見的那個墨西哥男人,我腦海中BING的一聲:他應該不是服務員吧?條紋T加牛仔褲,都沒有穿製服或圍裙。這倆人,是不是一個組合,團體作案啊?男子先踩點,尋找合適的作案對象(譬如我這樣一個亞洲女子,孤兒寡母),再派讓人不設防的年輕女子登堂入室。然後呢,說不定女子的背包裏藏著一把刀,或者一杆槍。。。
我把這浮想聯翩的一連串跟蔣先生說了,他笑著拍拍我的腦門,說:“你寫小說呢?”他躺回床上,捧起電腦,說,“我覺得,最壞的可能,是那個女子想借用我們的房間吸個毒。”
我白了他一眼。中年危機的老男人,一見到年輕女子,智商自動下降一半啊。我說:“好幾間房都開著門,她去哪兒吸不行,非要巴巴地敲開一扇門來,當著陌生人的麵吸?”
他說:“那就算他們想要作案,動機是什麽?”
“我哪知道,也許看我是亞洲人?”我頓了一頓,“以為亞洲人都是Crazy Rich Asians?”
蔣先生盯住我身上那件麵粉口袋一樣的舊裙子,欲言又止。他說:“Crazy Rich Asian會住在這個小破旅館嗎?“
我一想,也是哦,總不能因為懷疑亞洲人有錢,就不擇地點地跑到這裏來作案,壞人哪有這麽笨。可能我真的是想多了。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但我心中警鈴大作,心想要不是蔣小詩在泡澡,我說不定就放了那女子進來,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就算隻是吸個毒,那也不行。帶著小娃,還是不要亂動惻隱之心,陌生人一律不準放進門。
也覺得,這個旅館,以後應該不會再來了。
十點多,我們來到美加邊境。隊伍不長,沒排幾分鍾就輪到我們了。海關人員問了我們一些常規問題,譬如在美國待幾天,買了些啥,就放行了,都沒有看我們的ArriveCAN。
駛過邊境線,蔣先生長長地籲出一口氣,說:“自由了!”
我說:“你在美國不自由麽?人家可是民主自由的燈塔!”
蔣先生說:“不一樣的自由。在加拿大,你可以自由感個冒,斷條腿,或得場新冠。”
我笑。說到底,還是沒錢鬧得。老實說,我也擔心蔣小詩的發燒會與新冠有關。她年紀太小,還沒到打疫苗的年紀。雖然蔣先生的工作單位有海外旅行保險,誰知道能COVER多少。能不去美國的醫院,最好還是不去,那是惡名昭彰的貴。
倆娃一路拌嘴。我早已練就自動屏蔽的功能,與蔣先生商量著白天的計劃。蔣先生說,他在安大略的阿姨最近也在BC,住在他哥哥家,幫他哥哥收拾新建的房子。話說他哥對這棟房子傾注了後半生的夢想,新房子蓋了兩年,還未完工,每個人都很焦躁。我們打算一會兒先去他哥家停留半天,瞻仰一下他哥的夢中情房,然後搭晚班輪渡去維多利亞。
蔣小詩突然在後座號啕大哭,問她為什麽,她抽抽嗒嗒地哭訴,我們一個字也聽不清楚。蔣先生心疼不已,拐進路旁的停車場,把女兒抱下車來安慰。
聽了半天,我們才明白,原來蔣小詩在生蔣大核的氣。她說,她講了一個笑話,但是蔣大核沒有笑,她很傷心。這句話,倒是把蔣先生給逗笑了。
之後來到哥哥的新家。哥嫂還在上班,家裏隻有阿姨和哥家的兩個兒子,分別比蔣大核大了五歲和十歲。大侄子已經是青春期的青年了,有自己的朋友圈,自然不屑陪倆小娃玩鬧。他隻是招呼了一聲,禮貌陪我們坐了一會,就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小侄子傑哥,正一腳踏在TEEN的前沿,將邁未邁,童心未泯,熱情地帶著倆小娃打遊戲,陪蔣小詩去未完工的後院采摘家花。蔣小詩立刻迷上了傑哥,跟前跟後地與他黏在一起,稱傑哥是她最好的朋友。
蔣小詩展露招牌笑容
應傑哥要求,蔣先生帶著他與大核小詩一起去了溫哥華的Hillcrest Aquatic Centre玩水。這是每次來溫哥華的傳統項目,據說傑哥盼望已久。
車上隻坐得下四人,我留守,陪阿姨聊天。她帶我在新房的邊邊角角走了一遍,給我介紹房子的各種奢華小細節。哥嫂及其講求生活品質,家裏的每樣用品都是精益求精,不是名家設計,就是名品限量,連看似不起眼的木板門,都運自歐洲。我感覺自己像劉姥姥,踏進了大觀園。
話說這年頭,連開關都這麽卷了嗎?
蔣先生說,他與他哥哥,就像那本著名的兒童讀物:城裏老鼠與鄉下老鼠(City Mouse and Country Mouse)。他哥哥度假,首選大城市,住高檔酒店,買名貴紅酒,吃米其林,逛精品店,是典型的雅皮士。相比之下,他就是隻鄉下老鼠,熱愛原木森林大海沙灘的味道。我嘀咕,你住個帳篷像受刑,受不得熱又受不得冷,旅館差一點還得自己帶鋪蓋,是隻挺講究的鄉下老鼠嘛。大概,在鄉下,老鼠們也分三六九等,有的老鼠住別墅,有的老鼠住倉庫,像我這種,就隻能扛隻帳篷住玉米地了。
哥嫂一直到六點才下班回家。新家廚房還不能開火,家裏也沒有餐桌,哥哥點了外賣,帶我們去附近的伊麗莎白公園野餐。坐定後,嫂子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這一路過來,你最喜歡哪一個城市?” 她不說“地方”,她說“城市”,讓我愣了又愣。蔣先生替我回答:”我們大部分時間在野外,譬如國家公園之類的,隻經過兩三個城市,底特律,芝加哥,和蘇瀑,都挺美的。“哥哥饒有興致地追問:”那你們去了芝加哥,住哪裏了?“看來他是芝加哥的常客,想與我們分享各大酒店的住宿心得。我失笑,說:”我們在城外露營來著。“
所謂話不投機。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七點半,我們告別哥嫂,趕到Tsawwassen輪渡站,順利排上了九點那趟末班船的等候行列。
停好車,才不到八點,我們去輪渡站自帶的小市場Tsawwassen Quay Market轉了一圈。裏麵有不少小店鋪,主要是快餐甜點,還售賣一些特色商品,譬如衣服鞋帽紀念品。價格麽,比肩風景區,挺貴。給孩子們買了冰激淩,超小的兩盒,$12。
小市場外麵有一個Playground,有娃的家庭倒是很容易打發時間。
九點上船,本以為會黑燈瞎火過上一個半小時,沒想到太陽下山這麽晚,我們有幸觀看了整場超美的落日。
蔣小詩站在甲板上直打哈欠,蔣先生就帶她回車上去了。小姑娘還發著燒,能夠撐到九點,實屬不易。
我和蔣大核坐在船頭觀看落日,難得小夥子興致如此高昂。不知是輪渡讓他感覺興奮,還是馬上要到奶奶家了。我們許諾,到了奶奶家,會連住好幾天,不用每天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等我們回到車上,蔣小詩已經熟睡了。蔣先生正在閱讀隨身攜帶的金庸小說。
我無聊,盯住前方那輛被裝點得粉嫩的吉普車出神。這麽自信,這麽有情趣,車主一定是一位性感妖嬈的女生吧?真想見識一下她的絕代風華。
蔣先生讀書的間隙,抬起頭來,悄聲說:“別看啦,車主至少兩百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