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思錄》

豈有文章傾社稷,從來佞幸覆乾坤。
正文

第22章 毛坦記

(2021-07-22 08:02:58) 下一個

  汽車終於駛進車站,戴著假發和眼鏡顯得“文質彬彬” 的邵凡下了車,走在毛坦鎮的主街道上舉目四望。從進入鎮上到現在,這座小鎮都給人一種偏遠僻靜的印象。此時正是下午時分,主街道上空蕩蕩的,一個男人在路邊的機動三輪車上打著瞌睡,兩個老婦扛著鋤頭朝鎮外的稻田緩緩走去……遠處是延綿環繞的山巒,頭頂是蔚藍明淨的蒼穹,若非毛坦鎮在國內幾乎家喻戶曉的鼎鼎大名以及被冠以“高考工廠”、“考試魔窟”的種種傳聞,邵凡還真覺得這裏有種世外桃源般的清淨自然。而這座曾經名不見經傳的小鎮之所以如今聲名遠播,自然離不開鎮上的毛坦中學和由它所一手締造的高考神話了。

  幾十年前,毛坦中學還隻是一所普普通通的鄉鎮中學,每年隻有不到100名學生能達到本科大學錄取的最低分數線。但在過去的數年間,這一數字以幾何比例急劇攀升,至今每年的本科達線數已突破了萬人大關,本科升學率達到了驚人的百分之九十,高中總學生人數超過2萬4千,成為一所盛名遠揚的超級中學。正因為極高的本科院校達線基數,大批的高考失意者從四麵八方慕名而來,不惜繳納高昂的複讀費用在毛坦中學複讀一年,希望在此最後一搏實現自己的大學夢。

然而來這裏實現夢想必須要有“欲往天堂,先經煉獄”的心理準備。“一切就是學習,學習就是一切;什麽都是假的,高考才是真的;今天不是人,明天人上人;隻要學不死,就往死裏學;死後必定長眠,生前何必久睡;留後路=留死路”……伴隨著這些近乎悲壯的口號和寄語,毛坦中學對學生的管理也近乎軍事化的嚴酷,在毛坦中學就讀的學生們用起早貪黑、廢寢忘食似乎也不足以形容他們的辛勞,拿車間工地上最辛苦勞作的農民工也不足以比喻他們的負重與壓力。在這裏,學生們存在的全部意義都是為了學習,而學習的唯一目的便是高考了。

  邵凡在街上邊走邊打量著路旁林立的樓宇和店鋪,雖然此時的街市看似清冷,但不少新蓋的樓房和鄰比而去的商店卻顯出一派繁榮興盛的景象。這種奇怪現象似乎是小鎮的一道獨特風景,而造成於此的便是這裏風生水起的學生經濟。

  大批外來的複讀生,帶來的是大量的陪讀家庭。在這座僻靜的小鎮裏,以毛坦中學為中心,四周每一條街道的每一棟樓房裏幾乎都擠滿了陪讀家庭,無怪乎外界稱這裏為一座考生和家長組成的“高考鎮”。這些外來家庭的人數已經遠遠超過鎮上的本地人口,達到了小鎮原有居民的數倍之眾。圍繞著這些龐大的學生和陪讀家長群體,鎮上原本以農業為主的經濟模式也隨之轉型為針對學生需求而經營創收的學生經濟,並形成了一條龐大的產業鏈——最上層的自然是毛坦中學這個小鎮最大的產業,進入毛中複讀的學生,每名複讀生年均須繳納將近2萬元的費用,最高可達4.8萬元一年,憑著比國內一般本科大學還要高昂的學費,學校每年的收入可達幾個億,並直接帶動了整座城鎮的經濟。靠著毛坦中學這座巨型高考工廠的支撐,鎮上麵向外來陪讀家庭的租房產業也欣欣向榮,這裏對外出租的房子,最便宜的租金一年大約五千,最貴的達到兩三萬元。而這些所謂的房子大都是蝸居得不能再蝸居的狹小空間,10平米的單間便能租上一學期1萬元的好價錢,在當地,一家本地居民單靠向外租房,一年便能收入二三十萬……除了租房,小鎮上還有三樣東西一直熱銷,排名第一的當屬教輔材料,二是學習提神用的速溶咖啡和一些補腦補身的飲品,三則要數論斤稱的草稿紙……這些複讀學生和帶來的陪讀家庭,仿佛個個成了當地居民發家致富的搖錢樹,而對於這些堪稱搖錢樹的學生們,鎮上的居民自然要像對待自己的錢包一樣格外嗬護,於是乎平日裏學校的上課時段,為了不打擾到學校的上課學習,街上如宵禁一般不約而同的保持著某種程度的安靜,所以才造成了這種看似冷清的表像。不僅如此,為了配合學校的教學讓學生們全心投入學習,小鎮上幾乎沒有任何娛樂場所,教室、宿舍乃至鎮上的主要路口均都安裝著攝像頭,監視著學生們的一舉一動……一切都是為了學習和高考——這所地處大山腳下的偏僻學校,除了學習似乎別無一物,一切就像生產流水線般運作井然、心無旁騖。

  沿著大街走了一陣,邵凡發現街上沒有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大概此時都在學校伏案苦讀吧。 正往前走著,路對麵走來的一位中年婦女引起了邵凡的注意,或者說不得不讓他注意。

  隻見這人神情恍惚,嘴裏小聲自言自語說著什麽,看到邵凡這個四周唯一學生模樣的少年忽然兩手一拍咧開嘴笑了起來,“……朝暉,你怎麽現在才回來,走,回家去,媽給你做好吃的。”

  邵凡一陣莫名其妙,禁不住退了幾步,愕然中和她保持著距離。

  中年婦女依然麵露古怪的微笑,看邵凡退後繼續近前道:“朝暉,你怎麽怕起來了,媽不生你氣,你爸也不會怪你,來,過來,讓媽好好看看你……”說罷她就要上前拉住邵凡的手。

  邵凡忙躲到一邊,望著路邊書店探出頭的店老板疑惑道:“這……這人怎麽了?是不是精神有問題?”

  店老板見狀好心把邵凡讓到店裏去,衝中年婦女擺了擺手,“怎麽又跑到外麵犯起瘋來了?見個學生模樣的人就當成你兒子,快回家去吧,你兒子不在這。”

  “朝暉……”被攔在店外的中年婦女幹巴巴的古怪微笑中透出幾分央求的神色,濕紅的眼角竟流下一絲淚來,“跟媽回家吧,咱們離開這……不上這個學了,你爸和我再也不會怪你了……”

  “都說了你兒子不在這了!”店老板略微不耐煩的說,“快回去吧,你這樣堵在門口叫我怎麽做生意。”

  正說著一個麵容蒼悴的中年男人從街那邊一路小跑了過來,一番賠禮道歉之後將想進店裏的中年婦女連拉帶勸的領離了邵凡的視線……望著這一幕,邵凡不知怎的胸口湧起一陣難過,好像剛才自己帶著某種嫌棄似的冷漠傷害到了一個母親心中最柔軟的脆弱。

  “這人到底怎麽了?為什麽見個學生模樣的人就當成她兒子?”邵凡不解的問向店老板。

  店老板沒有回答,似乎不想再提起和剛才那檔子有關的事,邵凡也不明覺厲沒有再問,準備轉身出去離開書店。

  “她完了……”

  一個幾許悲涼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邵凡回過頭,原來說話的是位正站在書架旁瀏覽書籍的年輕男子,看上去衣衫彬彬、二十多歲的樣子。

  “這的書店真有意思,除了學習用的教輔材料基本上沒什麽其它書……不過既然學習都是為了考試和分數,誰還會去在意那些書本之外的知識。”年輕人繼續瀏覽著書架,語氣透出些許無奈的自言自語。

  邵凡聞言走上前去,心中仍滿滿都是對剛才那幕的種種困惑。

  “剛才那個女人……你知道她的事?”邵凡問。

  年輕男子這才轉過身來,溫文儒雅的白皙麵容透著淡淡的書生氣,“她兒子叫徐朝暉,兩個星期前在學校跳了樓,那是她的獨生子。”

  “為……為什麽跳樓?”邵凡驚訝得一時語塞。

  “你覺得為什麽?”對方反問邵凡道,“難道你不知道這裏每年有幾個學生自殺再正常不過?既然選擇把孩子送來這裏上學,就要做好那幾個祭品一樣的名額可能降臨到自己孩子頭上的心理準備,想必她是沒有這種覺悟才會經受不住打擊發瘋的吧。”

  邵凡不禁錯愕,“每年都要有幾個學生?”

  “初到這裏時我也很不可思議,但鎮上確實每年都有學生由於學習負擔過重或是跳樓或是以其它方式自殺,還有的精神出了問題,就在去年冬天,學校裏就相繼有幾名學生因為不堪重負自尋短見。但這種事從不公開,內部平息,所以外界很難知曉具體的人數。”

  “那徐朝暉的事學校是怎麽處理的?”

  “校方當然不願承擔全部的責任,認為徐朝暉性格內向、一直存在嚴重的自卑心理——其實就是暗示他自身性格不正常、有問題。在他自殺前幾天因為月考成績大幅下降,心中已經有強烈的厭學甚至輕生情緒,而且也向父母抱怨過這樣活著沒有意義之類的話,但他父母卻沒有向學校反映,導致校方沒能及時發現這種危險的苗頭並加以矯正開導,所以才造成了這樣的不幸,所以最主要的責任並不在校方——因為不滿於校方的處理和對外界的說辭,徐朝輝的家屬仍留在鎮上想向學校討個說法,雙方到現在仍僵持不下……想想也是可悲,當初他父親花錢托關係把孩子送到毛中,如今把孩子的命搭上不說,連妻子也變成了這副模樣,時而瘋癲時而正常,一個曾經完整健全的家庭就這樣生生毀掉了。”

  邵凡聽了不禁氣從中來,“家長把孩子交給學校教育,出了事卻用這種說辭開脫!在他們眼裏學生們到底算什麽——升官發財的工具嗎!”

  “沒聽說過一句話嗎?”年輕男子說,“學生像芝麻,越榨越出油——幾乎全羅夏的中學都是如此,學生們在某些人眼中的存在價值便是分數成績,因為學生的分數成績直接關係到這些人的前途利益,而學生的生命在他們看來不過是自身利益之外的東西——這就是當今教育的現狀,為了出成績不惜最大限度的榨取學生的價值和生命力。就拿毛中來說,這裏的學生成天隻知道學習,這所學校的方法就是不停做題,學生一年下來所做的講義、模擬卷差不多有兩尺來高。在這樣的學習重壓下,學生們身體、心理方麵很容易出問題。而學校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眼前能出成績,任何方法都無所不用其極。嚴酷的軍事化管理自不必說,學校裏監視學生的攝像頭比監獄裏還要密集,表麵上早已被例行禁止的體罰也不在話下——這裏對學生最常見的懲戒是罰站,還有用鋼尺打手,前幾天就有個女生因為上課忘帶卷子,手被老師打腫了,連筆都握不住。有的老師打手還專門拿尺子敲打學生的指關節,這樣更疼也能讓學生長記性。甚至有些老師還讓學生在模擬考試的“懲戒比賽”中較量,輸了就要被罰站。有次罰站的情形讓人議論紛紛:一個後進學生的母親,被迫在兒子的教室外站了一個星期,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天底下竟會有這種老師!” 邵凡越聽越是來氣。

  “其實老師們也是無奈被逼的,因為學校也對老師實行末位淘汰製,老師們能否保住工作崗位,能拿到多少獎金,均取決於他們提高學生考試成績的能力。每學期結束成績排行墊底的班級,班主任可能直接被學校開除,而班裏各科成績相較之下最差的科目,負責科目的老師也可能遭到班主任棄用。所以老師們為了提升各自執教的成績隻能你追我趕,對學生們也自然要抓緊手裏的韁繩和鞭子,哪還有多餘的閑心顧及學生的感受。一層一層的壓力最終全部落在學生頭上,而處於重壓最底層的學生們的處境從鎮上診所的生意興隆便可見一斑,每天放學後來診所看病的學生有眼睛腫的,有高燒不退的,可幾乎所有的學生都選擇先買點藥撐著,回去繼續堅持上課,因為這點‘小毛病’學校根本不允許請假……就是在這種殘酷的教育環境下,才產生了種種外人覺得聳人聽聞但本地人看來卻見怪不怪的事,以及像徐朝暉這樣的悲劇個體……”

  邵凡聽了不禁搖頭道:“這真是吃人的學校,吃人的教育!”

  這時一直在那裏默不作聲的店主人似乎終於忍無可忍了,站起身沒好氣的響應道:

  “你們怎麽說話呐!毛中怎麽吃人了?要真像你們說的那麽不好怎麽還有那麽多人爭著來我們這上學!毛中管理是嚴了些,可有誰拿刀架在脖子上逼著讓你們來了?有些人既然自願來了又不肯吃苦,吃不了苦可以走啊,有誰攔著不讓走了?可有的人卻非要一死了之連父母都不顧。”

  年輕男子淡淡笑了笑,“走?怎麽走?您是本地人不會不知道那個公開的秘密——忍受不了學校的管理當然可以半途自行退學,可學費學校概不退還。來這裏上學的大部分都是來自農村的複讀生,一年動輒幾萬的複讀費對這些並不富裕的家庭來說哪裏是小數目!另外還有高昂的租房陪讀開銷,每學期的房租都是提前一次性付清,有毛中這樣隻進不出的好榜樣,退房容易退錢誰聽你說理!在這裏上一年學幾乎是讓這些家庭砸上血本,正因為如此有的家長甚至把農務荒了把工作辭了來這裏全心照顧孩子,這種無奈的孤注一擲根本就是有進無退,對學生來說一旦退學他們的家庭便血本無歸,他們來了便沒有退路可走,至少在他們心裏已經無路可退,在這裏上學一旦交了學費付了房租就和簽了委身契差不多。”

  店老板聽了理直氣壯的反駁道:“學費高房租高怪誰?還不是那麽多人爭著來這裏上學的結果,人多了自然就水漲船高,市場經濟不都是這樣!但這些付出基本都能換回讓孩子考上大學的回報,隻要能圓孩子一個大學夢,讓哪個家長說這種付出不值得!”

  “可在這裏上學的學生們呢?你有想過他們的壓力和處境嗎?”年輕男子反問道。

  “在這裏上學的孩子是辛苦了些,可年輕人吃點苦算什麽,等他們考上大學再回頭看,一定會覺得今天的付出是值得的。”店老板說道。  

  年輕男子無奈的搖了搖頭,“真是和某些教育界人士一樣光鮮的說辭,在你們口中大學已經被神話了,成了和天堂一般的存在,好像考上大學就意味著一切,可以從此青雲直上、飛黃騰達,但事實上呢?國內每年畢業的大學生有三四成找不到工作,上百萬的學生剛走出大學校園便陷入失業的迷茫和困頓,可盡管事實已經如此,這種應試教育仍繼續為孩子們編織著一個泡沫般的美夢,甚至把高考拉升到入仕做官的高度,殊不知在目前大學生已經泛濫成災的社會環境下,一紙文憑並不會給一個人帶來太多命運的轉機。等級、階層的鴻溝間是一條極細的瓶頸,能穿過的鳳毛麟角,所謂的考上大學改變命運這樣的噱頭更多隻是社會統治的一種手段。古時候的統治者用科舉和八股文控製文人,現在的統治階層則用應試教育和高考控製年輕人,兩者一脈相承、如出一轍,都是一種以無限光明的前景做誘導,讓人們爭先恐後、趨之若鶩的去走這條看似誘人的快捷方式,一個個心甘情願的接受教化輸導,從而控製民智、愚化和弱化民眾,讓人變得逆來順受、麻木服從,以前是這樣,現在仍是這樣,這種教育體製下的學生就算成功讀出來了,大部分進入社會後也是成了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對國家民族無什益處,然而這種把人麻木化的教育對當權者有好處,認為會提高官方的控製力,令民眾更安分,社會更安穩。可是靠愚民弱民來謀求一時的社會穩定卻如同涸澤而漁、焚林而獵,危害的是國家和民族的未來,這樣下去國家的前景隻會一片黯淡、萬馬齊喑!”

  店老板聽罷冷言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說出這樣狂妄的話,還講起國家大計來了——我們的教育怎麽愚化民眾了!孩子們在學校裏學習知識文化怎麽就成愚化了?要是不上學你現在恐怕連個大字都不識,你嘴裏那些文縐縐的詞兒難道是你打娘胎裏就學會的?不都是學校裏老師教給你的嗎!現在反倒用肚裏學到的墨水兒數落起教育的不是來了,這不是典型的‘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

  “你……”年輕男子仿佛被店老板的話嗆到了一般,但隨即恢複了鎮定,“我說的愚化民智並不是指這種應試教育不教給人知識,而是教給人知識的同時對人思想的灌輸和控製,這種高壓教育把孩子的所有精力都束縛在書本上,讓他們的思想人格無從健康自然的成長,一個人若是被剝奪了獨立之精神、自由之人格,就算學得滿腹經綸和書呆子又有何異!” 

  店老板依然滿臉不屑,“不管你怎麽數落應試教育的不是,在我心裏它都是天底下最公平的事。無論出身貴賤,高考麵前人人平等,不管時代如何變遷,幾十年來到現在高考都是最公平的。”

  “不,死亡才是最公平的,不分出身貴賤更不分是非對錯,可這樣的公平你覺得好嗎?到底誰會想要呢? ”

  “你這人怎麽說話呐!”店老板有些光火道,“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什麽是對什麽是錯瞞得住一個人、一群人但瞞不了天下人——把孩子送到學校學習教育,希望孩子好好學習考上好大學,這是天底下所有父母共同的選擇和心聲,如果他們明知是錯為什麽還這樣做,隻能說明這種選擇是公認為正確的,也說明我們的教育是好的是深得人心的,否則敢問天底下的父母哪個願意毀了自己的孩子!”

  “天底下的父母都這樣選擇倒不如說他們不得不這樣選擇,因為應試教育已經把國內所有的教育資源統統桎梏在高考的指揮棒下,為了讓孩子受到教育學習知識他們沒有其它選擇——這正是應試教育的可悲之處,怎麽在你眼裏卻成了所謂的人心道義!如果有其它更自由更寬容更人性化的教育模式可供選擇,誰會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去走這條千軍萬馬慘烈相爭、競相擠踏的路!否則怎會有那麽多中產階級的家庭不惜破費大半的積蓄送孩子出國念書!”

  “哼,出國念書。”店老板不以為然的樣子,“去國外上學就好了嗎?先不說那些所謂花錢就能上的國外大學都是些什麽貨色,多少上了這些大學的人海歸回來照樣找不到工作,難道這還不說明什麽?那些逃避現實的人啊,早晚還是要回來麵對現實的。 ”

  年輕男子不禁歎氣道:“這本是一個國家教育的悲哀,怎麽竟成了我們得意的資本?”

  “我也懶得和你講什麽大道理,我這人隻認一個理——那就是公平。我們的教育就是最公平最平等的,世界上任何國家在這方麵都沒法跟我們比。”店老板言之鑿鑿的說。

  年輕男子搖了搖頭道:“大家都一無所有也是一種平等,大家都成了奴隸更是一種平等,這種教育製度下所謂的公平也是同樣的道理,歸根結底不過是一種公平的奴役!”

  “什麽事被你一說就變了味,和你這種人說話就是對牛彈琴!”店老板終於忍無可忍,板起臉驅趕著年輕人連同邵凡道:“走走走,你們倆都走,別在這打擾我們家生意。”

  ——————

  隨著這場爭論不歡而散,邵凡和那位年輕人出了店門走在大街上。

  年輕人衝邵凡笑了笑,“害得連你也被趕了出來,實在不好意思。”

  邵凡也笑了笑,“反正我也正要離開。”

  “聽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到鎮上來有什麽事嗎?”年輕人邊走邊問。

  “沒什麽事,就是見個人。”邵凡回答道,“剛才聽你說的那些話,確實讓人感觸頗深。”  

  “唉……”年輕人輕輕歎了口氣,“我也是一時來氣說了些逞強的話,之前聽說毛坦中學的大名,就特來見識一下傳聞中全世界最大的‘高考工廠’,真是不來不知道,在這裏呆了這麽多天,所見所聞讓人震驚又不得不困惑…… ”

  邵凡想了想說道:“可現在國內的高中不大都這樣子嗎?毛坦中學隻是一個極端化的體現。”

  “是啊,其實毛坦中學這樣的存在也有它的道理和無奈吧,這是整個教育體係的問題,而不是一所中學能選擇的。在應試教育的大環境下,國內的哪所高中走的不是條同樣的路子,毛坦中學則是把這種教育模式發展到了極致。這裏的學生大部分來自相對貧困的地區,高考為他們提供了一個機會,他們都寄望於靠努力學習改變命運,希望通過高考改變生存處境,所以才能忍受這種學校的存在。”

  邵凡也不禁歎了口氣,“這個社會,到哪裏都得花錢靠關係,充滿了潛規則和灰色利益,而家裏沒錢沒關係的寒門子弟,想要改變命運是多麽的難,也隻能靠讀書考試這條路了。”

  “不僅是那些寒門子弟,現在社會等級固化,就算大學文憑一年比一年貶職,普通家庭的孩子也隻能寄望於高考改變命運。森嚴的官僚體製和巨大的貧富落差造成了社會的嚴重不公,據報導目前國內百分之一的家庭占據全國三分之一的財富,底層四分之一的家庭擁有的財富僅占百分之一左右,而且這個數字的差距還在不斷拉大,社會貧富差距的擴張速度堪稱世界第一。可盡管已經是這樣的現狀,某些官方學者卻隻是一句“這是發展中國家不可避免的現象”敷衍塞搪,這豈不和殺了人卻理直氣壯的說‘人總是要死的’一樣?搶了劫卻向對方扔下一句‘錢財本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般冠冕堂皇!”年輕人似乎越說越是來氣,“如果社會不是這麽平等缺失、貧富懸殊,現實不是這麽殘酷得在高考之外讓民眾看不到希望,底層的孩子會這麽拚命學習嗎?在這些平民百姓家的孩子眼裏,如果上不了大學這輩子就等於完了,隻能出去打工,再把希望寄托給下一代,一代一代如此往複,隻有靠讀書考試這一條路。他們拚命的努力學習,向往著通過這條路考出生天,我們的官方不吝美詞的歌頌讚揚著這種刻苦學習的奮鬥精神,可這種奮鬥精神又何嚐不是種無奈而悲壯的掙紮——即使掙紮出來了,也是以被塑造被洗腦為代價,這樣培養出來的人才方能使統治階層感到放心,因為應試教育的目的就是培養唯命是從而不是思想自由的人,把人教到腦袋裏隻剩下公式、語法; 教到隻會死記硬背照本宣科;教到隻需要聽話不需要多思考,上麵說什麽下麵隻管逢迎附和,上麵做什麽下麵隻管歌功頌德——這才是當權者們最想要的太平天下!”

  邵凡聽罷,對天壤之別的貧富懸殊感到觸目驚心之餘,對於當今社會的殘酷現狀也有了更清醒的認識,“現在的社會確實也隻能用殘酷來形容,在學校裏老師也常說——這個社會是冰冷殘酷的,在學校不肯吃苦學習,將來到社會上就要受更大的罪,吃更多的苦。”

  “以前上學時我們老師也講過這類話,當時還覺得在嚇唬我們,現在想想真是沒有一點誇張的成分。”年輕人繼續說道,“社會的殘酷讓應試教育的殘酷看起來似乎合情合理,既然哪裏都是如此,學習上的殘酷又有何妨,至少通過殘酷的學習競爭還有立足於這個殘酷社會的希望,可到底是我們的教育本該如此還是我們的社會就本該如此殘酷呢?這就是那些當權者們曾信誓旦旦向我們許諾過的美好生活?所謂美好的生活既已成了這樣,那這種殘酷的應試教育存在的意義又究竟是為了抗爭社會的不公還是通過教育使孩子們還未長大成人就變得麻木,等到走出校園反倒對這個社會的殘酷逆來順受,從而聽之任之、安之若素呢?這樣的教育又到底是將人培養成人才還是奴才!”

  “聽你的意思……”邵凡停了停說道,“應試教育的問題並非僅僅是教育本身的問題,究其根源還是不公正的社會問題甚至……是體製的問題?”               

  年輕人不無沉重的點了點頭,“教育體製隻是整個社會體製的一部分,應試教育的根本問題並不在應試或者說高考本身,而在於它淪為了一種統治的工具,一種以服務於統治體製為最高宗旨的教化工具——為了統治而利用高考促成的高壓學習環境讓孩子心無旁騖的接受被強製灌輸的那些扼殺思想、僵化心智的教條化的知識,對統治有利的知識才肯教給你,對統治不利的知識則從書本上統統抹去……埋沒民智的同時以高考改變命運為包裝,給掙紮在社會底層的平民百姓一份微薄的希望,藉以緩解社會矛盾、混淆民眾視線,如此一舉兩得,不得不說高明到了極點。”

  邵凡聽罷有些無奈的說:“也是因為這份微薄的希望,應試教育才成了平民百姓無望中的救命稻草,家長們才趨之若鶩的讓孩子們去走高考這條競爭慘烈的路。”

  “應試教育這種當代科舉,正是把人從未成年轉變為思想僵屍和人格奴隸的國殤,實在是害國誤民之舉,隻是那些被蒙蔽而對此熱情高昂的家長們還未看明白,反而像抓著根救命稻草一樣對統治者手中的鞭子認同維護。什麽時候大多數老百姓不把高考成績看得那麽重了,不認為孩子們考不上本科或者重點大學就覺得天塌下來了,人們的生活不再攀比成性尤其是拿孩子們的成績去攀比時,這個社會就有救了——讀書不再是僅僅為了解決生存難題,被當成謀生的工具,而是回歸到知識的初心中去,去解決這個社會的種種問題去創造更高層次的社會文明!可我們的國家什麽時候才可以發展到這種文明程度?”說罷年輕男子不禁垂下目光,似乎對這份憧憬感到一片渺茫。

  邵凡沒再說話,對於年輕男子的希翼也不由感到前景微茫——考大學,一直被可憐又可悲的老百姓們認為是改變命運、光耀門楣的事,尤其是考上清化京大,更是一村一鎮一縣的驕傲。這種應試情結早已被灌輸為國民心中根深蒂固如生死信仰般的東西,想要改變又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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