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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指路 一朝翻天 【原創】

(2025-04-16 04:54:47) 下一個

 

仙人指路 一朝翻天 【原創】


   作家老舍有一篇短文,開頭一句就是:“假若我是個洋鬼子,我一定也得以為中國字有趣。換個樣兒說,一個中國人而不會寫筆好字,必定覺得不是味兒;所以我常不得勁兒。”

   我在二十六歲之前都不得勁兒,相當的不得勁兒,特別的不得勁兒。

   小時候,和大家一起上紅旗托兒所,吃、喝、拉、撒、睡,五同。有照片為證,老師沒有虧待我。不僅吃的好,穿的暖,照相也有居中靠前的位置且有美女相襯。其派頭和待遇都與鄰國的世襲領袖相若。



  後來上了小學,好像被什麽事耽誤了一下,等隱約明白過來,同班的女同學都已經開始抄歌本了。我媽每次看我的作業都先皺眉再歎氣,有一次,甚至將一女同學的作業本直接按在我臉上,企圖說明寫字工整的重要。

   到了中學,學業開始加速,就更加覺得不得勁,而且顧不上。

   記得在附中時,班裏有一厚厚的硬皮筆記本在同學中傳遞,任由大家在上麵寫點什麽,供他人分享,其功能大概和今天的班網差不多。我每每想到該去寫點什麽,可是拿到那本子一翻,就放棄了。留言的同學不僅留下了智慧閃光的思想也留下了流暢美妙的書法。要是我的那兩筆字往上一寫,無論我寫什麽,估計那本子直接就扔的過了。有兩次實在覺得不吐不快,就想了個辦法:將文字寫在一張紙上夾在那本子中,自會有人問:為什麽不直接寫上去?我稱:怕有錯字,請您檢查,如獲通過,請幫我抄上,以示負責。那時的同學善良,容易欺騙,我得手過三次,兩次是陳春邁,一次是韓躍。沒有豔遇,估計沒有哪一位女生讀完過我的文章。今天我在班網上報仇雪恨般的連篇累牘大概就是那時憋的。

   後來分班到十六班(即理科四班),同桌的是原阿拉伯語班的女生張陽,小個,聰穎,專注,好像還漂亮。她一定不知道她的書寫對我形成的強大壓力,她寫的蠅頭小字又輕又快,永遠在我之前就抬頭。特別是她靠牆,我靠過道,她抬頭看黑板時目光無可避免的要掃過我課桌的上方空間,應該明顯感到我的滯後。我雖不早熟,但已進化出了羞恥之心,總是感覺很不舒服。更要命的是隔著過道的是一位叫做劉若茜的女生,和張陽是死黨,隻要老師一說下課,她便第一時間躥過來,斜趴在我的課桌上繼續她和張陽那永遠也說不完的悄悄話。我每次都來不及寫完就得搶先將我寫的亂七八糟的本子收藏起來,可還是有幾次抽拉不及被她壓在了身下。我向她抗議。她再來時就將我的本子一推,自己動手騰出地方放胳膊肘。由於她來的太勤,盯的忒緊,同桌一學期,我都沒撈著機會和張陽說上句貼己的話,當然也就沒有豔遇。

   隻有一種時候我有機會扳回一局,那就是寫作文,我永遠隻寫老師要求的最低字數,這樣就有可能搶先一步完成,當然質量就沒有保證了。跌跌撞撞的混到高考,總算脫離苦海。

   上了大學真好!工科大學,字寫不好的大有人在,連老師都有寫不好的。原來被耽誤的不隻我一人。還有,不固定座位,你完全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同病相憐者。當然也有那寫的好的,我們班就有一位男生,俞哥,寫的太好了,他的筆記直接就是正楷字帖,而且他寫的很隨意,很快,什麽姿勢都能寫,什麽尺寸都能寫。半張髒紙,他在上麵隨便寫幾個字,你就舍不得扔掉。俞哥不寫文章,但願意抄寫,來者不拒,在大學我寫的文章大多是俞哥抄寫的,合作愉快。

   畢業時寫論文,我將草稿拿給導師,他仔細修訂完後,問我能不能想點辦法?我知道他是對我的書寫沒有信心。隻好再去求俞哥。這時,我的女友跳將出來,自告奮勇、毛遂自薦、擼臂奮拳、大包大攬,堅決要求上戰場。我明知她還沒到寫論文的年齡,但看著俞哥忙的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隻好啟用童工。我在旁邊負責指點和扇扇子。80頁的論文我們抄了兩個星期。女友的字雖遠遜俞哥,但她的數學功底幫了大忙,實踐證明,抄寫那天書一樣的算式隻有她是最佳人選。





   畢業以後,以玩為主。字寫不好咱就練嘴。幾年功夫練得爐火純青、巧舌如簧、雲山霧罩、信口開河。這一時期凡遇到女同學、女同事、女領導、女發小、女鄰居、女性朋友,一概以言語相對,唇糖舌蜜,不留字跡,當然也就沒有麻煩和責任,如魚得水。中間有幾次講課機會,一想到要在黑板上板書,也一概推辭,其實心裏癢的要命,恨不得能口誅筆伐的去表現一下。



  終有一日,混入文化聖殿北京圖書館。遂以技術官僚自居,不和文人來往,敬而遠之,實在躲不過去時也是爭取動口不動手。

   一個人在成年之後還是否有希望徹底改善自己的爛字?這個陰影始終在我心頭揮之不去。想的讓人頭痛。其折磨人的程度大概相當於“紅旗能打多久”或“生存還是毀滅”。這期間也試過各種方法脫困,但始終不得要領、沒有建樹,折騰的次數多了幾近絕望。

   一日,同館工作的同事兼老同學李際寧告訴我,善本部要編個什麽目錄,他們的王主任要求年輕同誌都要去參加硬筆書法班,以統一筆跡。時間是每周一的晚上,問我去不去。對於我來說 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要說動機,我是一點都沒有:寫的工整都難如登天,還硬筆書法?這不跟叫瞎子去看電影一樣嗎?可是不去我又去做什麽?我們倆同吃同住同上班,甚至每天晚上睡覺前一同散步回圖書館上廁所。兩人的女伴都身困軍營,離開他我還真不知道該幹什麽,好像連上廁所的時機都把握不好。那就去吧,反正也不用交錢,隻當是聽電影,說不定能碰著個豔遇啥的呢。

   書法班設在北海後門附近的一所小學裏,四合院,教室裏冰涼。一群男女在傍晚滴水成冰的黑暗中凍得瑟瑟發抖。老師來了,大家都十分失望,是一個二十二、三歲的瘦而不高的北京小夥兒,毫不起眼。在他發給我們的學校介紹中我得知學校共有一位校長、四位教師,分五個教室同時上課。校長是田英章,而我們老師的名字叫施堅,是剛剛結束的“首屆青年硬筆書法大獎賽”的一等獎得主,身份是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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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英章的書法

 田英章,l950年生於天津,字存青、存卿,書法研究生,國家人事部幹部。中國現代硬筆書法研究會會長、中國硬筆書法協會首任會長,國務院任命書書寫員。中國硬筆書法的絕對一哥。



施堅,北大畢業,曾獲首屆中國青年硬筆書法大賽第一名。

  大家坐定,老師用粉筆在黑板中間寫下一句話:“字無百日功”。他解釋說這是古訓,應該可以當真。讓咱們一起來實踐一次,看看能不能通過12次課練出一手好字,結果取決於大家的努力。接著他發給每人一張白紙,一個信封。他要我們在紙上寫下我們最常寫的20個詞組,例如自己的名字,女友的名字,工作單位,座右銘等等然後封在信封裏交他保管,說是等到最後一節課時他會讓我們再寫一次,並將信封發還給我們作比較。

   然後他說要告訴我們寫字的秘訣。並聲稱:秘訣一出口我們的字立刻就會有所改變,現在信封裏的爛字就會成為曆史而一去不返。我們麵麵相覷,將信將疑。他說:寫好字有兩個要素,缺一不可。一是要手聽話,想寫什麽樣就能寫成什麽樣,二是要知道應該寫成什麽樣。而這兩個問題互為因果、互相影響,總是糾纏在一起,所以練字沒有長進。必須將它們分開。方法如下,每人發字帖一頁,半透明紙12張,以每天兩遍的速度,描拓字帖,以描拓的逼真和順暢為佳。這是為了使自己的手靈活聽話,所以描誰的字都行,也可以自選字帖。至於該寫成什麽樣,那是間架結構,將在以後的十一周中陸續講到。

   我那時沒什麽事,當天晚上就將兩頁練習描拓完成,隨即成癮,第一周裏我描拓了100次!結果是立見成效,我能夠感覺到原來的書寫習慣開始動搖。隨後的幾周每次老師都講一點清末書法家黃自元的“間架結構九十二法”然後就是發字帖,描拓。一次,他在我身後看了一會說:你的右手腕有問題!我才想起小時曾經摔過一跤,戳了手腕,怪不得這些年寫不好字!原來是先天不足。老師說隻要加強練習就行。我像一個落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夜以繼日,並發動我們館裏的同事一起練。在北圖工作,誰不想寫一手好字呀!我們是文獻複製部,複印字帖易如反掌,半透明稿紙堆積如山。於是幾十個人一起狂練,每天晚上描拓個二、三十頁的女孩大有人在,把織了一半的毛衣、學了一半的跳舞都放下了。那真是轟轟烈烈、走火入魔。多年後提起還記憶猶新,興奮不已。

   一個月後,已經大見成效,透明紙放在字帖上已經寫得十分自如。施堅老師也給出了評語:已入門頗遠矣!

   可就在這時,一紙調令從天而降,我的一年北圖逍遙生活戛然而止。我找到老師講明情況:從下周開始我要在永定路上班,回北大去住,不能來上課了。我的位置將由我們部的一位王姓小姐接替,她也已經是練字狂了。

   老師沉吟一下說:你今晚回北大嗎?我正好要去訪友,咱們同路,下課一起走吧!

   冬日的晚上,街上靜悄悄的,我倆並肩騎車緩緩而行,地上的影子忽前忽忽後、時長時短。路上我先給他講了我在習字路上的掙紮。他說:其實一點都不晚,有了這樣的經曆你才會有今天的努力。你看,不到兩個月已經完全不同了,你已成為習字的內行。接著他囑咐我,在練習單個漢字後,就是詞組,像“中國”,“北京”,然後是長詞組“中國人民銀行”、“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歌舞團”,然後是一句話。到報紙上找文章的標題,然後是一段話,像“雷鋒日記”、七言古詩,最後就能成段的寫了。他甚至講到標點符號:無論何時句號都要圓,要封口,驚歎號和問號要占一個字的位置、、、

   我問他是否還有周末班,我還想來學。他說:不必浪費錢了!能講的我都已經告訴你了,剩下的事就是用一生的時間去實踐!最後我們在北大南門外分手,沒有下車,他把帶著棉手套的手伸給我握了一下:後會有期!



(現在我才知道他是北大經濟係81級的學生,那時應該剛畢業。北大可真有能人呀!)

   告別了老師,我來到航天部上班,寫字已不再是短板,做實驗時的記錄完全沒有問題。還有老同誌看了後說:“肯定練過”。後來組裏開會,結束時主任老張總是說:“這期報告還是麻煩小周負責整理、成文,抄寫後送資料室備案!”小人得誌的我樂得幾乎昏了過去!

   多年後在悉尼遇到俞哥,他來我辦公室取CD,我要在上麵寫上英文標題。剛寫了幾個字母他就說:“哎,友嘉!你這不是也行了嗎?啥時練的?”我連忙找紙又寫了幾句中文,把我的故事講給他聽。他點頭道:“這寫字呀,其實就是一層窗戶紙!”



俞哥當年就是根據這個判斷我已經過關的,用於工作已經足夠。

隻可惜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些年科技昌明,都改用拚音輸入了!多年前練的把式也荒廢了大半,很有點太平軍遇上了機關槍的感覺。不得勁兒,還是不得勁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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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友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認真錯位' 的評論 : 對,我就在那裏上班。那是我最喜歡的工作。
認真錯位 回複 悄悄話 特別生動有趣!看著親切,因為永定路航天部(七機部)二院,有我不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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