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評了戈馬克 麥卡錫 Cormac McCarthy 《邊境三部曲》The Border Trilogy 之二The Crossing,這次就談談首部曲《駿馬》All The Pretty Horses。故事發生在四十年代末的德克薩斯州,十六歲的少年約翰 (John Grady) 和羅林 (Lacey Rawlins) 南下墨西哥闖世界,路上碰見了少年布利文斯 (Jimmy Blevins),三人結伴,但不久失散。約翰和羅林繼續前行,在大馬場找到牛仔工作。不料四個月後,警察到馬場逮捕了約翰和羅林,原來布利文斯失手殺人,兩人因此被認作同謀。三人在看守所重逢,但收取家屬賄賂的警官在轉獄途中槍殺了布利文斯。約翰和羅林在監獄屢遭攻擊,幾次瀕死。約翰出獄後劫持警官,找到了被沒收轉賣的馬匹,回到了德州。這條故事主線是一個典型的西部牛仔故事,集結了各大要素:年少氣盛,冤屈入獄,複仇。另外還有一條副線,是約翰和馬場主獨生女不被祝福的短暫戀愛,若有似無。這段插曲裏的女主角不是少女,而是姑祖母,淩厲的家族掌權人。
《駿馬》1992年出版,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 (National Book Award),2000年搬上大屏幕拍成了電影,奧斯卡影帝馬特德蒙 (Matt Damon) 出演約翰,搭檔大美女佩內洛普 克魯茲 (Penelope Cruz) ,但反應平平。我沒有也不打算看電影,因為這類故事情節簡單,場麵樸實,電影拍得再出色也抵不過戈馬克的文字精彩。世界上的故事千奇百怪,但其實核心線索就那麽幾個套路,好不好看全在敘事:故事框架如骨架,填充了細節和想象才有血有肉,才有靈魂。
藝術源於生活,戈馬克熟悉牛仔生活,其行為做事化入筆下,做到了想牛仔所想,見牛仔所見。約翰離家之前到劇場看母親演出,演出中場休息時,他走到大廳吸煙,覺察到人們異樣的眼光,他卷起牛仔褲腳 (“cuff” p.21),做了一個臨時的煙灰缸,抖落煙灰進去。三個少年討論吃過最奇怪的東西 (“strangest thing”) ,布利文斯說是生蠔。(p.63) 引得同伴好奇再追問一句 “是山蠔 (mountain oyster) ,還是真的生蠔?”而 “山蠔” 又是什麽東西?我查了一下才知道是油炸牛睾丸,跟海鮮毫無關係!還有,路上看見有牛仔迎麵過來,要繼續前行不要停,因為 “如果換了是你看見他們停會怎麽想?” (p. 61)。馴馬,提到新上了轡頭的馬鼻子疼 (sore noses. p. 107) 這沒有實際生活經驗的人是寫不出來的。還有,駿馬的身高用手量,十六隻手高 (stood sixteen hands high. p. 127)。約翰熟悉馬,雄馬 (stallion),母馬(mare),馬駒 (colt),還有賽馬 (racehorse) ,四分之一馬 (quarterhorse) 和純種 (thoroughbred) 都如數家珍。
書中對話,是如假包換的牛仔語言,簡潔,粗野,直接,和時不時的黑色幽默。初到牧場,兩個人興奮不能入眠,羅林問,我們會在這兒呆多久。約翰回答,“大概一百年吧。” (p. 96) 哈哈!合作馴馬時,羅林不解約翰為何用麻布袋摩擦馬匹,回答很妙,“我不知道。我不是馬。” (p. 106) 跟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心有戚戚焉。遠近牧民趕來看馴馬,羅林驚訝之餘自嘲,“馬戲班子進村,消息傳得快。” (p. 105) 馴馬一整天,累得連嚼晚飯的力氣都沒有了,約翰告訴羅林, “現在不累了,五個小時以前累。”(p. 108) 還有一個問答,剛被押到看守所,約翰問圍觀的墨西哥小女孩能不能找來煙。女孩跑開了,羅林一肚子沒好氣,譏笑他是 “Ladies’ man.” 約翰反問,“你不想抽煙嗎?” 羅林說肯定沒有煙。約翰說那打賭好了。羅林問賭什麽?約翰說,她們帶煙回來就是我贏,我贏你的那支煙;如果沒有,那你贏我的那支煙。哈哈,我每次讀到這裏都笑倒,既然沒有,又何來輸掉?一流的腦經急轉彎,狡辯無敵 (p. 154)。
全書用全知視角,即約翰的所見所聞所感,唯一例外是羅林單獨審訊一段。跟接下來的約翰視角一比較,會讀出羅林在慌亂中自顧不暇,審訊室裏的很多細節都沒有看到,但是約翰一一掃入眼底。比如,靠牆的三把折疊鐵椅,牆上釘著一本當地種子公司送的舊掛曆,牆角有一隻空鳥籠,掛在巴洛克風格的落地支架上,辦公桌上放一盞發黑的玻璃油燈,一個煙灰缸,和一支用刀削好的鉛筆。(p. 166) 警官用鉛筆敲了兩下桌子作為審訊開場。
細節是魔鬼。再普通不過的日常細節,一經戈馬克的解讀就耐人尋味,或讓人會心微笑。吃晚飯時,父親沉思著攪動黑咖啡,雖然沒有什麽可攪, (“he drank it black.” p. 24) 就好像毛驢甩動著尾巴,雖然並沒有蒼蠅要趕。(p. 63) 常常看見蹲著的墨西哥人,集市上男子蹲著抽煙,婚禮上的樂師休息時蹲著用錫杯子喝水 (p. 285)。用電尚不普及,如果有電燈,那多是一個光禿禿的燈泡,如看守所,或者監獄病房 (p.204)。早晨,墨西哥女人清洗 (“wash”) 店鋪門前的人行道,小販擺放貨品在桌子上 (p.220)。錫罐裏的水果和豆子,在貨架上擱太久,已經積灰褪色 (p. 285) 。甚至連光腳走在地板上留下的很快消散的淡腳印也注意到了 (p. 206) 。至於少年的慌亂,激動和笨拙,隻用了一個低頭動作就寫出來:聽女孩說要騎自己的馬,約翰低頭看看,好像突然發現胯下的馬。“He looked down at the horse as if surprised to see it there.” (p. 130) 哈哈!
人世百態的 “態”,是態度。送飯的監獄看守,態度敷衍潦草 (“perfunctory air” p. 170) ,好像喂飼牲口。同車的墨西哥農民,言語極其謹慎禮貌 (“with great circumspection and courtesy”),因為他們看出了監獄生活在約翰身上留下的痕跡 (p.219) 。約翰求見法官,跟開門的墨西哥女傭說西班牙語,她讓他等著,說的是冷冰冰的英語 (“with a certain coldness”. p. 289) 。犯人被押送到四百公裏以外的監獄,在灰塵和烈日下的土路上顛簸十幾個小時,隻有一瓶橙味汽水喝 (p.174)。
戈馬克極擅長比喻,隻信手拈來卻再準確不過。羅林被捅刀,他本能地往外甩手自衛,血嘩嘩流下,那揮動的手臂好像裁判叫停,“a man refereeing his own bloodletting”. (p. 189) 圍觀的囚犯,在打鬥逼近時紛紛起身,好像鳥兒飛離電線,“like birds leaving a wire.” (p. 200) 至於在獄鬥結束時轉身離開的囚犯,像劇院散場前為了避開擁擠趕早起立的觀眾,“Like theatre patron anxious to avoid the crush.” (p.201) 形容手術後絲絲拉拉的扯痛,像剃刀刮過,“Every breath he took was like a razor.” (p.203) 卡車開過淺灘 (ford),車輪壓過的水痕很快複原 (“mended itself behind”. P. 173)。受雇殺人的殺手眼裏沒有冤仇,冷冷燃燒的是天長日久的冷漠,和遙不可及的黑暗,“A whole malign history burning cold and remote and black.” (p.200)
戈馬克的語言精準到詞。風吹動了篝火,火苗像鋸子鋸著黑暗(“sawed about.” p.110) 又比如,雲層後麵的霞光閃耀是 “bleeding out “ (p. 137);往火裏添柴是 “fed the fire” (p.137);鳥兒飛過是剪開天空 “shearing away” (p. 137);飲馬時,湖裏的星光倒影晃動 “bobbed and tilted” (p. 141)。群山之巔一次又一次的閃電,好像要 “激怒” (“provoke” p.93) 高山。或者,想象修複在烏雲後進行,閃電是焊接 (welding) 時漏出的亮光 (p. 67)。車碾過野草,劈啪作響好似 “沸騰”(“seething sound” p. 175)。對少年的情愛描寫含蓄,唯美。不說寬衣解帶,轉寫地上的衣服堆 “pooled clothing”;形容女孩的身體像蛹 (“chrysalis” p.141)一樣蒼白,暗喻脫繭化蝶? 剛剛走出教堂的新婚夫婦小心繞開 (“negotiate”) 台階上的雨水(p.285)。羅林被紮傷了,約翰用手堵血,但血流個不停,感覺在追血,“chase the blood.” (p. 189)。新出獄的約翰傷口未愈,縫合處是紅的,是憤怒的 (“angry” p. 220)。介詞的並列使用也很見功力,比如 “遠處 (Beyond) 是夜空下的沙漠群山,下麵 (Below) 是監獄場院。” (p.181) ,相隔那麽近,又那麽遠。
對白金句不斷。約翰說他不怕死,黑老大提醒,“那隻會幫你死,但不會助你活。”(“It will help you to die. It will not help you to live.” p. 194) 黑老大催他快做決定,因為時間總是不夠,“We never have so much time as we think.” 約翰雙關語懟他,“我到這兒以後唯一足夠的就是時間。” (“Time’s the one thing I’ve had enough of since I come here.” (p. 194)。姑祖母請約翰做客,要求他不再見女孩,約翰說無需為此大費周章,指之前的下棋,吃夜宵等鋪墊,她卻說,“我差一點因為這個沒有請你上門。”(p. 137) 不愧是見慣風浪的,被戳穿了用心還應對自如。兩人最後一次見麵,姑祖母告訴約翰,不要以為被拒絕是因為貧窮,沒受過教育和是外國人,而是因為其它原因(衝動莽撞)。但約翰知道她在避重就輕,骨子裏就是嫌貧愛富 (p.240)。
還有人生經曆的總結提煉。比如約翰的父親告誡,“膽怯贏不了錢,憂心懂不了愛。(“Scared money cant win and a worried man can’t love.” p. 247) 法官安慰約翰,轉贈父親的教誨給他,“懊惱無休,反噬不止。” (“not to chew on somethin that was eatin you.” (p. 291) 劫後餘生,約翰看著院中無憂無慮的孩子,感歎幼童尚不識人世真相,否則到時候無勇氣麵對。(“It was good that God kept the truths of life from the young as they were starting out or else they’d have no heart to start at all.” p.285)
另外,一些語言表達很有墨西哥當地特色。形容壞人,“跟他比,猶大算規矩人了。” (p.110) 割據一方的軍閥相信以戰治戰,就像被蛇咬了,藥師開的處方是蛇肉。“Believe the cure for war is war as the curandero prescribes the serpent’s flesh for its bite.” (p.111) 這跟 “以毒攻毒” 一個意思?!監獄裏的黑老大很精明,“一個人看我有多笨,我就知道他有多聰明。” (“I can normally tell how intelligent a man is by how stupid he thinks I am.” p.192) 連勸煙,他也會說這又不是耶穌掰麵包分給門徒 (p. 193) 。至於監獄裏的美國人,則奇貨可居好像猶太人,總有一兩個有錢的親戚可以敲詐。(p.192)
小說以葬禮開頭,又以葬禮結束。開頭是約翰祖父下葬,經營一百多年的家族馬場被賣掉,約翰不願隨母親搬到城裏,所以南下墨西哥。故事結尾,服務家族五十多年帶大了三代人的墨西哥老保姆去世下葬,約翰進墓園跟她道別,淚流滿麵。這是約翰第二次哭泣 (p.301),另外一次是遊過界河再踏上美國土地,他感應到父親已死,在雨中留下了眼淚 (p. 286)。
網上介紹說戈馬克不喜文人墨客,更愛和科學家談天論道,其密友有物理學家和海洋生物學家。戈馬克自己也學識豐富,《穿越》好像墨西哥野生動物大全,《駿馬》則是植物大觀園,我留心記錄了一些。牧豆樹 (mesquite),刺梨 (nopal) ,雪鬆 (cedar) ,紅黃野花 (mexican hat ) (p. 23)。柿子 (persimmon (p. 59)。奇諾草(chino grass)(p. 61) 湖邊長滿了蒲(sedge),柳樹 (willow) 和野李子樹 (wild plum). (p.109) 還有棕櫚樹 (china palm) (p.247) ,桉樹 (eucalyptus) (p. 254)。西燕麥(sideoats grama) ,籃草(basket grass ) 墨西哥龍舌蘭 (lechuguilla) (p. 61)。山核桃樹(pecan trees) (p. 143)。金合歡花(acacia) (p. 153)。最常見的是cottonwoods (楊木) (p. 94)。。。感歎,寫小說不但要有常識,更要有知識,才可以做到對讀者要一奉十,異軍突起。
【後記】我寫讀後感,有時會上網看看別人怎麽說,要麽取長補短,要麽惺惺相惜,不過偶爾也會有 “驚喜”,比如有人以《哈利波特》為標準,抱怨《駿馬》 “乏味 (tedious)”,”最枯燥 (driest)”,哈哈!我隻能安慰,不喜歡紅酒,那就安心喝可樂吧。(網圖)
有的網上評論實在太敢說,讓人無語,苦笑:)
問好花花,祝周日愉快!
說實話,我這一半是被逼的,孩子有暑期閱讀書單,我也隻好裝模作樣陪太子讀書:)
祝周日愉快!
讓我們且學且寫,把筆頭練習下去!
問好水沫,祝周末愉快!
看了菲兒介紹阿湯哥電影很心動,打算遊說家人一起看呢:)
問好菲兒,祝周末愉快!
不動筆墨不讀書,再加上現在有寫博客動力 (壓力),找不到題材的時候寫一篇讀後感湊數。
問好蘑菇,祝周末愉快!
我是文字迷,看書的時候做做筆記,順帶也練了英文,所以就寫了讀後感。同意,書裏金句很多,美不勝收!
戈馬克是大家,我現在的水平隻夠領略文字表麵,希望有一天有能力探討他作品裏的人物塑造和哲學思想。
祝沈香周末愉快!
絕對專業級別,仰望中!:)
我也有同感,“不喜歡紅酒,就安心喝可樂”…追憶的語言精彩。謝謝追憶好書評分享!追憶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