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纖薄的刀片仿佛天際灑下的朵朵花瓣,飄落在倒地不起的破風身上,如葬禮上的一幕略帶淒涼。
破風難以置信的望著自己殘存的半邊上身,流血的嘴角竟浮出一絲蒼涼的微笑:“想不到……我竟會敗給你這樣的毛頭小子……”
邵凡緩緩上前,但並未揮劍而下,而是指著破風道:“秦署長在哪?”
“你還沒注意到嗎……我們在樓下交手時他一直躲在六樓辦公室偷偷看著,見戰況膠著就不見了人……想必已經早作打算提前開溜了……”
邵凡當即衝上樓去,到了六樓辦公室卻發現空無一人,隻是辦公桌上放著一張紙條。他將紙條匆匆展開,隻見上麵留有一行字:三天之後秦某會在黃綱恭候大駕。
邵凡隨即躍上樓頂,舉目四望下,一輛似曾相識的黑色轎車已然順著學校後門的街道遠遠駛離了他的視線,絕塵而去直至消失不見。他立馬拔腿追去,但終於還是無力回天的停下腳步,心如死灰的回到了樓下廣場。
“怎麽……又讓他跑了?”躺在地上的破風奄奄一息中似乎幸災樂禍著。
“你要是故意找死才幸災樂禍,我現在就可以給你個痛快!”邵凡冷冷回應道。
“那就來個痛快的吧,其實原來的我早就死了,從合眾國被遣返的那天起……那個真正的我就已經死了……”破風氣息微弱道。
邵凡起身扭頭望向破風,“真正的你?”
破風麵色蒼白的望著蔚藍的天空,仿佛陷入遙遠的回憶之中。
“我出生在西北一個省會城市,是家裏的獨子,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他們對我抱了很大期望,希望我努力學習,將來出人頭地。而我也沒讓他們失望,從初中起就一直在學校名列前茅,父母也以我優異的學習成績為傲,全力給我創造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從不讓我幹任何家務活,我的任務隻有一個——學習。除了學習我什麽都不必做,也不會做,除了學習我什麽都不用想,也不去想……
後來我憑借優異的成績上了帝京一所名牌大學,從本科念到碩士再到博士,一直念到博士後,然後又被推薦到合眾國一所知名大學,申請到了獎學金,這樣繼續讀著,不知不覺又博士後了……因為成績突出,我被推薦到一家當地的大公司工作。但真正踏入職場,我才發現自己像個不苟言笑的書呆子,不擅與人打交道、不習慣與別人開玩笑,遇事不懂變通、快人快語,總是無意間得罪人,做事死板教條,欠缺實踐經驗又太過理想主義……最終我被禮貌的辭退了,又換了幾份工作仍是同樣的結果。
……當時我正在申請居留類簽證,一直在排期,可舊的簽證已經過期,偏偏這時候我再次失業了,再也沒有就職的單位可以繼續為我申請簽證延期,而我也沒了經濟來源沒錢再繼續租住公寓。
困境中我想到了回國,但自尊心不容許我這樣做,在家鄉我曾聲名遠揚,街坊鄰居都知道我的事跡,他們還拿我當教育孩子的楷模,如果我這樣灰頭土臉的回去隻會傳為街頭巷尾的笑談……就這樣,我不得不開始流浪,圖書館、公園、橋洞,都可以成為我棲身的地方,運氣好的話,也能住一晚上有些慈善機構提供的屋子,但前提是能排得上隊……在無助絕望中,我患上了抑鬱症,覺得活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索性斷了和家人的聯係,四處流浪、顛沛流離,覺得哪一天死了也就能徹底解脫。
可後來有一天,無家可歸的我還是被警察發現了,因為簽證問題被收押了幾個月,然後被送上遣返回國的班機——沒有行李,甚至沒有一部手機,隨身隻帶著一盒治療精神問題的藥,頭發掉得隻剩下稀疏幾縷,臉瘦得蠟黃蠟黃,完全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被父母接回家之後,我這個曾經被街坊鄰居們樹立給孩子的榜樣徹底失去了光環,他們看我的眼神變了,對我父母的熱情也變了……我的事跡甚至被登上報紙,被刻畫成一個失敗者的典型淪為人們的笑柄。而我也心灰意冷,覺得自己的確是個沒用的人!
於是我遠離家鄉,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始新的生活,心中經曆的創傷讓我難以融入群體,隻能自己做起了小生意,卻因為保護費的問題惹上了一幫地頭蛇,結果當然可想而知……走投無路的我索性加入了另一幫團夥,但入夥的代價就是要做一件夠狠的事,我直接要了一把槍,抱著魚死網破的決心去找那幫地頭蛇算賬,可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初出茅廬就完成了一個足夠老練的殺手才能做到的事——潛入那幫地頭蛇戒備森嚴的老巢,直接結果了那夥人的頭目,然後全身而退、凱旋而歸。
這件事之後,我在幫派開始被委以重任,接連執行了幾次暗殺任務,將周圍街區的其他幫派勢力全部肅清,我也終於發現了自己真正的才能,那就是殺人……當我意識到這一點,忽然覺得整個人都釋然了,我終於可以大聲的說我不是沒用的人!不是除了學習一無是處!在我的領域我比任何人都更優秀!
就這樣,我成為了那座城市最頂尖的職業殺手,可後來在一次暗殺任務中,因為情報疏漏,我被警方團團包圍,最終受傷被捕……當時我身上已經背了幾十條人命,等待我的隻有死路一條。可幸運的是,正因為我頂尖殺手的身份,軍方把我從一批死刑犯中挑選出來參加了那項改造人實驗,從此我改頭換麵,成了部長麾下的專職殺手,憑著對部長的忠心耿耿和為他暗中清除異己的累累戰功,一路平步青雲坐上了鎮撫校司之位……”
聽完破風的故事,邵凡依稀回想起小時候確實聽說過這樣一則新聞——留學合眾國的雙料博士後被遣返,一貧如洗隨身隻帶了一盒治療精神分裂的藥物——當時媒體曾大肆報導。
“十幾年前那個‘雙料博士後被遣返’的新聞講的就是你?”邵凡不可思議的問。
“對,我就是那個人。”破風蒼涼一笑,“我就是你們眼裏那個百無一用的雙料博士後。”
邵凡不禁搖頭道:“明明你自己就是這種教育製度的犧牲品,明明你已經親身體會到這種教育害人不淺、誤人子弟,為什麽還要繼續充當它的鷹犬?為什麽還要甘願做教育部長的走狗!”
“那你告訴我,在我們羅夏,除了這條路,平民家的子弟又有什麽其它改變命運的好辦法?”破風反問。
邵凡一怔,竟無以回答。
“其實人人都知道。”破風繼續說道,“上學並不是為了知識和能力,而是為了一紙文憑,一塊通往高處的敲門磚。無論家長還是學生都是抱著這樣的目的而來,這種教育不正是合他們之意!”說著破風痛苦的喘了口氣,“如果我當初不是好高騖遠的選擇了出國,或是取得文憑後直接回國,在當時以我的不凡學曆,在哪個部門不受到器重不如魚得水?混到現在想必也一樣是呼風喚雨的人物了!”
“是啊。”邵凡坦承道,“這個國家,就是太多像你這樣空有文憑卻無真才實幹的人在呼風喚雨,我們的社會才變得這麽烏煙瘴氣。”
“那你去改變現狀啊,靠你不知天高地厚的一腔熱血去改變啊!”
“我當然沒這個能力,但別忘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邵凡平靜說道,“當有一天,這種建立在瘋狂炒作地產、讓老百姓用一輩子的積蓄買房為國家貢獻GDP的浮華盛世再也難以為繼時;這種拿民眾的血汗錢充當你們所謂治國有方、經濟騰飛的基石,以百姓如螻蟻般日以繼夜的辛勞鑄就你們所謂的豐功偉績失去最後的遮羞布時;當你們通過愚民誤民的言論控製和教育體係再也難以蠱惑人們心中的不滿和憤怒時;當人們不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你們像哄小孩一樣打著平等自由、一起富裕的旗號卻背地裏幹著替自身攬權、為少數人謀利的醜陋行徑時……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就是你們的末日!”
“我們的末日?”破風微弱一笑,氣若遊絲道:“我倒真想看看那一天是什麽樣子……不過我是看不到了,恐怕你這輩子也不可能看到……小子,你把人心……想得太簡單了……”
說罷破風從口中咳出大股鮮血,腦袋一歪,空洞的雙眼頓時失去了生命的跡象。
這時下課鈴響了,察覺到外麵許久沒有動靜,學生們一個個從教室走了出來。看到地上死去的破風,一個個圍在走廊的護欄前默不作聲。
邵凡抬眼望了眼這些身穿統一藍白校服的男生女生,收拾東西準備轉身離開。
“你殺了我們的校司!”一個男生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
邵凡扭過頭,原來三樓一個帶著眼鏡的瘦瘦男生正對他怒目而視。
“難道他不該死?”邵凡平靜的問。
“該死的人是你,是你把我們神聖的校園變成了殺人害命的地方!”
邵凡回身望著他,“你真覺得這裏是神聖的地方而不是一座應試教育下的流水工廠?”
“不許你汙蔑我們學校!這裏是給予我們新生的地方,給了我們吃苦拚搏的精神,給了我們迎難而上的勇氣,給了我們實現心中大學夢想的希望!”
邵凡聽罷不禁困惑道:“捫心自問,難道你真的熱愛這種扭曲畸形的應試教育?熱愛毛中這座應試教育下的魔窟?熱愛這種殺人不見血的當代科舉嗎? ”
“你憑什麽說我們的教育畸形?憑什麽說毛中是座魔窟!憑什麽說應試教育殺人不見血!”那名男生義憤填膺的說,“路是我們自己走出來的你沒有資格去評判,毛中指引了我們怎麽去走這條路。應試教育是最公平的製度,高考也是最公平的考試,沒有高考我們怎麽可能拚得過那些富二代、官二代!它是我們寒門子弟唯一的出路。那些官二代和富二代,他們的父母不是有錢就是有權,不是有地位就是有關係,而我們有什麽?隻有靠我們自己!靠努力學習、靠金榜題名來戰勝這個世界的不公!”
“說得對!”二樓一名男生附和道:“高考是我們最好的出路,為了寒門子弟的出頭支持應試教育,反對某些名牌學校自主招生、反對一些特權垃圾以素質教育的名義擠占我們的生存空間!”
“對,沒有高考、不刻苦學習我們拿什麽和那些官二代富二代比!”又有學生接著說道。
“什麽都是假的,隻有高考才是真的!”
“不考會死得更慘,考了還有希望。”
“自己不好好學習,你有什麽資格批評我們的教育! ”
“不許你詆毀毛中!毛中給予我新生,我永遠支持毛中!”
………………
隨著學生們你一句我一句的斥責聲,邵凡愣愣站在樓下,嘴裏竟說不出一句話。而仿佛看穿了邵凡的心虛和理虧,學生們的聲討之勢開始一浪高過一浪,其間夾雜著的還有向他扔來的紙團、粉筆和橘子皮。
與此同時,不遠處的校門外已經聚集起密密麻麻的學生家長們,目睹校園內的一幕,不禁也隨之人潮湧動、群情激奮,本來躲在門衛室裏大門緊閉以求自保的校警們見狀靈機一動,那扇平素總是緊閉著將學生和家長隔絕在猶如兩個世界的校門竟豁然大開,往常緊緊把守著校門連隻蒼蠅都不肯輕易放進學校的冷麵校警們此時竟充當起熱心的引路人,引水救火般將圍在校門外的陪讀家長們紛紛放進學校。
一群群學家長猶如壯觀的錢江浪潮向邵凡席卷而來,上來便將邵凡層層圍住,唯恐擔心他跑了似的。
“圍住他!別讓他走,等警察來抓他!”
“抓殺人犯!保護我們的孩子!”
“有我們在,別想動我們的孩子一根汗毛!”
混亂中幾名校警將破風的屍體匆匆抬走,而邵凡望著周圍的景象,心中除了震驚更多卻是困惑和迷茫。
他站在那木然不動著,這種木然在眾人眼中仿佛更是理虧氣短的明證,他越是不說話不反抗,周圍的人們便愈是無懼無恐,一些剛買來青菜和雞蛋本來準備回去給孩子做飯的家長們紛紛將手裏的東西擲向邵凡,邵凡身上不一會兒就變得黃黃綠綠。
邵凡感到心中的什麽東西正漸漸冷卻而將近熄滅了,隻剩下滿腔熱血被一盆冷水迎頭澆下後的淒瑟化為一股微漠的悲涼在胸口奄奄殘喘著——本以為自己打倒了破風、摧毀了這種教育體製在小鎮上的統治象征能給身處這個高考工廠的人們帶來哪怕是一絲希望,而迎接他的卻是如老鼠過街般人人喊打、冷語相向。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自己不惜以性命相博換來的卻是這種結果?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麽了?
他想起年輕人對他說的那句話——這個社會的不公和殘酷究竟到了何種地步,才會讓老百姓們如同抓著根救命稻草一樣對統治者手中的鞭子拚命維護。
破風臨死前說的那句話更像是譏諷一樣陣陣回蕩在他的耳畔——你把人心想得太簡單了。
在無盡的困茫間邵凡就這麽站著,任由自己沐浴在一片唾棄喊打之中,直到警車鳴響著開進校園,眾人才紛紛退後讓開條路。
十幾名全副武裝的警察從車上下來,支開人群將邵凡團團圍住,為首的警官拿著擴音喇叭朝邵凡喊著話,警告邵凡放下武器,爭取寬大處理。
邵凡沒有響應,在事態繼續擴大之前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見對方又有動作,警官一聲令下,霎時間子彈飛嘯、槍聲一片。邵凡繃緊身體,隆緊肌肉,大多數子彈隻是擦破了衣服便被彈開,少數鑽進了皮肉,但很快便隨著傷口的愈合逐一滑出,輕輕掉落在地上。
警察們的彈匣不到一分鍾便紛紛打空,看到邵凡幾乎毫發無損,麵麵相覬中紛紛望向帶隊的警官。而警官怔怔望著眼前的景象,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拿著擴機器的手也不禁巍巍顫顫。
當最後一顆子彈滑出體外,邵凡擦去臉上的血,迎著呆若木雞的眾人一步步往前走去。
沒有人再阻攔,隻有寂然無聲的一片,邵凡順著人群自動避開的道路徑直走出了校園。
出了校門不遠便是一條複讀生聚居的街道,街道兩旁都是林立的租居小樓。走過這些擠擠攘攘的小樓,邵凡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起身竄向高處,穿過一座座鱗次櫛比的樓頂和屋宇,在快速的跳躍和奔跑中、在耳邊一片風聲的呼嘯中盡情宣泄著心中的積鬱和沉痛……
當他氣喘籲籲的奔上鎮外一處高高的山頂,回頭望向身後已然遠去的毛坦鎮,在四周群山的氤氳繚繞之間,邵凡第一次感到除了救出心愛的人之外還有一種什麽東西沉甸甸的落在了自己雙肩。茫茫天地,滾滾紅塵,被剝奪和踐踏的又何止是自己對夏諾妍的那份愛,而身處這個充滿了剝奪和踐踏的社會,又豈是獨善其身便能得以苟且求安!
腐朽的官僚體製不斷拉大著社會的貧富差距,加深著社會的兩極分化和種種不公,而在這種愈演愈烈的貧富差距中掙紮的平民子弟又隻能寄望於應試教育成為改變命運的契機。到底是一種何等高明的體製!既能在不斷增大的貧富差距中擴充著權貴階層的利益,又能讓處於社會底層的民眾覺得這種體製所衍生出的教育工具是如此合理公平,在社會兩極分化不斷加深的絕望中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如此公正的改變命運的機遇,乃至對此感恩戴德、趨之若鶩。
當一個國家,人們除了通過一種所謂人人平等的考試製度,在考試之外的奮鬥努力卻難以看到改變命運的希望時;當一個社會,一邊口口聲聲抑製貧富差距,一邊卻以懸殊的貧富差距帶來的大量社會弱勢群體改變命運的訴求來襯托其教育體製的正當與合理時……這樣製度、這樣的社會究竟何時才是一個盡頭?
隨著邵凡的離開和家長們逐漸散去,山腳下的毛坦中學也似乎恢複了往常的秩序,一切仍像繼續開工的流水線般心無旁騖、井然有序。朗朗的讀書聲摻雜著擴音喇叭的講課聲從山腳下依稀傳來,掠過耳畔、越過山巔、升向天空,仿佛承載著每個莘莘學子的希望,一直飄往他們每個人心中的大學夢想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