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早上, 達明在書桌前打開電腦看他的研究文章。
宋瑾家的書房雖不大, 愣是塞了兩套書桌椅進去, 以門為三八界各分兩邊, 左邊一隻桌子從門口直抵窗戶旁, 側臨窗戶麵朝牆壁而坐, 是宋瑾的書桌, 她在牆壁上掛了一副美國地圖和世界地圖。 門右邊則是轉九十度角,一隻更大的書桌靠著離窗戶最遠的那麵牆, 達明背對窗戶坐, 三麵環牆,牆上有時候會貼上他跟項目有關的計劃和膠片。宋瑾從達明的背後穿過,進出書房, 幾乎打擾不到他。
宋瑾沒坐一會兒就聽到達明在背後唉聲歎氣,“這懸而又玄的RESEARCH 真是做不下去, 老板一拍腦袋給個方向, 感覺有點天方夜譚, 無路可走。。。。”
一會兒又說, “天天在GE的項目上給老板項目掙錢, 跟博士方向一點關係沒有, 我啥時候才能畢業呀!”
宋瑾打開自己的計算機證書標準考試準備材料靜靜翻著。 達明的自言自語, 她也不知道要怎樣回答。
過了一會兒, 達明煩躁地站起來, 走到宋瑾身後, 說, “還是你這樣好, 啥不操心, 按部就班。。。。”
他一邊羨慕, 一邊說, “ 保不準兒我也轉計算機係得了!本來我現在在項目上, 幹的就是編程! ”
這點宋瑾是知道的, 她覺得他編程像打遊戲通關, 可以不舍晝夜,廢寢忘食, 做膠片也像批生成一樣, 他們那個專業的博士, 功課好像在其次, 這一年多,都忙著周周匯報,編程做技術雛形展示, 幫導師寫項目建議書, 拉讚助什麽了, 這方麵的訓練比她強多了。 博士轉碩士, 應該是易如反掌的。
宋瑾問, “你當真嗎?昨晚。。。這麽快。。。就想好了? 也要棄暗。。。投明?”
她回頭看看達明, 沒來得及消化他的一臉煩躁, 就說了句, “那我們不是下學期還可以同係一學期? 又成同學了? 歡迎啊。。。。師弟。。。。”
達明頓時氣得直翻白眼,“你少在那裏。。。拽了!沒有我當初先過來,把你推進計算機係, 你哪能投明?你還在國內哪個犄角旮旯裏混著, 你投的明,是我達明的明!”
宋瑾想起自己在國內快碩士畢業了, 被他摔了兩次電話, 一頓斷喝申請計算機的事, 認真地說,“其實,如果那樣,說不定我正在國內什麽地方上班,一個人,沒準兒也挺快樂的。”
達明也認真地說:“不是你拖著我,我早去M大了,名校的Ph.D和這個破E大的不可同日而語啊!”
“那你為什麽不去?我。。。也。。。沒攔著你。”
達明看看宋瑾,“大部分是因為你,但是,小部分,我也在想,到底自己適不適合搞研究,我開始做GE項目以後,就覺得自己是個GENIOUS ENGINEER,不是做SCIENTIST的料,所以。。。而且,也老大不小了,這麽轉來轉去的,耽誤時間哪。”
“你還年紀不小了?”宋瑾笑了一下,“我覺得你還。。。年輕得很哪。”她打心眼裏覺得達明年紀小, 心理小, 看上去也小, 一語雙關地說。
達明沒理睬宋瑾, 繼續說, “唉,成了家真無奈,總是想的。。。多,要是我還是單身,早一鼓作氣讀博士了。我們高中的同學張某某,大學追美眉不得,一狠心出了國,現在PAPER都發兩篇了,還是很好的雜誌。”
宋瑾心氣低落,順著他的話說:“是啊,咱倆弄不好。。。。會成為。。。互相扯後腿。”
達明接著話, “我發現男人真的是專注的動物,一次,隻能幹好一件事情,不像你們女的,可以同時應付幾個線索。比如你看男女在床上的反應都不一樣,女的即使三心二意的,也照樣可以做。。。”
宋瑾不想和他討論床上的事情,就打斷他的話,回到那個“專注”的議題。她說,“你什麽意思,事業和家庭就像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是吧?”
達明也把話題從床上收回來,說:“在我們這個年齡,是的。你看你總是希望。。。要SPEND QUALITY TIME,抱抱親親,要不然你就會FEEL HURT,但是我根本就不想要這麽多,我隻要家裏安安靜靜,幹幹淨淨,有口飯吃,有個床睡,就可以了,你我的要求之間,總有一個。。。很大的。。。GAP。”
宋瑾聽到這裏, 說:“怪不得,你。。。像得了。。。情感缺乏症一樣, 你需要的隻是一個保姆而已,不必有思想,不必有語言,最好也沒有任何要求,不要來煩你,在家就幹活,到點就睡覺,不要來給你生惹是非就行了。你,就是一個不需要。。。感情,甚至也不需要家庭的人!難怪我老是覺得你我--的生活方式,除了我們還在一張床上睡著,可以用形同陌路來形容了!”
“我就是。。這樣鐵血。。。無情的一個人,隻不過你不欣賞我這樣的。。。陽剛而已。 我的要求。。。都這麽低了。。。為什麽你還。。。不能滿足我。。。”
宋瑾聽到鐵血無情, 腦袋一嗡, 差點拐去了武打片, 居然鐵血無情還可以用在這兒。 她覺得有點不寒而栗, “鐵血。。。你。。。你也說的出來! 為什麽你把。。。。娶。。。老婆也說得像。。。功能性的。。。。JOB?我就是。。。我不想take 含金量這麽低的保姆。。。JOB!”
達明沒吭聲,好像在思考宋瑾的話。
她忽然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她說,“作為一個老公,你不覺得你很過分嗎?!你有多長時間沒有和我逛過一次街了?一年,還是一年半?”她說不下去了,她早就覺得那個老公的擺設於她根本就是一個虛空,她已經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又何必再去費心追討?!
然而她還是禁不住心裏的憤懣,“我真不明白, 你。。。你當初為什麽要。。和我結婚?!”
“我本來沒想結婚。。。不是你要。。。結。。的嗎? !” 這是真的, 宋瑾那年在不幸懷孕又做掉一劫之後,渡過了一段特別孤單的時光, 經常徘徊在繼續還是分手的邊緣, 有時候又會覺得自己好像damaged goods, 隻剩華山一條路。
“是,。。。。是我要結。。。的, 你特別。。。後悔是吧?都怪我。。。逼著你,早早結婚。” 她的情緒有些激動,雖然沒有哭,可是眼睛裏已經含了兩滴飽滿的淚水。
達明有點吃驚地挑了一下眉毛,他說:“你並沒有,逼我,結婚。如果--我不願意,你逼,也沒有用。”
宋瑾眼裏的淚水滾出來,她好像得到一個證明,自己還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瞎子和傻瓜。
達明接著說,“我當初,願意結婚,是因為,愛你,而你--又要結婚。”
宋瑾的眼裏閃過一絲光亮,但是很快又黯淡下去,她說了一句連自己都沒想到的話,“你那個。。。。愛,讓我覺得,也不過。。。如此而已。”
達明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站著,宋瑾任淚水在臉上靜靜流了一會兒,又幹了,覺得兩眼摸黑。
過了一陣,達明準備抬腳走開,宋瑾站起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說:“達明,我們。。。。離婚吧。”
達明陰鬱地看著她,沒有表情,說:“我們對愛情的期望。。。。很不一樣。”
宋瑾頹然跌坐在凳子上。
達明轉身走出書房, 留下一句憤慨的話, “你以為呢, 要不是我take了你, 你。。。也就。。。隻能嫁給。。。墨西哥。。。。大廚!”
宋瑾被他臨走甩出的一棒打得差點想吐血, 不知道墨西哥大廚從哪裏來的!
她坐在那揉著胸口想把一口突如其來滯住的氣血給捋下去, 好半天才想起墨西哥大廚的典故。 他倆在一塊兒過日子就是來到美國之後, 這期間還真是隻有墨西哥大廚“追”過她。
那是剛來在城中心火車站快餐店打工的時候, 她在前台一開始是打盒飯, 後來就變成收銀員了, 後麵炒菜的有個叫Carlos的大廚, 墨西哥男特別樂天, 而且對中國小姑娘特別熱情有加, 感覺分分鍾被你迷得神魂顛倒似的。
宋瑾那個快餐店大概是火車站寫字樓裏最大規模最受歡迎的一家店, 大中午經常寫字樓來吃飯的人排隊排到別的店門口還拐個彎。宋瑾在黑壓壓的隊伍前倍感壓力, 苦練了一陣“找錢一手抓”的功夫, 就是不管找多少零錢, 打開收銀機, 左手取紙幣,右手抓硬幣, 無論找錢多少,隻抓一次。 比如找四毛七的零錢, 就需要大拇指伸進Quarter槽取一個,食指進Dime槽取倆, 中指取一個Nickle, 無名指取兩個Penny, 四指同時,一次抓出來, 這樣比較省時間。 自從她練成這個本事, 才覺得應付長長的隊伍有點底氣了, 然後她被留下來不光做中午, 要一直做到晚上。 那種快餐店都是中午人多, 晚上隻剩她和大廚兩個人, 偶爾Store manager來視察一下。 那個墨西哥大廚確實對她獻了很久殷勤, 差不多讓宋瑾都覺得快騷擾她了, 看來她當時對達明說起, 他聽進去了。 隻是沒想到會在這個機會還給她, 作為打擊的武器。
宋瑾把想吐血的那口氣揉下去之後, 忽然覺著這麽匪夷所思的一個statement簡直到了無聊和可笑的地步。
但是她還是笑不出來, 對著去了客廳的達明說了一句, “你。。。你真以為自己是。。。救世主是吧? ”
宋瑾和達明談話之後,她的心裏完全黑暗下來,有一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感覺,她沒有哭,隻覺得很冷,好像一個行到水窮之處的人,身上都被水打濕了,凍得簌簌發抖,她沒有“坐看雲起”的瀟灑,隻是胡亂地掙紮,希望不要一頭掉下山去,或者栽進深不可測的古井裏。
達明除了周末, 又延期請了幾天假, 往計算機係丟了一份轉係申請,就離開了。
宋瑾在他走的日子裏,正常幹活兒時間倒是該幹嗎幹嗎,就是晚上老睡不著。
她以為,那些分開的日子,她對達明的感情,已經逐漸冷卻了,她以為他走出自己的生活,她也基本上能夠無動於衷,然而真的看到他們彼此分道揚鑣的未來,她還是覺得像被割開一樣的痛。
宋瑾覺得自己的失望好像總也到不了頭,而她的希望,又總是不肯放手。
“我究竟在希望些什麽呢?”她問自己。
她發現自己慢慢形成的“生活觀”“幸福觀”, 是由了三個支柱組成。 生活中點滴的愛, 精神世界的美, 和專心做事的成就感。 三足鼎立雖然不一定成一個平衡麵, 但是每個支柱都是幸福生活缺一不可的。
而達明的生活, 按他的說法, 差不多事業有成“一柱擎天”就可以了。 對宋瑾前麵兩種枝枝丫丫的需求幾乎沒有。
他也許是一個“大禮而不辭小讓”的人,不管是家庭中的溫情,還是生活過程中那些細節的生動,對他而言都是可以省略,可以不拘的小節。
達明這個可以獨立運轉的星體,有沒有行星圍繞,於他根本是無關緊要的。
宋瑾在睡不著的夜晚想了很久, 覺得自己應該MOVE ON了。 她覺得一個保姆和行星的角色,是完全可以由他人替代的,一份感情,若是到了完全可以從功用上來替代的地步,難道不是可悲的嗎?即使不是可悲的,也絕對不是她所期望的東西。
宋瑾在這樣想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想通了,彼此對家庭的期望不同,分手,是最好的結局。
雖然更多時候她仍然感到痛苦,和傷感。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雙重失敗的人,既沒能讓愛情在婚姻中釀成甘醇,又沒能讓自己喜歡的人熱烈地愛上她。
宋瑾揀了一個他回來的周末,問他:“我們怎麽辦?就這麽耗著?”
達明麵無表情地說:“隨你便。”
宋瑾說,“我們什麽時候,去把手續辦了吧。”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們在國內結的婚,不知是不是要去大使館。
達明揮手說:“是不是需要寫個申請?你弄好了我簽字就可以了。”
宋瑾說:“我還真不知道去哪裏弄,你也去打聽打聽,也可以你弄了我簽字。”
達明就不再搭理她,但是很久也沒打聽出個所以然來,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
宋瑾和達明的交流幾乎降到了最低點。他們之間除了問幾句瑣事,從來不談任何帶有感情色彩的話題。過了幾周, 達明告訴她,自己轉到了計算機係,正式放棄了原來的專業。但是老板希望他仍然能在GE公司幹活,用暑假的時間把剩下的結果做出來, 開學後脫離原係的關係。
達明回家的周末,宋瑾仍然該做飯做飯,也盡量呆在家裏不出去,不過兩個人多半在不同的房間。
自從他們進入這樣不交談, 不挽救, 不和解, 也不離婚的“冷戰”階段之後,宋瑾覺得自己見到達明的時候,總是很鬱悶。 這個人形在眼前來回晃著,就好比在她心裏包紮好的傷口上刮來刮去,總是感到疼。
達明卻是好像和過去一樣,心無旁騖地做自己的事情,幾乎和先前沒有任何區別,仿佛腦袋上懸著的那把“要離婚”的刀根本不存在一樣。
宋瑾是完全糊塗了,難道他真的冷酷到如此地步,離不離婚,有沒有宋瑾,都完全不能攪擾他的心境?!但是他酷或者不酷,又和她有什麽關係呢?宋瑾這樣想的時候,也就慢慢釋然了。
她在達明回家不能弄出聲響或者看劇的周末, 又恢複了離開書房,去客廳坐在沙發前看書和發呆的習慣。 這樣的夏天, 好像外麵多大的太陽, 都讓她感到如同寒冬。
她腦海裏總翻出一副冬的景象和詩句:
我愛在淡淡的太陽短命的日子,
臨窗把喜愛的工作靜靜做完;
才到下午四點,便又冷又昏黃,
我將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麽快,人生已到嚴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