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am?來晚了啊。”一個穿著十分合身,甚至稍微有點緊的Polo短袖衫和薄運動長褲的男人從昏暗的過道裏走了出來,在門廳溫暖的壁燈光線裏向鄧安達展現出平和安定的微笑。
“噢,晚了點。有人跟著我。Pete,你吃好飯了嗎?”鄧安達關好門,隨Pete往客廳走。在這裏,他不必換鞋,不必裝腔作勢地笑,甚至不必思考------這也是他為何喜歡來這裏的原因。
Pete是鄧安達在Berkeley加大時的老師兼好友。他是個社會學家,今年七十歲,從講壇退休後,便在一家大公司做公關危機顧問。Pete是個亞歐混血兒,一輩子熱愛水上運動,皮膚曬得像是南美洲人一樣黑裏透紅,身材甚至比五十出頭的鄧安達還要挺拔有型。
“茶還是咖啡?我知道今天有點晚,你不會喝酒的。”Pete走進廚房燒水。
“咖啡吧,挺困的。等下回去還有工作。”鄧安達在棕色馬海毛天鵝絨麵沙發上坐下來,配合毫不掩飾的哈欠,伸了個懶腰。
Pete在市中心這間小小的公寓,在這幾年成了鄧安達的避難所。但凡疲憊焦慮,他就會跑過來,和老朋友嘮叨嘮叨,聽聽他心不在焉的寬慰,或者什麽都不說,就是靜靜地發呆。
這間公寓裝潢精致,以灰、棕、暗藍、古銅色和大量綠植為基調的設計,完美契合一個有品位有實力的單身老男人------準確地說,一個單身同性戀老男人的品味。
Pete在做手衝咖啡。濃鬱的榛子味的咖啡香氣從廚房裏蜿蜒而出,在慵懶的燈光裏悄然盤旋。
“你去中國的這段時間,我終於把浴室裝修了一下。”Pete在廚房裏說。
“你終於找到了合適的人來做?能滿足你的要求可是不容易。”鄧安達坐直了一點,笑著說。他抬眼看見對麵牆上換了新的一係列黑白人物照片,於是問:“是牆上的這位?很年輕嘛。”
“嗯,我的愛人。不年輕了,六十多了。可是他健身,保養得不錯。”Pete端來兩杯咖啡,說:“Adam,你要規律地運動啊。以後隻能越來越忙。五十出頭,男人的身體開始有變化了,開始走下坡路了。不要以為男人沒有更年期。”
“知道啦!Pete,你聽起來越來越像我爸。”鄧安達喝了一口熱咖啡,周身熨燙平整。
“你爸還好嗎?”
“不太好。”鄧安達放下咖啡杯,歎了口氣:“我怎麽覺得2007會是我糟糕透頂的一年呢?”
Pete伸手拍了拍鄧安達的肩膀:“Adam,對不起。你爸的健康狀況,也不是今年才有的。其實,我和你感受相反。我覺得你的2007將是徹底釋然的一年。無論你能否當選。”
鄧安達笑了,搖搖頭。
“我不是說笑。你如果能坦然麵對親人和事業的雙重危機,說明你終於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了。後麵的路,你會越走越輕鬆。相信我。”Pete對鄧安達舉了舉咖啡杯,臉上帶著鼓勵的微笑,語調平穩地問:“遇到什麽麻煩了嗎?”
“都不是新鮮麻煩。唉,推廣槍枝管控,看來要失去一些選民的選票了。而這次關於魚翅的禁令提案,雖然不是我搞的,可是我是唯一的亞裔候選人。很多亞裔選民的眼睛都盯著我呢。昨天葉叔就敲山震虎,讓我難堪。我不可能......”
“代表所有人的利益。”Pete幾乎和鄧安達一同說出來後半句。
鄧安達苦笑了一下,道:“道理我都懂。隻是,到你這裏,百無禁忌。謝謝你,Pete。”
Pete起身,從書桌抽屜裏拿出來兩隻大麻煙,遞給鄧安達一支。
在接下來的大半支煙的時間裏,鄧安達完全相信了Pete豪不吝嗇的讚美和鼓勵,周身放鬆而溫暖。他的意識飄到天花板上,俯視著仰麵朝天靠在沙發背上的自己,對他充滿了憐恤之情。他知道這個拚殺間隙裏的鄧安達,在片刻鬆弛之後,會收拾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去Pete新裝修的浴室洗個澡,換上寄存在這裏的幹淨衣服,叫穀雨送他回家,擁抱妻子,道聲晚安,再把自己關進書房工作到深夜,然後或許悄悄爬上他們的大床,或許就睡在沙發上,第二天必須看起來精神抖擻,再次投入戰場。
有點累,可是沒辦法啊......
穀雨把鄧安達送到了Mason街,自己開車回至忠堂。路上他不由得想起了李小滿曾經對鄧安達的去處特別感興趣,旁敲側擊地問過很多次,估計也沒少跟蹤吧。新年一過,鄧安達就辭退了李小滿,是不是因為大陸之行讓他也開始懷疑她了?當時自己不管不顧的“諫言”真的起到效果啦?穀雨天真地得意起來。
在至忠堂等鄧安達電話的時候,葉叔招呼他一起吃晚飯。菜很簡單:清蒸魚,砂鍋八珍豆腐,腐乳蒜茸炒通心菜,菜脯豬骨湯,一碗米飯。飯後自然是陪他老人家在書房殺了三盤棋。穀雨也自然是都輸了。
“阿Rain仔!冇長進喔。”葉叔在小餐桌前坐下,等著慧慧端來糖水。“這次去大陸和香港,是不是好多人請客啊?你都肥了小小,嗬嗬嗬。”
穀雨撓撓頭,笑問:“真的?”
“你觀察,都是什麽人請客啊?”葉叔漫不經心地問。穀雨心想,李主任肯定已經匯報過了,葉叔這是在考自己呢。
“葉叔考我。”穀雨大智若愚地憨笑:“我看見就是各種商人,嗯......還有政府官員,都是台麵上的啊。再有,鄉裏的官員啊,葉叔也知道的。香港嘛,更多商人咯。”
葉叔手裏搓著兩隻紅得發亮的核桃,嘴裏嚼著半隻馬蹄,哼哼哈哈地問:“敷衍我。鄉裏好吧?看到什麽特別的地方啊?”
穀雨明白葉叔這樣問,其實心裏已經知道所謂的特殊之處是什麽了。他就是要告訴穀雨他早知道了。他想讓穀雨告訴鄧安達他知道的事情,或許他對於鄧安達可能也知道卻不告知他老人家這件事有意見。
為啥不通過李主任打聽?或許葉叔知道鄧安達明白李主任是葉叔的人,所以嘛,鄧安達總是對李主任有所防備?這不明擺著覺得穀雨傻,好操控嗎?
好吧,穀雨打算借坡下驢,裝傻充愣到底。
“特殊?沒發覺啊。我自己回鄉去穀家祠堂了。鄉裏發展很不錯,吃的東西好好味!”穀雨一不做二不休,再加一句:“女仔都好靚噶。”
“喈!索仔!”葉叔伸手用指節巧了穀雨腦門一下,笑道:“明年二十一啦?縱似個細路仔(小毛孩)!”
“嘿嘿。”穀雨繼續憨笑。
“好好幹,警校拿第一,我包大紅包!”葉叔滿麵皺紋裏泛著紅光,一瞬間讓穀雨誤以為自己真的有個好爺爺罩著呢。
“多謝葉叔看得起我。”穀雨笑著說。
葉叔也跟著笑,最終清了下喉嚨,壓低嗓音說:“不如跟住我吧?我送你念大學,包你學費。當差佬沒錢,搞政治沒自由。還是做生意最好。至忠堂需要有學問有膽識的年輕人。東南亞和南美洲的生意都要尋自己人。你跟住我,不愁前程。”
“謝謝葉叔賞識,我.......”鄧安達的電話適時給穀雨解了圍,他告別葉叔,去接鄧安達。出了門,長籲一口氣。唉,和這個老家夥周旋,真的累人啊。
穀雨完成工作,在南舊金山餡餅店後麵的停車場停好車,出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他扭頭一看,Steve的車子居然還在呢。都十點多了,他還沒走?有點反常啊。
穀雨從後麵樓梯上樓回家,發現客廳的燈亮著,小餐桌上幾個盤子上麵扣著碗,應該是媽媽或者爺爺留給自己的晚餐。他沒胃口,於是把飯菜都收到冰箱裏,準備洗澡睡覺,經過媽媽房間的時候,他發現媽媽並不在。
人呢?穀雨正迷糊著,手機裏有短信:我們在店裏。你下來一下?
下樓到店裏,發現媽媽和Steve對坐在一張餐桌旁,桌子上是兩個空茶杯和一個茶壺,單單看一眼,就覺得是涼的。兩個人臉色都不是很好看,見了穀雨,算是擠出一絲笑容。
“Rain,吃晚飯了沒?”Steve先打招呼。
“吃了吃了。你們這是......”穀雨小心地看看媽媽,疑惑不解。
“來,坐下吧。有事和你說說。”Steve給穀雨拉開椅子,說:“也聽聽你的意見。”
“我的意見?”穀雨更是摸不著頭腦。在家裏大家都覺得他是小孩,要聽他的意見,什麽事情啊?
“是我,遇到了點麻煩。”Steve摘下眼鏡,從口袋裏掏出來眼鏡布,小心地擦著,咬了咬下嘴唇,然後抬眼看著穀雨說:“學校道德委員會找我,說有學生投訴我性騷擾。”
最後幾個字讓Steve的眉頭快速一皺,顯然很難說出口。
“What?”穀雨一時間無語,這怎麽可能?Steve怎麽可能?
Steve把眼鏡重新戴好,正色說:“我已經在第一時間駁斥了這種說法。但是,他們還要做進一步的調查。我目前被停課了。我希望,也相信你們會信任我。不過,為這件事給你們帶來的困擾,尤其是......”Steve悲傷地看了一眼鄭秋宜,說:“尤其是你,對不起。我心裏很不好受。”
別的不說,穀雨對於Steve能如此冷靜坦誠,感到很佩服。他看了看媽媽,又看了看Steve,然後小心地說:“我,我們當然相信你。隻是,我們如何能幫到你呢?不能就這麽等結果吧?萬一他們不公正呢?不能束手就擒吧?”
“調查流程是怎樣的?”鄭秋宜啞著嗓子問。
“目前是問話,寫報告。也許會有私人偵探機構介入。搞不好也許會報警、起訴。流程和結果都會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Steve抱歉地看著鄭秋宜,說:“希望不要惹到記者。”
“那個......那個投訴的學生,是你班上的?”穀雨問。
“嗯。我不知道具體的人名,但我幾乎可以百分百鎖定一個女生。這是她第二次上我的課。好像打算轉學的。我不是很清楚。上學期她找過我幾次,為自己沒有交作業找借口、求情。期末考試成績不佳,我給了她一個C。她電郵給我先是懇求,然後帶著一點點威脅的口氣。開學沒多久就出了這件事。我覺得是報複。不過,我還沒辦法求證。”Steve慢慢地說。穀雨估計他已經對媽媽講過了。
“那她投訴的具體內容......”穀雨打住了話頭,轉而問:“有經過證實嗎?”
“不可能啊。沒發生的事情如何證實?”鄭秋宜忽然提高了音量,把那兩個人嚇了一跳。
“媽,今天也晚了。我看,你要不先休息吧?我送送Steve。”穀雨問。
Steve連忙點頭道:“Tracy,你去睡吧。今天跑南灣,起得早。”
鄭秋宜看看Steve,又看看穀雨,然後點點頭,和他們打了招呼就上樓去了。
“對不起,讓你們跟著我焦慮。尤其是你媽媽。但是,我覺得出了這樣的事情,在第一時間就不該瞞她。畢竟,她是我最親密的人。”Steve低頭說。
“咱們捋一捋事情經過?”穀雨問。
Steve點點頭:“也好。其實特別簡單。目前我知道的就是那個女生投訴上學期我幾次在辦公室騷擾她,威脅她如果說出去我就讓她不及格。還說在期末考試前我......進一步騷擾她。”Steve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她給出的時間點都是傍晚,辦公樓裏沒什麽人的時候。樓裏也沒有監控。我每次有學生進來都敞開門的,這是規定。可是遇到這種事,我百口莫辯啊。”
“那也就是說,她也沒有證據咯?”穀雨眉頭緊鎖。
“可是,她是女生。她隻要哭訴幾句,就得到不少同情。希望她不要到處亂講。這種事情在網絡上一旦曝光就會飛速流竄、發酵的。就算是她不追究,影響也是惡劣的。”Steve握著空杯子,手指煩躁地交錯。
穀雨看了,拍了拍他的胳膊:“Steve,我覺得哈,因為你和我媽說這事,為難了,怕她難受,於是你就焦慮了,亂了陣腳。你平時是那麽鎮定的一個人。我相信你,我媽也會相信你的清白。先穩住自己。咱們一起想辦法。”
“對不起,我是有點亂。本來,打算春節前和你媽媽去登記的......”Steve苦笑了一下。
“隻要我媽不反悔,你不反悔,那就去呀。”
“你呀,真是個孩子。不過,你說的沒錯。就是,心情被打亂了。本來是那麽開心,我都有點不知道如何是好的那種開心。”Steve抿了一下嘴,說:“謝謝你,我要回去想想對策。”
“能告訴我那個女生是誰嗎?”穀雨忍不住問。
“目前我不應該隨便說。謝謝你想幫我。還是看看事態走向吧。”Steve站起身告辭,留穀雨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餐館裏發呆。
冰箱的嗡嗡聲和空洞的燈光一唱一和,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孤寂和疲憊感。真沒想到,本來沐浴在幸福中的Steve和媽媽遇到了這種事情。穀雨暗自琢磨:一定要幫助Steve渡過難關。他現在不是外人了。就算是個外人,蒙受冤屈的時候最需要別人伸出援手。誰這輩子保證不碰上點事呢?家庭和親人永遠都是避難所。
不知為何,穀雨忽然想到了父親。他當年是不是也遇到了麻煩?有人幫他嗎?他最終的避難所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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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前麵鄭秋宜和Steve的戀情太順利,原來麻煩在這啊,相信一定能順利解決。
Steve和穀雨兩個極具偵查能力的人,對那性騷擾案會找到什麽線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