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托阿強幫助查詢陸一鴻。阿強客氣地應承下來,卻久久沒有回音。穀雨在半個多月後打電話去問,阿強說:“隻是有大學信息,後來去英國留學了,沒了消息。沒有駕照,沒有物業......”
沈無寒的反應卻大相徑庭。他居然帶著興奮地說:“駭入公共醫療保險網絡需要更多時間。你們別急。”
立夏和穀雨都勸他算了,這樣害他違法可是過意不去。不料沈無寒笑笑:“就當我練手。放心,絕對安全。”
於是立夏急了,堅決喊停。
立夏春季學期功課很緊,還有工作,所以告訴穀雨:她暫時放棄了。
穀雨點頭表示理解。最近最不忙的就是他自己了。傷愈歸隊之後,David基本沒有給他安排重要案件的跟進。每天就是輔助性的工作,成了重案組的文員。敏感的穀雨心裏知道,警局整頓,David應付很多紀律委員會的聽證。當初破格把他收入重案組,一年多還升了一級,David對穀雨的偏心眾所周知。這種時候,還是低調一點好。
於是,穀雨每天按時上下班,有更多的時間去探望爺爺,給立夏做好吃的,周末家庭聚會,和大狗一起鍛煉身體......放鬆倒是放鬆,安全也更是安全,可是他從骨髓裏麵癢到了汗毛尖,又無從抱怨,渾身都不舒坦,特別懷念以前跟著師父破案的時光,甚至懷念槍林彈雨的刺激。
David曾經暗示過他:“別急,你的職業生涯才起步。學會停,甚至學會退,才能走得遠,走得穩。”
沒事的時候,穀雨會琢磨芒果的案子。發白日夢般規劃如何調查她的往事,把那個“魔鬼”找出來。可是,白日夢終究是白日夢,總是被一疊疊的需要處理的文件打得粉碎。看著同事們出現場、搜集證物、開案情會議、逮捕嫌犯、出庭作證,穀雨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冷板凳的滋味-----為啥叫冷板凳啊?坐在上麵明明是無以名狀的灼燒。
二月底,當他被告知從此調往普通案件組的時候,已經不驚訝了。David拍拍他的肩膀,說:“我一早預測過的啊,算我烏鴉嘴,對不住。你好自為之,慢慢來。千萬別急。不要輕易和人結怨。記住了嗎?”
David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有父輩看著孩子受欺負卻無能為力的悲哀,反倒是讓穀雨心疼起來。
“我記住了,師父。你等我慢慢爬回來哈。”穀雨開玩笑,掩飾自己的失落。
“也許很快。等Adam這波操作完成,會更好的。”David舉了舉手裏的咖啡杯,說:“我等你回來天天給我煮咖啡。”
普通案件組的探長Mark看到穀雨調過來,心情大好,很快授意資深調查員給穀雨安排了一堆雞零狗碎的事情,還經常要替別人值班。
好吧,這就是曆練嗎?預示著發達嗎?穀雨安慰自己道:沒事,還年輕,可以忍。
到了三月中,鄧安達提名Gary進入警務委員會已經過去60天,尚未收到任何異議,於是順利通過。德高望重而且專業知識與實戰經驗皆佳的Gary在四月份退休之後就可以正式加入警務委員會了。鄧安達視這次提名的成功為自己整頓警察和司法係統的一次小小的階段性勝利。
周五了,他在下班前接到Mary的提醒電話:今天是Lina生日,大家在一個餐館聚餐,讓他下班直接過去。
其實這是一早安排好的,但是Mary發現丈夫最近工作壓力大,經常忘事,於是遇見這種情況,她總是不動聲色地、變著花樣地一次次提醒。
“記得順路幫我去拿氣球哈。”Mary在電話裏說。
“好,我現在就出門了。”鄧安達麵帶輕鬆微笑地回應道。
他下樓、上車,想到自己的父親最寵Lina這個長孫女。可是他老人家現在看不見Lina越來越漂亮,越來越懂事了。
哇,塞車好厲害啊。路上仿佛是個停車場。鄧安達暗自抱怨:應該早點出來的。
車子一寸寸爬行,鄧安達看看表,給Mary打電話,說自己要遲到。
“沒事,你慢慢來,我去拿氣球。開車小心。”Mary說。
“好,回頭見。”
鄧安達煩躁地看看前後左右的車子,仿佛可以感受到那一個個移動的小小空間裏都是焦急的靈魂。唉,舊金山的交通啊.......
誒?這是要上海灣大橋了?自己這是往哪裏開?
剛才龜行的車速,上了橋卻快了起來。鄧安達慌了------怎麽開到了反方向?為何要去東灣?父親走了之後,他已經很少去東灣了。他成長的那棟房子都不再屬於他了。
怎麽回事?自己在幹嘛?鄧安達衝動地想停下來,甚至想調頭。但他知道不可以。順著車流,他的速度越來越慢,後麵的喇叭聲驟然鳴叫起來。
出口?該從哪裏出口?然後怎麽回去?自己這是要去哪裏?
天色半暗半明,夕陽在墜入海麵之前跳閃出一閃而過的紅光。
鄧安達的心髒開始狂跳,滿頭大汗。他在最近的一個出口下了高速,停下車,抱著自己抽痛欲裂的頭,悲催地意識到:剛才的恍惚和迷失不是偶然的。他必須要去看醫生了。
“經常性劇烈頭痛和阿茲海默症有很大的相關性。這麽說吧,”看上去五十出頭的醫生頓了一下,對靜靜坐在對麵的鄧安達解釋:“有偏頭痛的人是普通人的發病率的1.2倍。如果一直沒有好好治療和緩解的話,就......”
“阿茲海默就是失智症嗎?”鄧安達問。
“概念上有所不同。阿茲海默症是一種特別的腦部病變,發展的後果就是失智。”醫生鏡片後麵的眼神一閃,說:“鄧先生,剛才我說的那種水果是什麽?”
“呃?噢,水果,是......”鄧安達無助地猜測:“蘋果。不,是杏子?”
“是杏子。”醫生笑了:“很好。那麽我講的那個詞,你能倒著拚寫嗎?”
“詞?啊......對不起,我......”鄧安達咬了咬下嘴唇,垂下來眼睛。
“world。能倒著拚一下嗎?”
“D-d-, world, d-l-o-r, no, d-l-r-o-w。”鄧安達舒了一口氣。
“很好。這樣吧,鄧先生,今天可以再做一個心理狀態測試和神經心理學測試。我會給你預約驗血,排除其他問題,比如甲狀腺問題、B-12 缺乏之類的,最好盡快做腦部影像學檢查,排除血栓或者腫瘤。但你說過不久前做過腦部檢查,那麽這種可能性不高,不過再次排除一下比較放心。後麵也許會抽取腦脊液做檢查,確定澱粉樣蛋白和tau蛋白水平來幫助確診。”醫生囑咐道:“下次是否讓家人陪你來?家人問詢也是確診的一部分。”
鄧安達快速地搖頭:“不不,讓我想想。謝謝!”
醫生點點頭說:“我可以理解,不過,如果確診,這不可能是你一個人的戰役。”
“我明白。”鄧安達忽然就眼睛發澀。他對自己這種不爭氣的感情流露羞愧難當。“對不起。你知道,我......我職業特殊,我......”
“我會替你保密的。”
“謝謝!”
鄧安達隨後接受了測試。學心理學出身的他非常明白自己在一些問題的回答時下意識地沒講實話。他也知道問題的嚴重性。
醫生分析了測試結果,充滿同情地看著自己的病人,說:“你今年57歲,如果是阿茲海默症,的確有點早。你別緊張,咱們做完該做的檢查才能下結論。好好休息,別太焦慮。不如放個假吧?”
鄧安達點點頭。
從醫生診所出來,仿佛要考自己一樣,他拚命回想接下來幾天的行程安排,居然還記得嘛。這又給了他一絲信心。也許不是阿茲海默症。會是什麽別的問題?腦瘤嗎?
他不敢多想,就盼著預約的檢查能早日完成。接下來,就是等著宣判了。
應該告訴Mary。他知道。可是,他不忍心。為什麽會是這樣?為什麽會是自己?不不,也許就是虛驚一場......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對鄧安達來講就是孤軍奮戰的煉獄。他自己都知道,不告訴Mary是個錯誤,可是他就是開不了口。先前和Mary約定的要透明、要溝通,但話到嘴邊,他卻硬是給吞了回去。他告訴自己:等一等是對的。等結果出來再講。如果沒什麽大事,就不需要讓Mary跟著擔心了。
但其實,Mary最近還是擔心了。鄧安達眼看著就瘦了,睡不好,食欲也差,記憶力大不如前。每次問,他就是笑笑說是工作壓力大,但快要渡過難關了。
血液檢查的幾個項目正常。顱腦CT沒有發現血栓和腫瘤,海馬體體積縮小不明顯。核磁共振的結果也沒有太不樂觀。接下來要做的是PET(正電子發射計算機斷層掃描)是一種非侵入性生物三維成像技術,應用影像學方法反映出活體狀態中分子水平變化,將生物學行為在影像學上做定性與定量分析,可以顯示大腦的代謝及功能情況。根據所標記物質的不同,阿茲海默症相關的PET檢查主要包括Aβ–PET、Tau–PET、18F-FDG–PET等方法。
鄧安達等了半個多月,才約到了檢查時間。又等了一個多禮拜,才接到醫生電話,告知結果不樂觀。
在專科醫生診所,鄧安達被明確告知:他的腦部出現了阿茲海默症的輕微卻明顯的症狀表現。應該說是發病初期。
“沒有藥物?”
“沒有。”
“可能維持現狀?”
“不一定。”
“無法逆轉?”
“是的。”
鄧安達仿佛被囚禁多日等著判刑的罪犯一樣,在聽取判刑結果的時候,情緒上一時間反倒是無力波動了。
“為了近一步確診,需要腰椎穿刺抽取腦脊液。需要有人陪你來。”醫生說。
鄧安達點點頭。
“我建議你盡快和家人談談。這種問題,你不可能一個人扛。家庭成員的支持和病患社群的幫助都很重要。其實,對你的家人也很重要。他們要麵對你身體和情緒的變化,應該有知情權。”醫生拍了拍鄧安達的胳膊,說:“維持生活質量是重中之重。”
鄧安達謝了醫生,自己開車回家。
為了避人耳目,鄧安達找的是北灣的一個醫生。從北灣驅車回家,要經過金門大橋。
“不能走錯路,不能走錯路。”鄧安達一路提醒自己。
他沒有走錯路,順著101高速公路,很快就靠近了金門大橋。遠眺夕陽映照下的舊金山天際線,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剛剛上任的時候,有那麽一天,也是這樣遙看自己服務的城市。
兩年了。有功有過,不順風,不順水,也朝著既定的方向航行了兩年。可是如今,仿佛那高高揚起的船帆破了一個洞,正在嘶嘶地漏風,而且毫無疑問會在接下來的風浪裏越破越大,直到徹底撕裂。
那麵帆早晚吃不住任何的風,帶不來任何的動力,終將會成為襤褸的敗旗,孤獨而悲哀地落下。難道這就是自己的結局?曾經的躊躇滿誌,曾經的宏圖大略,曾經的萬丈豪情,就這麽收尾了?
自己終將會陷入一個堅硬的殼子,孤獨地慢慢消亡?癡呆地消亡?
鄧安達不但頭疼,心口也開始疼。不知不覺間,他還是走錯路了。等他醒悟的時候,發覺自己在上橋前的出口下了高速公路,一路攀爬,到了山頂。這裏是眺望大橋和舊金山市中心天際線的最佳位置。
風很大。站在山頂,鄧安達閉上眼睛,回想自己的一輩子。他自認並不是聰明過人,身形體力也不出眾,可是他向來努力,一直無比自律,追尋父親豎起來的“光宗耀祖”的旗幟,克服了心智和體力上的一個個局限,才走到了今天,文韜武略,成績有目共睹。也許,他的身體累了,他的精神累了,才會以這種方式發出了最後通牒。
忘了。以後他會把很多事情都忘了:那些興奮、緊張、榮耀、恥辱、驚喜、傷痛、無奈、失落.......終將被徹底遺忘。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機製被啟動了啊?徹底忘記、徹底清零,哈哈,也不錯。
鄧安達對著越來越冷的夜風苦笑,繼而大笑起來。好吧,忘了吧。忘了光宗耀祖的負擔,忘了兩情相悅的愛情,忘了對家庭的責任和愧疚,忘了對理想和抱負的壯誌,甚至忘了自己。
不知覺間,他被淚水打濕的臉龐在海風裏變得冰冷。那一刻的孤獨,比天邊第一顆寒星還要清冷。
他頭疼,心苦,可是無人可以訴說。
他閉上眼睛,覺得好累。想象自己各種可能的倒下的方式,沒有一種不可悲,沒有一種不醜陋。
滿盤皆輸。可是,他的敵人是誰?
忘了吧,忘了吧。他早晚要忘記所有;也希望他最愛的人、最掛念的人,能夠忘了他。可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鄧安達閉上眼睛,膝蓋一軟,跪在了堅硬的石礫上,聳動雙肩,於俯瞰萬家燈火的寂靜山頂無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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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這首歌的歌詞和鄧安達的情況太契合了:
拋了錨的船 搖搖晃晃靠岸
抬頭看了看 千瘡百孔的帆
它曾經那麽勇敢 帶我跨遍萬水千山
原來看不見的風 就輕易能把它磨爛
數不清的人 紛紛擠上甲板
眺望著遠方 幻想那些浪漫
他們向往的海洋
藏著打撈不完的夢想
問我有沒有見過 世界盡頭的那束光
我點了點頭 又擺了擺手
以為光陰 一分一秒 微不足道
可以任性 無拘無束 心高氣傲
放下尊嚴又賭上性命
千金已散盡
隻換來一張空頭支票
年少時候豪言壯語許下承諾
積攢半生仍沒故事值得訴說
最後一天許下的心願
是你不要再記得我
抬頭看著天 有飛機也有候鳥
雲像一個個 搖搖欲墜的巢
磨掉了所有棱角
終於輪到了我來掌舵
才發現所有的方向
終點站都是同一個
我握緊拳頭 我不肯罷休
以為光陰 一分一秒 微不足道
可以任性 無拘無束 心高氣傲
放下尊嚴又賭上性命
千金已散盡
隻換來一張空頭支票
年少時候豪言壯語許下承諾
積攢半生仍沒故事值得訴說
最後一天許下的心願
是你不要再記得我
以為光陰 一分一秒 微不足道
可以任性 無拘無束 心高氣傲
放下尊嚴又賭上性命
千金已散盡
隻換來一張空頭支票
年少時候豪言壯語許下承諾
積攢半生仍沒故事值得訴說
最後一天許下的心願
是你不要再記得我
你聽列車呼嘯著駛過
你聽寒風凜冽的吹過
你看處處都有人夢破
多像一場又一場焰火
曾經夢想一步登天當個英雄
千金散盡步步走錯兩手空空
如果能回到最初那天
抱緊你連話都不說
可可狠心,對鄧安達這樣的安排有點殘忍,他還年輕呢。
新周愉快!
穀雨坐坐冷板凳也不壞,老鷹高飛前也需要蓄勢,這個他能看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