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一鴻手裏握著地產雜誌-----那裏麵印著立初霜和立夏的照片,仿佛是握著異地他鄉的一根熟識的稻草。紐約居不易,餐館工也不是人幹的,冬天太冷,夏天太熱,對衣物、鞋襪和住處都有更多的要求......一個餐館的打雜告訴他:不如去西岸,起碼一年四季穿差不多的衣服都行。另外,一個藏在心底連他都不敢看的原因就是------他想離晚秋近一點。
那日在紐約見到立夏,往事如潮,很快將他沒頂。他對晚秋的愛慕、愧疚、惋惜和心痛,忽然變為成千上萬的螞蟻,爬上了他的身體,嗜咬他的肌膚血肉和神經。他快要瘋了。於是,他決定西行。
果真,舊金山的唐人街比較和善,也許是天氣的關係吧?人沒有紐約那麽緊張。陸一鴻來了沒幾天就找到了工作:餐館洗碗,然後在課後班教小孩英文。大半年下來,居然有人要請他當私教,比洗碗掙的好多了。他輔導的一個七年級小孩,在全國的寫作大賽中得了金牌-----詩歌金牌,那是陸一鴻最拿手的。大家讚歎:英國來的英語文學專業的老博士啊,真的不一樣,尤其是那一口英國腔......於是,學生在他門口排起來隊。陸一鴻得以重生,他愛上了舊金山。
原本把往事在心裏壓縮得緊緊的,可是人一旦舒展了自信,那些曾經被壓縮的往事就悄然鬆綁、膨脹,仿佛是吸了幾滴水的海綿,急於伸展成原本的樣子。
可是,原本的樣子,自己敢去看嗎?
陸一鴻的答案是否定的。他沒去看。一直不看,一切就還好。這麽大的舊金山灣區,橋歸橋,路歸路,遇見的幾率太低了。
直到他從學生家長手裏拿過來地產雜誌隨意翻閱,猝不及防被立初霜和立夏的廣告擊中了要害。
立夏的容顏就是從記憶迷霧裏走出來的晚秋啊,清麗可人,帶著說不出的青春活力。那時的他們多好啊:偶遇、試探、追逐、癡纏......陸一鴻潛意識裏把後麵的糾結、傷痛和離別都一刀裁剪掉了。他老了,他有資格把記憶重新洗牌,隻看明媚的幾張,剩下的一把撕成碎片,隨風揚去......
但是,他對晚秋的愧疚卻一次次頑固抬頭,提醒他:你欠晚秋的太多了。如今如何有臉麵站在她女兒麵前?陸一鴻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懦夫,還不快滾?
可是,立夏那一句“陸伯伯”,居然讓他老淚縱橫。一個荒唐的念頭閃過:如果當初和晚秋修成正果,是否也會有這麽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
恍惚間,立夏走了過來,身後跟著個身形矯健的後生。陸一鴻隻須看上一眼,就明白了兩個人的關係。
“陸伯伯,真的是你啊?”
陸一鴻點點頭,微微一笑:“小夏,你好!”
“陸伯伯是來舊金山旅遊的?”立夏瞟了一眼他手裏的雜誌,立刻明白了三分:“在找房子?”
陸一鴻有點吃驚,隨即點了點頭說:“我其實已經來了一段時間了。一直住在唐人街。不瞞你說,現在經濟情況好些,想另尋居所。你和小姨都在做地產?”
立夏點點頭:“也許我可以幫您?”
“不了不了,我......我找的差不多了。那個,你......你母親她還好吧?”陸一鴻問了之後就後悔了。當年那般出走,晚秋一定以為他死了。如今如何有顏麵再去見她?
陸一鴻暗自打自己耳光,迅速擠出笑,說:“我還有事啊,我先走了。就不......不要,那個......”
立夏接過話:“看來您不知道,我母親幾年前在香港去世了。”
陸一鴻的背包從肩頭滑落,滑倒手邊居然也沒去接,徑直地砸到了地上。頭昏眼花之間,他感到自己被一雙健壯的手臂扶住了。他抬起淚眼看看那男生,又看看小夏,忽然忍不住放聲大哭。
“啊~晚秋,你還是堅持不下去了。我不該走,不該走的......”陸一鴻索性伏在那男生肩頭哭了個痛快。
晚秋走了,受不了人世間的痛楚,走了。那麽小夏就是個孤兒了啊。陸一鴻站直身體,看著立夏,開始扇自己的嘴巴:“我混賬,我有罪,小夏,對不起......”
旁觀的人越來越多。陸一鴻陷入自己渾然無知的激烈劇情裏,完全看不見觀眾。
“陸伯伯,你冷靜些。咱們另揾個地方講話好不好?”那個男生在陸一鴻耳邊說。
陸一鴻停下來,茫然看著他,點了點頭。
立夏被陸一鴻的舉動嚇傻了。迷糊中,她看見穀雨一手拉著陸一鴻的胳膊,一手摟著自己的肩膀,匆忙拐進了一間糖水店。
三人坐下,胡亂叫了仙草粉和龜苓膏,立夏迫不及待地問:“陸伯伯,您剛才,剛才說......”
陸一鴻驚慌失措地瞪著立夏,猛搖頭。他摘掉眼鏡,抹了一把臉,盯著桌麵,低聲說:“我沒說什麽。我隻是聽到你母親去世的消息......我,我......”
立夏忽然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憤怒-----這些長輩,都不肯講實話,都會美其名曰為自己好。可是,他們知不知道,剝奪一個人的重要知情權,就是最大的傷害。
“陸伯伯,您知道我母親是怎麽死的嗎?”立夏強忍淚水問。
陸一鴻沒戴眼鏡的雙眼有點不能聚焦,可還是難掩他的急迫和悲傷。
立夏聲音顫抖地說:“她死於一場大火。她被活活燒死了......”
天地昏暗,立夏仿佛又回到了濃煙之中。她的心在自己那段千瘡百孔的記憶裏煎熬,恍惚中,被穀雨摟緊了肩膀。
陸一鴻半張著嘴,猛然往後靠,好像被拋到岸上等死的一條魚,一副喘不過氣的樣子。穀雨立刻拍拍他的肩膀問:“陸先生,你還好吧?要不要喝口水?”
“不,不......”陸一鴻瞪著眼睛搖頭,看著立夏問:“她,她......是自殺?”
立夏呆住了。眼淚不停往外湧,嘴唇哆嗦著半晌才說出話來:“你為什麽要這麽問?”
陸一鴻驚恐萬狀地往後縮,然後出其不意,抓起自己的背包,奪門而出。立夏拔腿就追了出去,哪成想,陸一鴻跳上一輛巴士,絕塵而去,留立夏在原地跺腳。
他就這麽跑了?他慌什麽?他怕什麽?難道他知道內幕?可是,他居然跑了!
立夏不爭氣地哭了起來,直到穀雨摟住她,才一頭紮進穀雨的懷抱。
“好啦,別哭了。找一個大活人還不容易,別忘了你男朋友是警察。”穀雨安慰道。
立夏抬起淚眼點點頭,掛上些許微笑說:“謝謝!”
“過了聖誕假期,我就去找朋友幫忙,我現在行政休假,不方便進入係統。”穀雨幫立夏擦了擦眼淚,說:“走吧,回家。”
可是,在茫茫人海裏尋找一個影子,還真不是那麽容易。陸一鴻沒有駕照,沒有物業,隻有一個中文名,真的很困難。穀雨就算是警察,也不能發通緝令找人吧?新年之前,警局朋友給穀雨回信:找不到。
立夏聽到消息,立刻搖搖頭,笑著說:“沒事,算了。”
穀雨卻明白,她臉上的失落如同丟了最重要的東西,卻強忍傷心,笑著說無所謂一樣。
“我有個主意哈。”穀雨在沙發上摟著立夏的肩膀,說:“從根源查起。”
“啊?”立夏的眼睛裏瞬間迸發出火花來。“你是說香港?”
“真是當探員的料!”穀雨摸了摸立夏絲滑的長發,說:“我找阿強,香港一定有他的記錄。你知道他的名字怎麽寫嗎?”
立夏搖搖頭。
“沒事,慢慢篩選,複合年齡和學曆的就不多了。他如果在香港生活過,應該也有駕照、保險、醫療記錄的。慢慢找,總是能找到。”
“可是,就算知道他是誰,如果他躲在美國任何一個角落不出來,我們還是找不到他的。”立夏皺著眉頭說:“要不還是算了。”
“你不是有電腦高手的朋友嗎?也可以求他幫忙。人是不可能永遠躲起來的。知道他香港的信息,也許可以查到他的護照......”穀雨頓了一下,側頭問:“你找到他之後呢?他如果不肯告訴你往事,又如何是好?投入這樣的時間精力值得嗎?立夏,是否應該放下往事呢?”
立夏含著自己的下嘴唇,眨眨眼,說:“也是。唉,我就是......前一段時間,我其實發現了一些問題,看你忙,然後你又情緒不好,我就一直沒和你說。”
立夏簡短地告訴了穀雨有關金梅花的發現和自己對於小姨在母親去世當天到過火災現場的懷疑。穀雨聽了,才恍然大悟立夏這一段時間的心理壓力。他把立夏擁入懷抱,心疼地說:“真該早點告訴我的。以後不要這樣哈,早告訴我,我就可以早些分擔。”
感到立夏在懷裏哽咽著點頭,穀雨安慰道:“我馬上聯係阿強。讓他先查起來,好吧。但是你要答應我,咱們隨時溝通,而且要盡量放下包袱,正常生活。不能讓以往的悲劇一直烏雲罩頂,哪怕我們要一直不懈地尋找真相。”
“我懂了。其實,我有準備新年和你好好散心的。”立夏坐直道:“早就定了北灣一個樹屋酒店。就看你身體恢複如何。如果體力不好,我就退了。如果好,咱們就去那裏跨年。”
穀雨一把抱起來立夏:“你看我體力夠不夠好呢?” 說著就拿鼻子蹭她耳朵旁的癢處。
立夏“咯咯”笑了起來。
2009年的舊金山冬季出奇的風和日麗。在新年前後,人們甚至可以在白天陽光下穿起來單衣了。這種天氣,讓整個假期都暖洋洋、懶散散的。不過有經驗的舊金山人都知道,冬季風暴,隻不過是推遲了......
鄧安達在上任舊金山市長兩周年之後,不得不麵對最為棘手的政務-----舊金山警務委員會候選人提名,以填補即將產生的三個委員空缺。
舊金山警務委員會(Police Commission)監督警察局以及公民投訴警務辦公室(OCC---Office of Citizen Complaints)的工作。OCC的主管負責監督、核實、處理那些警局經過聽證仍舊無法解決的公民投訴,在和警局局長討論和得到授權之後,對相關人員進行紀律懲處,有必要時配合法律起訴事宜。
警務委員會一共七人,三人由市參事提名,四人由市長提名。這些提名通常會接受地檢官(District Attorney)、郡行政司法長官(Sheriff)和公辯率市長(Public Defender)的建議。
一年多以前因為非法移民在舊金山金門公園射殺路人的案子,鄧安達和Sheriff搞得不愉快,而Jeff Green作為Public Defender更是站在對立麵。
這次的空缺席位中,有一個需要市長提名,鄧安達早已有了人選,那就是即將退休的地檢處資深律師Gary Coody,而Gary也表達了自己服務警務委員會的意願。另外兩個空缺提名是由市參事法規委員會提名的,非常符合以Jeff Green為首的一派的喜好。
警務委員會的提名直接影響2010年警局局長的推舉、投票和任命,對一心進行警務改革的鄧安達來講,是重中之重。
至於警局局長人選,鄧安達聽取好友Fred的建議,從南加州幾個中心城市的警局副局長物色人選。一來可以撇開灣區政界錯綜複雜的關係,二來可以找一個有基層工作經驗的人選。他知道,目前呼聲很高,而且背書不少的人選是個強勁的競爭對手,倒不在於能力和資質,而是在於“組合加分項”太完美-----女性,非洲裔,出身於貧困地區,同性戀者。這個候選人在灣區有一定的司法工作經驗,但是對警局事物並不十分熟悉。
但是啊,鄧安達很清楚,時代變了。考核推舉已經不完全看實力了。這種說不清的大勢,讓他感到隱隱的擔憂。民主製度的列車,是否隻有一條軌道?那分岔口到底還有多遠?而一旦到了分岔口,是否就是激進派和保守派最終的決鬥和分裂之時?
那麽民眾呢?他們在這場分裂大局中,扮演的是什麽樣的角色?他們會彼此反目嗎?他們會在鬥爭中消耗美國普通人民的元氣嗎?是否有那麽一天,大到國家,小到飯桌,都有可能因為政見而分崩離析?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最正確,每個人都想對別人洗腦。那麽,洗來洗去,民主那輛列車還在嗎?
也許,打爛那輛列車,拆毀那些軌道,才是一批人的目的?他們在幕後慫恿、挑撥、輔助......然後看著越來越混亂的局麵偷笑-----因為混亂、分裂、崩潰,才是他們重組社會甚至道德秩序的前提。
天,自己怎麽想到這兒來了?鄧安達從小就不是一個喜歡無邊無際亂想的人。他的世界一直充滿了戒律、規則和標準。這是怎麽了?
“叮~”手機裏有短信。
鄧安達拿起來一看,就糊塗了----- Mary問:“你還來嗎?”
還來?去哪裏?幹什麽?鄧安達一時間迷惑不堪。他忽然看見麵前攤開的記事本,上麵寫著“Leon球賽”一項。
對了,剛才準備出門的,已經穿上了外套,手裏還抓著車鑰匙,怎麽胡思亂想就一晃過了半個多小時?
那消失的半個小時,仿佛在他生命長河裏截流了一小段一樣,不知道去了哪裏。
而他不得不對自己帶有恐懼地承認:這種無端的“截流”出現過不止一次了。難道真的老了嗎?他仿佛從來沒有這般力不從心。
那日在家附近迷失了方向,也是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很不好。不僅僅是失控,更多的是無人可以訴說的孤獨和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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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特欣賞“原本把往事在心裏壓縮得緊緊的,可是人一旦舒展了自信,那些曾經被壓縮的往事就悄然鬆綁、膨脹,仿佛是吸了幾滴水的海綿,急於伸展成原本的樣子。”so vivid description.
鄧安達的健康實在令人擔憂,他的確應該留點時間給Mary和年幼的孩子們了。
才女妹妹周末愉快!
陸一鴻竟然跑了,為啥?我都替立夏著急。“你看我體力夠不夠好呢?”,看到立夏終於笑了起來,小兩口撒狗糧很可樂!:)
穀雨身體好了,,可可故意不寫好到啥程度了呀:)
看安達思考的問題,可可有答案了嗎?安達健康堪憂啊,不會來個早老型失智症吧?
開心蘑菇看見了標題,我受到很大的鼓勵呢----標題抓眼球固然好,但有特別的含義對我來講更重要。
蘑菇周末愉快!你那邊應該要說晚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