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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此世,此生》第四十四章三

(2022-12-07 14:54:19) 下一個

當父親躺倒在床上再也不能起來的時候,之華把消息告訴了長水,她不期望長水能趕到老父跟前臨終盡孝,隻是單純覺得他們父子一場,就算有再大的仇恨,老父大限將至長水這個做兒子的應該知道。

建洲就要謝世了,長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個什麽滋味,他恨了他大半輩子,如今建洲就要走了,他要解脫了,可長水還要在這父與子的困局中繼續掙紮,長水仰起頭對著空中笑了笑,也許之華希望他能從此原諒父親,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早就已經沒有原諒他的力量了,長水緊接著長歎了一聲,這就是他和建洲的緣分了,誰也無可奈何。不過最後他許諾之華,父親走的那天他會去送。

 

終於到了這一天,建洲要不行了,之華長空長水和匆匆趕回來的之怡和之文圍繞在他的床前,建洲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用混濁的眼睛打量著兒女們,孩子們都老了,就連最小的之文也已經兩鬢斑白,自己活得這樣久,從朝花看到夕落,痛嗎?不,這不過就是人生,建洲想的明白,他隻是有些留戀當年淑媛還在的時候,孩子們圍著他們坐在炕上,大家都溫暖地笑著,那時不曾想到,這便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建洲想著過去目光在之華他們姐弟的臉上轉來轉去,最後在長水那裏停住了,他直直地看著長水,目光裏似有千言萬語,又似空空如也,長水和他對視著,快五十年過去了,從那次殘忍的隔窗對視到今天,他們父子再一次認真地看著對方,

良久,建洲猛地抬起手伸向長水的方向,他想再撫摸一下這個自己曾經最摯愛的兒子,可是手到半途卻徒然落下,建洲去了,雙目圓睜。

之華上前覆上了老父的雙眼,然後和弟妹們俯床大哭起來。長水站得直直的,他呆愣了一會兒,之後慢慢走上去伸手輕輕握了握建洲的手,他閉了會兒眼,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再睜開眼睛長水鬆開了手轉身推門走了出去,站在建洲這間日式小屋的外麵他長舒了口氣,從此,他該恨的就隻有自己了。

 

建洲的葬禮在之華的主持下有條不紊地進行,梨樹縣那邊的韓家祖墳在文革的時候就被平了,還是之怡當年見機得快,得了建業的消息就立刻跑回去搶下了母親的一點骨殖收在家裏保管,這次之華也讓她帶來了,現在之華讓小耀在煤城市公墓買了塊墓地,準備把父母合葬在這裏。

建洲出殯的那天理應由長子手捧照片走在前麵,之華不知長水心中如何,正有些作難,卻眼見他默不作聲地走過來拿起了建洲的遺像捧在了懷裏站到了最前麵,長空打著靈幡立刻跟上,大家一起走上了托運建洲遺體的車去往火葬場。坐在車裏望著前麵長水一動不動的背影,之華忽然心中一酸,緊接著淚如雨下,命啊,命啊!

 

由於建洲辭世剛好是在年後,韓家的人大多都有假期,所以這次大家齊聚煤城,這也是幾十年來的頭一次。春天上了半年大學現在回家放寒假,對於爺爺的離去她並沒有太大的感觸,因為從小到大她也就是每年初二在大姑家吃飯時能見到爺爺,幾乎沒怎麽跟他說過話,建洲對於春天來說算是個半個陌生人。

小時候春天還會問為什麽爺爺去老叔家看堂姐堂哥卻從不來他們家看自己,那時候長水和貴平都含糊其辭並沒有好好跟她解釋清楚,其實貴平自己也不是太清楚長水和他父親的事,隻是知道他們父子不睦由來已久,具體因為什麽長水一直都不肯說。

後來春天長大起來也自動接受了這個事實,她知道爺爺和父親間必定發生過難言的衝突,從小到大父親幾乎從沒拒絕回答過自己的任何問題,可是唯獨對於這件事他一個字也不願意多談。春天年紀漸長也通曉了一些世情,她知道有些事是隻能隱藏在心底永遠不足對外人道的,所以她不再去追問,本來爺爺喜不喜歡她都無所謂,春天並不因此有絲毫掛懷。

如今這個年邁的老人走了,春天跟著大夥從墓地回來後,發現之後的幾天他爸常常在抽煙的時候發呆,有幾次煙都燒手了他才想起扔掉,春天猜測爸爸這是在想爺爺,畢竟父子一場,就算是曾經冰凍三尺,如今恐怕也已是盡數化為東流了,敏感如父親怎麽能不思量。春天決定不去打擾他,她已經懂得了尊重一個人孤獨的悲傷。

不過因著爺爺的事來煤城的二姑一家倒是讓春天頗感興趣,二姑他們全家在牡丹江好多年也不回來一回,她幾乎都沒怎麽見過二姑父和他們家的兩個表哥表姐,這次他們在煤城呆的時間長些,全都住在大姑家,春天高興就常跑去看他們,還有老姑也一個人從武漢來了,春天跟她熟悉些,這時也會坐下跟她講講大學裏麵有趣的事。

沒兩天她跟這些有點陌生的親人們就混熟了,之怡的愛人則書看到這樣的春天很驚奇也很欣慰,他如今已經從醫院退了下來,由於心髒不太好,所以他沒再接受醫院給他的反聘邀請,安心退休回家修養。則書一直都是個豁達淡泊的人,曆次運動並沒有使他失去理智,這些年走過來他是越來越通達透徹了,這次回到煤城在建洲的葬禮上他也注意到了長水的舉動,當之華看著手捧遺照的弟弟無言啜泣的時候,則書在旁也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人生至此夫複何言?

可是現在他看著大方開朗的春天,看到這個從長水生命中走出來的小姑娘,卻不禁連連點頭讚歎,也許這正是人生有意思的地方,新的人新的春天使人抑製不住地心生希望。則書饒有興味地跟春天聊了會天兒,這個小姑娘還真不簡單,知識麵很廣,講話邏輯性很強,口齒更是伶俐,不管說什麽話題她都有問必答,尤其是談到文學那更是古今中外信手拈來,而且春天並不人雲亦雲,她對名著名家皆有自己的看法,這時侃侃而談毫不羞澀。

則書聽著聽著便發現春天並不隻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她的思想已經頗有深度了,她能理解人文藝術的精髓並大膽地拿來為己所用,她既像當年的長水又不像,她懂得藝術的浪漫和美,但是她有自己冷靜理智的判斷,她不摒棄世俗,她甚至尊重世俗,因為真實的生活對她來說一樣有吸引力,

“理性的就是真實的,真實的也是符合理性的”當則書聽到春天說出這句黑格爾的名言時,他便知道春天是比長水更適合這個俗世的人。沒想到啊,沒想到!本來自己還在為少年隕落的天才歎息,可從他思想中站起來的春天卻是如此的強大,

至此則書忍不住直接對著春天感歎道:“真沒想到,長水的女兒是這麽的好,這麽的有思想有見識!我替你爸爸高興,有你這個女兒想來他的一生也可以安慰了。”

緊接著他又歎了口氣說,“沒想到最後長水竟比我們眾人都強,培養的女兒可做知己,可敬可佩!”

春天聽著二姑父這麽高的讚譽自然高興,尤其是他好似還有羨慕父親的意思,這讓她尤為自豪,從小大家都說父親是病人,最好的時候也是說他可憐,更別提那些背後看不起他的人了,現在才是自己想要的效果,她要越來越多的人因為自己而羨慕父親,讓他們知道滿腹才華的韓長水並沒有虛度此生,他的身後將是韓春天閃亮的人生。

 

建洲長壽而終,這在民間叫做“喜喪”,所以大家也沒有悲傷太久,韓家的姐妹聚了幾天然後就各自回到了原來的生活中去了,之怡則書和一雙兒女回了牡丹江,之華又留之文多住了兩天,本是可憐她回到武漢又是一個人孤零零的,想讓她在自己這兒多熱鬧幾天。

如今之華這裏不比從前,小耀夫妻倆幾年前就給她生了個小孫子,而玲玲的女兒更是已經上了小學了,也常常過她這邊來住,倒是東城自打前幾年退休後拒絕了醫院的挽留,也不肯在家好好休養,一年裏有大半年是回他的老家白城去幫著那邊的兒子們行醫掙錢,總也不著家。

玲玲和小耀覺得他年紀大了老是這麽來回跑不是個事,何況這些年他並不少搭那邊的那兩個,也幫他們整治下了不錯的家業,就勸他說不如放手留在家裏好好休息休息,勞累了大半輩子也該享享清福了。哪知東城一個字兒也聽不進去,反而斥責他們不顧手足之情,就算是跟那邊的兩個兄長沒有來往,但是那也是有血脈連著的,竟然想攛掇自己不去管他們,實在過分!

玲玲小耀見父親如此頑固也不好再勸,之華的心是早就冷了,她時常會回想起當年自己執意要嫁給東城時母親的話,當年實在是太自負了總以為母親是個家庭主婦沒有什麽見識,不了解新的社會,新的青年,如今想來不管世事怎麽變,這一代代的人都是一樣的,母親的人生閱曆是年輕的自己無法領悟的,隻有親身經曆了才知道她是對的,可是自己的一生也已經過去了,唉,人生不過如此。

所以之華已經看破了,對於東城這種落葉歸根,頑固地補償前頭兩個孩子的行為,她懶得過問,隨他去吧,人心是強迫不了的,何況到了這個歲數,之華寧願多省一口氣逗逗小孫子。隻是東城撒手不管這邊的家了,之華便是玲玲和小耀的唯一依靠,玲玲那邊還好些,夫妻和睦而且兩個人工作都很上進,眼瞅著日子一天好似一天,

可是小耀這邊就不怎麽樣了,小耀從小有有本事的父母罩著,不管出了什麽事之華都會想辦法給解決,後來他姐玲玲也混出來了,當上了官,小耀就覺著更有倚仗了,所以不管在單位還是家裏都挺橫的,經常一副牛哄哄的樣子。前兩年他媳婦王惠娘家不行,所以事事還讓著他,

可是自從王惠給蔣家生下了孫子後意氣也漲了起來,兩個人常常會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磯咯,而且就在去年王惠的弟弟走通了關係從原來的辦公室小科員一躍當上了他們這片保平區的副區長,這下王惠的腰杆更硬了,現在說話都高了八度,再也不肯伏低做小,小耀認不清形勢還一味要爭強好勝,結果這一年來兩個人是朝打暮罵,鬧得一家子不得安寧。

東城是甩手走了,剩下之華一個人天天給他們解疙瘩,實在是不勝其煩。

之文在大姐家裏住了幾天,看著這大大小小的一家子人,雖然是有煙火氣的生活,可是或許是她在冰冷的日子裏過得久了,已經習慣了寂寞,這樣人來人往的生活反而讓她覺得頭暈,所以她在之華的挽留下住了兩天後就告辭回武漢了,

之華送走了小妹妹回家靠在床上愣了半天神,末了才歎了口氣,這人啊,真是個人有個人的命,哪怕親如姐妹一旦各自走上了屬於自己的道路,那麽從此便再也無法走進彼此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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