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最厲害的一次爭執就發生在前不久,澤文從沈陽那邊的電視機廠弄來了幾張彩電的電視票,他自己換了一台,又給振興也弄了一台,剩下的就給了貴平和澤武一人一張,讓他們也把家裏黑白電視淘汰了,買彩色的回來。
貴平得了票開始很高興,畢竟彩電還是個稀罕物,這電視票可不是那麽好弄到手的,她們科裏就大主任家裏上個月剛托關係好容易弄到一張,才買上了彩電,別人還想都不敢想呢。現在自己倒毫不費力的得了這麽一張,要是真能也弄個彩電來家,那該都好啊。
貴平拿著彩電票回家跟長水商量,憑這個票可以到沈陽買到一台彩電,但是這一台彩電的價格是一千塊,現在把他們家的全部存款都拿出來,倒是勉強能湊出這個數,可是真的就為了一台電視就把錢全都花了,貴平又舍不得。
長水倒是沒什麽說的,他對錢的觀念一向不重,所以就說:“那就買吧,剛好咱們有這個錢。”
春天當然拍手叫好,梅梅家早就有彩電了,她最願意到梅梅家去看“射雕英雄傳”了,看了她家的彩電春天才知道原來黃蓉的裙子是嫩黃色的,有的時候還會換上粉紅色的,件件都那麽漂亮,在自己家的黑白電視上根本看不出來。
雖然長水和春天爺倆都極力讚成,可是貴平心裏還是犯嘀咕,她顧慮多,春天現在快要中考了,她的成績又比較危險,如果到時候萬一沒考上重點高中,自己就得去托關係求人,手裏要是不留倆兒錢,可不好辦事。而且從去年開始市裏的這兩個重點高中都設立了自費生名額,那時候大家就罵他們缺德,為了掙錢,把中考分數線抬高幾分,然後向就差這幾分的學生收錢把他們變成自費生再招進來,以此為學校創收。可是罵歸罵,學校的這個政策卻雷打不動地實行下來了,貴平擔心春天一旦沒考好而落到了自費線上,那麽到時候要用的錢可就更多了。
所以她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能把錢浪費在買電視上麵,黑白電視是不好看,可是也能將就,換彩電等以後再說吧。對於她這個決定長水倒是沒什麽所謂,春天卻很失望,但是也怪她自己不爭氣,要是她的成績優秀自然就沒有這些囉嗦了,所以她也隻好順從貴平的決定。
誰知跟他們家住同一層的鄰居老吳家聽說了貴平他們不想用手裏的電視票,老吳的媳婦就過來跟貴平和長水商量能不能把這張票讓給他們。這老吳家的男人從前就是礦上一個配套廠的工人,因為討了個漂亮能幹的老婆,幫著他在廠裏上上下下拉關係,如今他從車間出來去給廠裏跑供銷了,家裏日子是眼瞅著一天比一天好。
另外還有更絕的,他們家的房子是在這個拐把子樓的拐角那個地方,和旁邊的四號樓是連著的,四號樓隻有三層,所以從老吳家西邊的窗戶出去可以直接站到四號樓的樓頂上,老吳的老婆心眼活泛,覺得這麽大的一個樓頂空著可惜,她便讓老吳買了十幾隻兔子和雞,在四號樓的頂上圈了一圈柵欄把兔子和雞放進去養起來,這樣一來不但他們自己家總有肉和蛋吃,多出來的老吳還能拿到市場上去賣,一年下來正經是筆不小的收入。這樣掙錢的方法長水和貴平聞所未聞,長水有時透過自家窗戶看到四號樓頂上雞飛兔子跳的,還覺得甚有趣味,他笑著感歎,真是沒有做不到,隻有想不到。
隻是這老吳家雖說現在錢是掙的多了,可是日子卻過得並不太平。老吳的媳婦長的漂亮,又愛和人搭咕,老吳在廠裏的好處都是托他媳婦的福得來的,但老吳心裏明白,那些廠領導可是沒少占他媳婦的便宜,這些事在他們廠大家背地裏早就傳遍了,他現在雖然吃的好,穿的好,可在人前卻總是感覺抬不起頭來,所以時不常的在家喝多了酒他就跟他媳婦打鬧一場,鬧得鄰裏皆知。貴平很看不上這樣的人家,平時跟他們的來往很少。
沒想到這次她隻是在樓道裏跟別的鄰居閑聊提起了電視票的事兒,就讓老吳媳婦給聽去了,她倒幹脆,直接追到貴平家裏來問,既然貴平他們不打算買彩電,能不能把這張票讓給自己家。當然她說的明白,不白要這張票,她願意出錢跟貴平買,讓貴平出個價。貴平和長水都是文化人,哪裏會這些斟斤撥兩的事,更何況貴平也抹不開麵子跟鄰居要錢,所以被老吳媳婦用話一架,倒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最後隻好裝著大方的樣子把票送給了她。
老吳媳婦高高興興地走了,貴平坐在那裏是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好不容易得來的電視票就這麽不明不白地給了人家,這叫什麽事兒啊!可是誰叫自己家沒錢呢,空有票也買不起電視。想到這兒,就不由得她又把一腔的怨氣發到長水身上,如果他能像個男人似的挑起這個家,不用大富大貴,隻要能掙一份正常工資,這個家就不至於這麽的窘迫,連那搞破鞋的和吃軟飯的人家都趕不上!
長水知道貴平心裏不自在,也不去惹她,他們今天原計劃把堆在走廊小房裏的書都整理出來分門別類地放到新打的書櫃裏,所以這時他一個人去小房整理書去了。這個書櫃是貴平求一個遠房當木匠的親戚給打的,木料也是貴平一個關係比較好的老患者從木材廠給弄的邊角料,他們沒花什麽錢,隻是人家親戚活忙,櫃子打完後,貴平沒好意思讓人家再給刷漆,她買了紅褐色的漆和亮油拿回家叫長水白天自己刷。
長水對這個書櫃也很上心,他的那些寶貝書成年都放在兩個老樟木箱子裏,堆在小房,那兩個老箱子的木頭如今都糟了,根本不能搬動,一動就得散架子,現在家裏終於有了書櫃,他的這些書總算可以好好擺出來了,所以他懷著非常興奮的心情在家裏把這個嶄新漂亮的櫃子刷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它發出紅亮亮的光立在屋子中間。
到了今天漆都徹底幹了,貴平因為電視票的事現在無心搬書,長水就一個人興衝衝地去小房搬他們兩個人的書。貴平的書並不多,有一些還是當年她上護校時的課本,還有一部分是後來進修時的醫療書籍,剩下的就是她訂閱的幾本雜誌,長水先把貴平的書搬進來,然後拿了一個大旅行包開始一趟趟運自己的書進屋。貴平坐在床上看著長水跟個沒事人一樣樂嗬嗬地整他的那些破書,她心裏的火騰騰地往上躥。
長水全然沒有察覺貴平在他身後恨恨的目光,直到貴平走過來,高高在上地站在他的麵前,說:“你把這些破書都搬進來幹啥?”
長水蹲在書堆裏抬頭不解地看著她答道:“不是說好了今天把書整理出來放進書櫃嗎?看,”他一指旁邊,“你的書我都給你拿進來了,你收拾收拾,看看想怎麽擺,我的書多,我想把一些常看的擺到上麵玻璃架子裏,剩下的放到底下的櫃子裏就行啦。”長水喜滋滋地跟貴平說著自己的盤算。
“誰說要把所有的書都裝到書櫃裏的?!就在上麵的架子上擺幾本得了,下麵的櫃子我還有別的用處!上麵我的書擺一層,你的書一層,下麵和櫃子中間敞開的這一層我要放春天的相框和去年哥給的那麵鏡子,哪有那麽些地方放你這攤了一地的破書!趕緊把它們都拿出去,不當喝不當吃,還天天捧著當寶貝!”
貴平狠狠撂下這幾句話,轉身又進裏屋床上靠被坐著去了。長水沒想到貴平今天竟然這樣蠻不講理,他盼了好久終於能好好安頓他的那些書了,現在竟然被貴平三言兩語就給否決了,而且她說話時那鄙夷的態度,不止是在侮辱他,也是在侮辱那些先賢經典,簡直欺人太甚了!
長水憤怒了,他騰地一下站起來,兩步衝進裏屋,站在當地瞪著貴平說:“楊貴平,這麽多年了,我自知虧欠你,從來什麽事都讓著你,在咱們家你一向都是說一不二,這幾年你天天嫌棄我沒本事,說了多少瞧不起我,侮辱我的話,我全都沒跟你計較,可是你現在也太蹬鼻子上臉了,還拿不拿我當個人了,我是什麽都沒有,就還愛這幾本書,就這你都不能容我?你也太欺負人了!”
“我欺負人!韓長水,你拍拍良心再說,要是沒有我,你現在不定在哪個精神病院裏死著呢!你那缺了大德的大姐,韓之華,她當年算計我,藏著掖著把個病人推給了我,不就是看準我心軟好欺負嘛!現在你反倒說我欺負人了,你給我睜開眼睛好好看看,這家裏的哪一樣東西不是我辛辛苦苦求人整來的?有一樣是你出去掙來的沒有?一個男人,還知識分子,天天就會躲在家裏發精神病!我不把你當人?你自己照鏡子看看,老婆孩子都養不起,你也還算個人!我這日子過得有啥意思,現在連那成天在外麵搞破鞋的女人都能在我麵前耀武揚威,誰讓人家有錢呐!”
這一番話聽到長水的耳朵裏,氣得他的神經一跳一跳的,麵前的這個醜陋的女人還是他的妻子嗎,他感覺自己已經完全不認識她了。長水深吸一口氣,對著貴平說:“好,既然你這麽恨我,是我連累你過不上好日子,那我成全你,你把介紹信拿來,咱們離婚!”
貴平一下子從床上跳了下來,他們剛才吃飯的桌子還沒撤,貴平順手抓起桌子上的一個碗“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然後衝著長水喊:“你還敢先說跟我離婚!韓長水,要不是可憐孩子,我早就不想跟你過了!你別拿介紹信要挾我,你以為我們單位領導不會給我開?我告訴你,要是我自己鐵了心這事兒誰也攔不住!”說完她跨過地上的碎碗,就往門外走。
春天在門口攔住了她,使勁兒把她往屋裏拽,嘴裏著急地說:“媽,你這是要幹啥呀!外麵天都黑了,你上哪兒開介紹信去!你倆有話就不能好好說嗎?不就是為了個書櫃嘛,爸,我媽不讓你放書你就別放了,反正那些書在小房裏,想看也一樣能找著,你們就別再為這點事兒打架了!”
貴平被春天拽著,便沒再執意要出去,可是她心中依舊氣不平,這時更在後麵加上一句說:“我告訴你,這書櫃也是我找人給打的,你有誌氣就別用!”
長水氣得雙拳緊握,他猛地也抓起了桌子上的一隻碗想要摔,可是這時春天卻大聲地喊他:“爸!”長水高舉的手頓了一下,看著春天關切的目光,他咬了咬牙,最後還是把碗放下了,可是他又忽然彎腰飛快地從地上撿起了一片破碗茬子狠狠地摔了下去,踩著四濺的碎瓷片,長水從春天和貴平的身邊走過,他沒有別的辦法,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他隻能走進廚房,蹲在灰盆前用顫抖的手開始卷煙。
看著父親被逼無奈之下隻好摔了一個碗茬來發泄心中的憤懣,春天低了低頭,這被生活作踐的父親,她那學富五車的父親啊!
這次爭吵後,長水默默地把自己的書又送回了小房那兩個老樟木箱子裏,那些書靜靜地躺在糟了的老木頭裏,長水對它們笑了笑,“你們和我一樣,這古老的,陰暗的,腐朽的地方才是歸宿。”
生活在貴平的不滿和長水的妥協中一步步走著,春天理解父親可憐母親,可是對這樣的家庭關係卻又無能為力,好在她還有勇氣,對未來有無限的希望,所以她並不真的對這樣的日子發愁