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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九七六: 小夥伴之死

(2022-09-16 09:19:45) 下一個

我的一九七六: 小夥伴之死

 

 “嘰啊,嘰啊………“ 知了在土台邊上的大榕樹上不停地叫著。我站在樹下,順著聲音,想看清楚這個知了到底在哪裏。陽光透過濃密的的枝葉,在地下灑下一道道橢圓的光圈,風一吹,光圈晃動起來,我的眼睛也跟著晃動起來。
  自從哥哥跟著爸爸去了三中沙地農場,我就常常一個人跑到大榕樹下玩。我好想念哥哥啊。我生氣,爸爸這次為什麽不把我也帶上。農場我去過。那是爸爸帶著我和哥哥和學生們一起坐車去的。汽車搖搖晃晃地,開了好久才到。一下車,那鄉野青山碧水的氣息,一下子向我們撲過來,讓我和哥哥這些在城裏長大的孩子,感覺是多麽的新奇啊。我們小哥倆白天滿山裏亂跑,抓蝴蝶捉蜻蜓采野花,累了就在小溪河裏泡一泡;爸爸和其他老師都在忙著帶著學生挑土,挑肥,插秧,放牛,也忙得顧不上我們。後來農場又買了幾台拖拉機,拖拉機每天都在“突突突”地在山上山下來回跑。到了晚上,爸爸帶著學生們政治學習,我們就點著煤油燈等著。
  多麽有趣的農場啊。我真想再去。可這次,爸爸卻說車裏坐不下,叫我在家裏陪媽媽。那天清早,看著爸爸哥哥他們坐的車慢慢開遠了,我氣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小涵,快回家吃飯了!“。那是媽媽打開窗戶,探出頭叫我。我這才覺得肚子餓了,三奔倆蹦就回到了家裏。
  媽媽擺出了米飯,卻沒有菜,每個飯碗上隻有兩小片玉蘭片(一種贛南客家食物,類似燙皮,可烘烤或油炸後食用)。“你爸爸和哥哥去農場,要在食堂吃飯,家裏的錢大都被帶走了。“ 媽媽歎著氣說。
   這我明白。當時爸爸媽媽工資低,負擔重,一到月底家裏就緊張,常常沒錢買菜了,大家就吃玉蘭片醬油拌飯。還有幾次,家裏的米缸都要見底了;爸爸帶著我們,在路口等著媽媽帶著剛發的工資回來。一拿到錢,爸爸就急忙忙地跑去米店買米,直到把米倒進米缸裏,他才會舒口氣。
  馬上就到端午節了。四宿舍的院子裏彌漫著濃濃的棕子的香氣。媽媽看著空蕩蕩飯桌,又歎開了氣。
  “可有破爛賣?可有破爛賣?”  聽到有收破爛的聲音,我連忙跑出家門去看熱鬧。
  收破爛的人頭戴一頂草帽,挑著一副大大的擔子。看到許多人圍了起來,他從容不迫地坐了下來,打開一個用布蒙著的擔子,原來是一圈厚厚的牛皮糖。他用一把銼刀敲幾下,就敲下來一小塊牛皮糖,麻利遞給了手裏拿著一個牙膏皮和他交換的小武子,嘴裏還大聲吆喝:“破爛換糖!破爛換錢呐!”
  “收破爛的,這些舊報紙你要不要?” 媽媽不知什麽時候也出來了,手裏拿著一遝舊報紙。收破爛的拿過去,拿秤一稱,說:“五毛!” 
  “媽,他還要雞毛呢!”  我急忙忙地說。媽媽點點頭,說,“在廚房台子下麵。” 
  我跑回家,一下子就找到了藏在一個袋子裏的雞毛。這雞毛我知道,還是過年時殺的雞,我和哥哥幫爸爸拔的雞毛呢。
  “雞毛賣給你!”  我大聲說,把雞毛遞給了那個收破爛的。他接過去,手掂了掂,說:“一毛!”
  “才這麽點,不賣了!” 媽媽生氣地轉身要離開。
  “一毛五。大姐,看你帶著孩子不容易,我這是虧本了。”
  拿著這六毛五分錢,我和媽媽喜笑顏開。這下好了。我們終於有錢買蔬菜了,晚上就可以過個端午節了。
  剛回到家裏坐下,門口傳來了敲門的聲音,有人在叫媽媽:“小羅子!” 我連忙跑過去,開門一看,原來是隔壁章老師的媽媽章奶奶,她是上個月從廣州過來看兒子兒媳和孫子的。她花白的頭發,笑眯眯地,手裏還拿著一個小碗,裏麵放著兩個棕子。
   "這是我做的粽子。你和媽媽一人一個。” 她放下碗,摸了摸我的腦袋,“幾天不見,你又長高了,長得可真快啊。”
  媽媽也出來了。她眼裏含著眼淚,說:“謝謝你了,章奶奶。過節還掂記著我們。”
 “吃個棕子,打打節氣。”  章奶奶溫和地說,“這年頭,誰都不容易。不過不要緊,熬熬就過去了。等小峰小涵都長大了,你們的日子也就好過了。” 

  過了端午節沒幾天,爸爸突然帶著哥哥回來了。
 “出事了!”  他鐵青著臉,悄悄地對媽媽說。
 爸爸常悄悄地和媽媽說話,以為我們聽不見。其實,我什麽都知道。比如,爸爸有一次輕聲說,現在的生活還不如解放初期,我就聽見了。可我才不會去外麵說呢。再說,解放初期是什麽意思,我也不明白啊。
  這回又是怎麽回事呢?我聽了一會,有一點明白了。是院子裏程老師顏老師的小兒子小永,在農場出事了。小永我認識,比我大好多,有十幾歲了,經常和他的哥哥小書在小操場裏打籃球,摔跤玩。


   小永出什麽事了?這時,我發現院子裏多了好多大人,大家都低著頭,小聲議論著。
  “真可惜啊,這麽聰明的孩子。”
  “是啊,都長到十幾歲了。”
  “農場的山路真不好走,拖拉機怎麽就翻車了呢。唉,孩子……正好壓在下麵……”
 “偏偏是他爸爸開的拖拉機。“
  “天啊!……”
  這時,爸爸從家門出來,和另外幾位老師走進了程老師家裏。我站在門口,偷偷地往裏看去。小永的媽媽,顏老師正在屋裏坐著批改作業。她還什麽都不知道。
  一位老師說:“顏老師,告訴你一件事情,你的小兒子在農場受傷了。”
  顏老師馬上站了起來,著急地問:”小永受傷了?怎麽受傷的?傷得重不重?”
  "不重不重!” 爸爸趕緊安慰道。
  “小永在哪裏?快帶我去看看!”  顏老師急切地說。
  “在醫院裏,醫生正在給他治療。”  爸爸對顏老師說。停頓了好一會,爸爸艱難地說出了一句:”顏老師,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你要有個思想準備啊。”
  “你們…你們什麽意思?” 顏老師聲音和身體都顫抖起來。
  這時候,程老師頭上纏著繃帶,衣服滿是血, 踉踉蹌蹌地從外麵進來。原來,是大家安排好了,先由爸爸他們給顏老師說一下,讓她有個思想準備,然後再讓程老師進來。一見到妻子,程老師就大哭了起來。
  顏老師全明白了。她輕叫了一聲,“小永!“ 就暈過去了。
  後來,小永的遺體運了回來,就躺在老實驗樓的一間教室裏。我們都去給他送行。看著小永熟悉而又陌生的樣子,想起顏老師暈過去了情景,我們這些頑皮的孩子們都不吭氣了。我們看了小永最後一眼,就默默地出來了。
  可憐的小永!可憐的顏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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